今夜, 将云芷烟送回宗门,唐伽若难得没有很快离去。
她一身黑衣隐没在月色之中,只余下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眸, 盯着那片身影没入转角。
树影之中, 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
“你三天两头地往外跑, 就是一直和她在一起吗。”
唐伽若落在地面上的影子愈发浓稠,待浓得像化不开的徽墨时,又如掺了水一般淡去,由一分为两道,而另一相仿的身形落在了她旁边。
来人语气微沉, 凉飕飕的。
唐伽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略感讶然, 侧眸一看, 果然是她。
是她家妹妹来了。
“嗯?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唐伽叶蹙眉,也和她看向同一个方向,她冷冷道:“当然是循着味来的。那女子是修道之人,天生与我们相斥——她的气息太令人厌恶了。”
是吗。
唐伽若平缓地呼吸着,感觉这簌簌晚风之中,还残留着她的清香。
不算讨厌。
“你……喜欢她?”
孪生姊妹之间,总是有一些心有灵犀处。阿姊沉默不言,但一切似乎尽在不言中。
唐伽叶轻咬着下唇, 似乎不能理解。
而唐伽若在晚风之中静立良久, “其实仙门中,也不全是冷血虚伪之辈。人不能以出生一概而论, 总能遇上几个另眼相看的人。”
唐伽叶蹙眉:“没觉出有什么差别。”
“差别可大了呢。人家仙子好雅量, 很能容人, 脾性比我温软。”唐伽若仍是笑着打趣。
“胡说……阿姊才是最好的。”
唐伽若转身就走, 背后传来妹妹冷幽幽的抱怨。她不由得无奈地弯了一下唇。可耳畔那道声音似乎还有点不悦:“哪怕她是个不错的人,阿姊莫要忘了,她并非散修,一举一动后头还有宗门。”
“——我何时说我喜欢她了?”
唐伽若好整以暇地停下来,然而这倒是把她妹妹问愣了。
魔君的眼神收敛笑意,平归于淡然:“再养精蓄锐几年,拿下北源山是迟早的事。可惜流云仙宗似乎不怎么乐意,我只不过想通过她留个后手而已。走吧。”
*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素净的室内,只点了一支香。香烟盘绕,自云芷烟的眉前飘过。
听到这话,她的眉心微蹙了一下。
云芷烟低垂下眸,她盯着香炉里头燃尽的灰烬。交叠掩盖在长袖下的双手,慢慢揪在了一起。
她去过的地方虽说不多,但在漫长而无聊的生命之中,读过的书却不少。唐伽若所言之风俗,与北方魔域中一个古老的部族甚为相合。
一概不知么?
倒也未必,只是未曾往深处想。
理智上告诉她早点与那奇怪的女人断绝联系为好,可是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被她“拐”出去。
在犹豫之中,心愿还是占了上风。
那个女人……她在与自己说话的神色带笑,笑意不像作伪。
云芷烟便将这件事摁在了心底。
虽说师尊迟早也得知晓,不过她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自己刚一回来,便与她碰了面。
她盘腿坐着,本挺直的背脊稍微向前倾了一点,更似在请罪。
“不愿告知于我?”
站在她面前的女人走了过来,云芷烟的余光看见一片素白。轻微的脚步声钻入了她的耳朵。
待到她终于站定,停留在自己身边时,云芷烟却摇了摇头:“弟子只是觉得,她并不像穷凶极恶之人。”
“人无好坏之分,但有立场之别。”
“掌门这几日为魔族频频骚扰北门的事情焦头烂额,此刻她恰好同你往来,不觉得可疑么?”
跪坐在地上的徒弟没有说话,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反省,她的眼睫毛轻颤着,略微上翘的弧度,到底因为垂眸而放平,直至于最后,抿起了唇。
我见犹怜。
这个词在心底浅浅地浮现。饶是她一时也说不出太硬的话。
“是,我知道了。”
好在云芷烟一向温顺,她松口倒是很快。不过太上忘情的衣袖却被一只手拽住。
太上忘情疑惑地看向她。
“您能不告诉掌门这件事吗。”
云芷烟仍然低着头,眼睛里头烁着些浅淡的期盼。
彼时的掌门立志于降妖除魔,对于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容情。云芷烟不想让整个流云仙宗追查唐伽若到底,哪怕日后不再见她,也不能让那人惹上这么大的麻烦。
观遍这整个流云仙宗,她唯一还能说得上话的人,只有师尊。
“为何?”
云芷烟感觉有一根手指抵上了自己的下巴,将自己的脸轻轻抬正。
面前依旧是女人冷淡的容貌,不过声音已经柔和了许多。
旁人兴许会觉得不好接近,但是云芷烟看惯了,看了很多年,虽然平时都敬着她,倒觉得亲切。
“师尊,她于我有些恩惠。”
云芷烟眨了眨眼,这话并非虚言,只是这些恩惠不算实物。唐伽若能不嫌麻烦地带她出门,耐心地陪她讲许久的话,已是她难得有些颜色的回忆了。
她见太上忘情良久不言,眉梢微蹙,但仍是定定地瞧着她。
“嗯。”
其实放太上忘情眼中,彼时坐在掌门位置上的小辈只是个庸碌无为之辈,她就算要出手,也的确没有与之商量的兴趣。
所以她答应了。
跪在身旁的美人双眸又柔又亮,展眉时松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她这时的浅笑有些晃眼。
太上忘情垂下了抵在她下巴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那般,后知后觉才回过味来。
在云芷烟看不见的地方,她轻蹭着指腹那一处。
*
自那一日后,太上忘情没有出门,唐伽若似乎也很忙碌,没有再来寻她。
云芷烟抱着那盏绣有小兔子的月灯,在修行之余,望着流云仙宗的天色,似乎总有些出神。
生命又回归到以往的清寂。
但是她却觉得有些不堪忍受了。
目光掠过天边的鸟和云,又跃过树和影,最后收回来,一点一点从墙外缩了回来。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太上忘情。
师尊还是很专心。
可惜自己心似乎还不够静,在修心这方面悟性平平,无缘于无情道,永远比不得她。
实在太过无聊,她的目光便在太上忘情脸上驻足。
云芷烟儿时曾经羡慕于她不会变老,可真正的长生落到自己身上以后,才发现这样的孤寂是无边无沿的。
——面颊上的目光一直盯着,让人无法忽视。
太上忘情双眸微抬,映入眼帘的便是云芷烟托着腮发怔的模样。
“在看什么。”
云芷烟的目光依旧不动,凝视着她,近乎呢喃地问:“您活了这么久,有没有心里牵挂的人?”
女人看她的眼神有些不解,兴许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莫名。
云芷烟如梦初醒,她的目光再次垂下,轻咳一声,摇头道:“弟子妄言。”
“以前应该有。”
出乎意料地,太上忘情想了想,面无波澜地回答了此问——有点无趣的问题。
“在修无情道之前?”
云芷烟微微一愣,随后她将声音放柔,仿佛生怕惊扰到她,免得她难得提起往事,而后又像以往那样按下不说了。
“那时只是寻常人,身在尘世,不可避免。”
太上忘情以为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可是云芷烟的神色却甚是讶然,“……也会在想起那人时,觉得欢喜又遗憾么。”
“不会。”
“只是亦有师长同门,很难说无牵无挂。”
云芷烟会错了意,以为那是爱情,颇有些尴尬,片刻后,她又疑惑道:“师长同门?您——”
她记得师尊说过,她并非是流云仙宗的人。
然而太上忘情将话锋一转,很快打断了对往事格外好奇的云芷烟,她淡声提醒道:“你问这些,是因为那个魔族的女子?”
云芷烟的心忽地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捂上了心口。只不过瞬息之间,眼底的神采又一点点淡去,她摇头低声道:“没有。”
她并没有在她面前掩饰住这一丝惆怅。
*
时光荏苒,就这样平淡地过了几年。
月灯节留下的那盏小灯,也渐渐发黄发旧,一直摆在云芷烟窗前。
最近宗门之中,总有些暗流涌动。
云芷烟虽只闭门修道,但却能感觉整个流云仙宗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氛围,上下大小长老弟子,皆严阵以待。
听闻流云仙宗以南覆灭了几个名不经传的小宗门,仙魔之间冲突频起,也间接影响到了这边。
魔族——
记忆里的身影,一点点淡去。但是只消一想起,依旧如朱砂点在纸上一般滚烫清晰。
她还好么?
云芷烟率先想着的竟不是宗门的安危。
她意识到这一点以后,连忙蹙眉,将这些私心撇去——到底是过去了。
在两方局势尚缓和的情况下,她与魔女交往,只要不被掌门等一些坚守正道老古板知晓的话,倒还有可能。
但如今这般,是万万不能了。
云芷烟闭上眼,决意让自己忘掉此事——本是孽缘。这些年过去,也再不见唐伽若回来寻她。在几次期待落空以后,她也逐渐淡下心来,权当那几日是一场梦。
但缘分却总是盘绕纠缠不休,将人指向命途的终点。
未过几日,机缘又至。
待到战火烧到距离流云仙宗较近的灵蕴门时,云芷烟不得不接过掌门之令,下山除魔,支援外宗。
虽未修习无情道,但她这些年在太上忘情身旁,耳濡目染之下,修为亦是同辈之间的翘楚。
御剑至灵蕴门,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血腥气。
满地皆是已陨落修士的残骸,没留一个活口,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废墟之中。其中还有很多在啃食尸身的魔兽,刚才他们费了些力气,才将那群魔兽一一清理干净。
魔气过于浓郁,宛若一团黑云,笼罩于上空,遮天蔽日。
她双眸微沉,眉梢蹙起。
情形似乎比她想得要严重一些。
耳后传来呼啸之声,身旁的修士大喊一声,“师姐小心!”
她倏地抽出长剑,寒光一闪,转身之时,剑刃带出涟涟水痕。血盆大口自身后裂开,一只长着鬃毛,似狼又似狮的黑色巨兽转瞬之间,已经来至她面前。
剑意柔中带刚,直接将那骇人的野兽震退了几步。
她御水围成一圈儿,散成万千细针,密密麻麻地围绕在周身,随着口中念出一个字,一场细雨看似温柔地向它的肉身射去。
烟雨之中,余下一阵血雾。
魔兽轰然倒地,瘫成一摊烂泥。
云芷烟还没来得及松下一口气,血雾散开,忽地现出一群黑影,如鸦雀一般聚拢而来。
为首的魔女轻轻勾起嘴唇,似乎对她很有兴趣。
瞬息之间,她不知用了什么法门,竟直接近到自己身前。
彼时周遭同门见状不妙,连忙结阵群起围攻,一时兵荒马乱。
那魔女戴着面具,嘴唇轻抿,虽只露了半张脸,但却有些熟悉。她并不管其他人如何,只顾着朝她攻来。
云芷烟猝不及防接了她几刀,手腕处震得有些酸软。沉下心来,她稳当地振开每一剑,旋步撤向远处。
那是……
她的心跳快了起来。
怎么恰好会是她?
转念想着,云芷烟心中一时微凉。
这些人都是她杀的吗。
云芷烟的手一抖,长剑顺着心意向上,挑落了她的面具。
代价是对方狠狠扎入了自己的肩膀。伤口处很快被魔气熏染溃烂成一片,她疼得脸色有些发白,用尽全力将人再次震开。
那魔女眉峰一蹙,眼神尤为凌厉。分明是相似的容貌,但是气质却截然不同。她打量她半晌,忽地冷笑道,“是你。”
云芷烟来不及掩饰心中震惊,面颊旁溅上一片温热。
她猛然扭头看过去,同门一位年幼的弟子被撕成了碎片,混入尘灰血泥。
身后有个师妹颤声道:“师姐,掌门不是说,只是支援一下,用不着这么多人手吗?我们怎么会遇上这么多……”
云芷烟意识到其中有些蹊跷,但是时势至此,已容不得她多想。
她放眼望了一周,很显然,魔族在屠灭了灵蕴弟子以后,并未远去,而是埋伏于四周,专程等着他们前来。
以少对多太不明智。
自己脱身倒是不难。
若要带上身后的这些师弟师妹,她恐怕会举步维艰。
魔族的人太多。
他们尝试过突围出去,可是损伤颇重,仍然被一点一点缩小了包围圈,四周密不透风如乌云一般压来。
云芷烟捂着肩膀,好歹她身法飘逸,自压拢的人群之中踏出,浮在半空。
然而身后一道惨叫,却让她止不住回头。
“走?”
一柄银匕首上沾着丝缕鲜血,抵上了一位师妹的喉头。那个女孩子整个人被唐伽叶拿捏住命门,整个人都在发颤:“救……”
唐伽叶扫了一眼云芷烟,又将目光挪回来,盯着匕首上的血:“你若留下,我就放了她。如何?”
云芷烟攥紧了手中的剑,她冷冷地瞪着唐伽叶。
匕首往丹田一刺,一声呼救已经断绝。
她的心一颤,没想到这魔女如此果决,根本让人来不及反应。
唐伽叶抽出了血红的刃,她放任那具尸身软软滑下,挑眉道:“那算了。”
魔族包围之中,流云仙宗的弟子逃出来的并不剩几人。眼看着她此刻又拽起另一个半死不活的,面孔甚是熟悉,云芷烟终于喝住了她。
“我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