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儿?”
没动静。
“师尊?”
依旧没动静。
万山重紫层云, 晚霞秾丽多娆。可惜如此好景色,待在上头的二人皆无心观赏。
一梦崖之顶。
紫衣少女负手独立于此,望着黄钟峰那道飘起来的红绸, 一动不动, 宛若一尊雕像。
她身前是晚霞的光,身后的无尽的影。落得一身孑然, 满身孤傲。
自从瞧见了那红绸飘扬在太初境上空后, 自从足不出户一整日后, 自从知道了她晚上说梦话早就……暴露得一干二净, 卿舟雪耐着性子和她打了许久的配合——
云舒尘便一直站在此处,没怎么动弹过。
白衣女仙站在她身后,微微翘起了唇, 然而面上的笑容尚未凝固时,云舒尘侧眸,眸光幽幽地瞥了她一眼。
那浅笑便收了下去。
神色平整,面无表情,自带一股冷感。
卿舟雪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望着远方的群山, 她的眉梢甚至因为忍笑而微微蹙起, 瞧着似在苦思冥想。
云舒尘转回眼神, 垂眸道:“想笑就笑。憋什么。”
那人倒还真听话,一声轻笑便自唇缝中漏了出来。
云舒尘属实被气到了,她还从没见过平日这亳不风趣的木头,笑得这么愉悦过。就像是情根已经……
哦, 的确是齐全了。
不缺情根, 但可能有点缺心眼。
卿舟雪笑过后, 宽慰她道:“知你想起来此事, 许多老弟子都甚是欣喜。那红绸之下,许多人都在向鹤衣峰道贺。怎会取笑?”
云舒尘不想说话。
“当年你在战中身陨,”卿舟雪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她顿了顿,“他们……我,都以为此即永别。如今鹤衣峰真正的峰主一朝归来,众望所归,大家都很高兴。”
云舒尘的食指动了动,她抬起刚碰上去,然而另一双却紧紧握住了她。
“这些年,我未尝不惶恐。”卿舟雪认真道:“怕寻不到你,又怕你认不得我。倘若再弄丢一次,我真不知去何处寻了。”
云舒尘对上她的眼神。双眸依旧是漆黑清透的,有什么情绪……譬如一点担忧,九分庆幸在里头映得很清楚。
卿儿不是个喜欢伤春悲秋,思虑往事的人。
为何一下语气就低了许多?
云舒尘似乎读懂了什么,她静静看了她半晌,挪回目光。
曾经的事非要谈起,就如那把已经废弃的剑一般,锈迹血迹斑斑。她爱她,也曾怨过她,心疼过她,也有一些恨她。不过待到往事随风散去,跨过暮雪千山,如今再看,倒是并没有怀着往日的复杂……与她在一处,仍是很高兴。这样简简单单的高兴。
眼下平安喜乐就好。云舒尘不欲让她再想起前尘那些惶恐,她思索片刻,开口将语调放得轻柔了一些。
“怕我会走?”
果不其然,卿舟雪点了点头。
“怕也没用,自是要走的。我现在留在此处实在烦恼。”
“只不过——”
她侧过身子,眉眼微弯,轻嘲道:“怎能只有我一个人下山过苦日子,自然是要带上你的。”
卿舟雪看似想要说什么,云舒尘朝她那边慢慢走了一步,鞋履叩得崖石一声轻响。
她抬手抚住她的肩膀,仰起头,试图以气势弥补一下身高的差距。
倘若能走,卿舟雪早就递了暂时的辞呈,再与她云游四海也是一件美事。
可惜。
“新一届问仙大会要举办了。”
卿舟雪无奈地笑了一下:“我还有两个徒弟,总不能让她们在鹤衣峰上自生自灭。”
“……”
云舒尘被噎了一口,她连忙拿出手掐指一算,下一届问仙大会还有五十年,倘若她随着卿舟雪留在峰上,岂不是还得忍过这五十年的尴尬。
可能忍到那时候,都已经不尴尬了。
习惯了。
云舒尘抚着额头,顿时头疼起来。
对于此事,她除了想到把那两个小倒霉蛋逐出师门以外,还没有想到更为温和妥帖的办法。
两人就此事谈了一夜,最后卿舟雪决定将徒弟们也捎上。还能顺带将那两人的历练也一道解决了,一石二鸟。
云舒尘嫌弃地嗯了一声。
自从希音知道可以和师姐师尊一起出门以后,她兴奋得一蹦三尺高。麻利地收拾好了行李,甚至比云舒尘她们还要快一些。
“你能想象吗!”希音使劲儿地晃着若谷,宛若一头饿了八百年瞧见血肉的狼崽子:“那个每天逼着人练剑,风雨无阻全年无休的女人竟然会让我们下山玩儿?我一定是在峰上憋疯了!”
若谷抵住她:“你别嚷嚷了,小心师尊听到。到时候不带你去。”
实际上她们的师尊虽然年岁过百,但是人依旧耳清目明,这点动静隔着百丈远,也听得很是清楚。
云舒尘正将打开衣柜门,一件件清点着衣物,让卿舟雪收拾进纳戒,她听着希音的惊叹,忍不住道,“你平日在徒弟心里就是这么个形象?”
“就这样不错。”卿舟雪若有所思:“若是待她们太好,便会如你那时一般,懒得练剑,懒得修行,稍微一累,就能在我怀里撒娇半晌。”
“……闭嘴。”
云舒尘不由得想起“慈母多败女”这句古言,她心底悚然起来,身子也不经意稍微向旁边挪去。
“没有什么好羞耻的。”
卿舟雪道:“我还是你瞧着长大的。”
“这怎能一样。”云舒尘知她向来没什么廉耻感,因此只是叹息一声,懒得和她多费口舌。
“师尊!”
那窗子被人推开一角,一只猫被举了起来,塞在里头。希音好奇道:“师尊,小锦能带走吗?”
“……”
“不必。”云舒尘揉了揉眉心,先一步应道:“寄养到周长老那里。”
希音一愣,“啊,师妹……哦不,师祖你也去历练吗?”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微不可闻地惊叹道:“师祖,你要和我们一起去问仙大会么。”
云舒尘面无表情,拿指尖点了一下茶面,沾了滴水珠,翘着手指,冲窗外轻轻一弹。
一滴茶水朝她射去。
希音脑门被结结实实地弹了一下,她捂着额头呜咽一声,将猫咪抱下来,窗户立马合拢。
“她好凶。”
希音吸了一口小锦,弯着眉眼,边走边不知死活地笑道:“不过想起哈哈哈……那小娇气包就是太初境老一辈传说中那位风华绝代的云长老,我真的哈哈哈……明明是一个姓,师尊又对她那样好,我竟然都没怀疑过哈哈哈……”
小锦趴在她怀里,似乎赞同地喵了一声。
屋内。
茶杯又裂了一道纹路。
卿舟雪连忙将茶杯拿过来,搁在一旁,顺势瞥了一眼云舒尘的神色,不由得宽慰道:“别气了,明日我罚那孩子抄经去,不敬长辈。”
云舒尘的手微微一顿,冷着脸继续盘算行李,“不必。我倒不至于和小孩置气。”
过了许久。
“……抄一百遍。”
*
午时,是身为掌门难得的闲暇时光。
林寻真忙完一上午的事,每到此刻总是有些困乏。她便阖眸坐在掌门之位上,轻轻摸着那把无锋之剑。
她不是剑修,却握住了这把权柄。当年虽在掌门师叔身边日夜观摩,但当真正一个人担起了这担子,始才知晓,这些事远比旁观辛苦。
不过还好,她对于修行却远不如对执掌宗门热忱,人总是要做自己适合的事情,才不复人来一趟。如今形势,也无需她有至高修为。
门派之中,卿师妹可作镇宗之利刃,震慑八方来犯。
有她在,林寻真很是放心。
可是今日却收到了卿舟雪的一道亲笔信。说是她想要带着徒儿和云师叔一道下山云游,这次可能去得久一些。
林寻真叹了口气,估计游历是假。她昨日才与越长歌促膝长谈,好歹让这位祖宗撤下了那道横幅。
果不其然,云师叔是受不了她的。
她思忖一番,也好。
近来太初境太平,卿舟雪将周边妖兽威胁扫荡得太干净了些,这样容易把宗门弟子养废。
她去云游,正好又空出来一些历练任务。
林掌门欣然允了此事,特回书一封。
结果没过多久,她又收到了越长老的一封辞藻华丽的请辞。
这位师叔虽然行事放荡不羁,但是的确很有水准。
竟然给她整出了一封情义真切的骈文。
林寻真读得有些头疼,只见那字缝里层层叠叠地写着“因为怕被事后报复,她准备出门玩几年保平安,小师侄江湖再见”几个真挚的大字。
掌门手里的笔颤了颤,考虑到太初境也的确需要安宁一些,她还是准了她的假。
本以为事情在此已结束。
结果林寻真还是想得单纯了一些。
到了夜半,她又收到了一封请辞。
打开一看,字迹有些凌乱,似乎是越长老亲自手书,名义却是自柳长老发来。
林寻真蹙眉从头看到尾,看着看着寻到了些熟悉感,她很确定前面一大堆估计都是越长歌所书,柳长老只是在末尾冷漠地留了一个名字,以作同意。
“……”
短短一日之间,出走了四位长老。云舒尘和卿舟雪倒还好说,柳师叔又关她什么事?
……莫非是嫌月俸太低,相互通了气罢工。
掌门陷入沉思。
*
当夜,月黑风高。
越长歌打点好行装,拉着柳寻芹风风火火地下了山。
柳寻芹答应陪她去拿一颗妖丹,以作炼丹之用,并未打算在外头逗留太久,兴许不过多日就要折返。
但既然与她一起下山,难免和她同去同归。
越长歌一身黑衣,甚至脸上还戴了一层黑纱遮面——这分明是太初境的地盘,她却扮得像是要去烧杀抢掠一般。
柳寻芹颇有些不忍直视,收回了目光,眸光淡淡瞥向前路。
其实很多时候,她也不知道师妹在想些什么。
越长歌却在一路叹息,“让你换身没那么浅色的,我若是被那个女人暗杀——柳寻芹,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话音刚落。
忽地有一惨白身影在黑暗中闪过,片刻后又消失不见。
“……”
越长歌下意识后退一步,她揪紧了身旁的人,声音有些发颤:“这片好像是墓地来着。我脚下这……会动?!”
“走开。”声音冷淡如霜。
越长歌轻嘶一声,委屈道:“你干嘛突然凶我?”
“……你踩到的是,”柳寻芹忍无可忍:“我的脚。”
那女人顿时松了口气,飞快一步撤开,转身笑道:“早说,吓死我了。这些鬼物虽说不如何厉害,但实在样貌丑陋,遇上了总归晦气。”
但不知为何,越长歌转身时,却瞧见柳寻芹的神色微微一愣。
“怎么了?”
她一点点挪过目光,往那边飞快地望了一眼。待看清东西后,越长歌忽地花容失色,又一把揪紧了柳寻芹。
原来方才看到的白色不是她眼花。
夜间的一阵迷雾散去,逐渐显露出人影。
卿舟雪和云舒尘,携着两个徒儿,与她们大眼瞪小眼,似乎是碰巧撞上的。
越长歌和云舒尘正对了个着。
良久后,她轻咳一声:
“你也……下山了?”
伴随着对面那女子一声冷笑。
气氛骤然尴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