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寒冷的冬日, 鹤衣峰重新披上了洁白的羽裳。
最近还在刮风,若不把门窗关得紧一些,那无处不入的冷风便能从缝隙中钻入, 让人骨头里都是冰冷的。
屋内点了一盏灯。
“就算只有一瞬, 也彼此相爱吧。”
两个少女挤在同一张塌上取暖,被子拱起来,正说着悄悄话, 而被褥里头, 藏着一个话本。
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云舟记》。
师姐给师妹读完最后一段,似是多有感慨。
紧接着她小心将书本合上,安慰师妹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话本子,当不得真的,你听听且罢。”
小师妹哭得一抽一抽,刚咽下去的晚饭都快嗝了出来。
她无奈道:“哎, 都说了是假的。听说师尊她修无情道,断情绝欲。怎么可能会喜欢谁……这一定是越长老瞎杜撰的。”
“呜!”
“不要哭了!”
“嗝。”
师妹咳嗽了起来, 眼泪鼻涕还是糊了一脸,边哭边嗝:“万一是真的呢?不行, 我明天就要问问她——”
声音戛然而止。
师姐一把捂住师妹的嘴,急道:“你要是让她发现了我们俩看这种东西……还是有关乎她的情爱话本,仔细师尊一剑削了咱俩!”
小师妹的嘴虽然不能发声, 但是眼珠子却转得很是灵活, 直到师姐松了了手, 她却得意道:“我才不怕她。师尊看着冷, 话也不多, 但是脾气却很好。比柳长老好多了。”
师姐说不过这丫头, 只好道:
“总之这种、这种东西,反正你不能告诉她,不然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你当我傻子么!我肯定不会把书给她看到的。只是旁侧敲击问一问而已。”
小师妹拍着心口睡下:“明天就是还书的日子了,这次轮到你跑腿了。”
“明明是你吧。”
“嗝。”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
希音小师妹便拿起佩剑,就着树梢上的冷雪抹了一把脸,将《云舟记》仔细揣在怀里,披头散发地冲了出去。
这时候师尊一般会去主峰开会,正是她偷溜出门的好时机。
希音今年才刚满十四,御剑不太熟练。为了安全,她只能通过栈道去往别的峰脉。
古人有云,出师未捷身先死。
正当她兴冲冲地打开大门冲出去时,面前一道白影忽而晃来,还未看清,便感觉整个人往后一仰,直飞了一丈远,险些没插进地里。
屁股好疼。
希音泪眼婆娑地揉着后面,往地下一瞧,浑身顿时僵住。
先是见着了一双云靴,再往上是绣着银线莲纹的衣袖,还有一身垂在她身侧的白色长发。
逆光之中,女子的神色看不分明,尤为显得清淡出尘,像是神仙降世。
希音一寸寸抬头,心中微惊,“……师尊?!”
卿舟雪垂眸盯着她,慢慢蹙了眉,没说话。
希音见她不言,举起一只手,晃了晃,尴尬得试图缓解一下气氛:“早……您早。”
“今天这地儿,真滑。”
希音默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睁大眼睛,顺着卿舟雪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自己的衣兜里——已经分分明明地露出了几个大字。
若光说几字,希音并不紧张,因为这一次越长老取名较为含蓄。
可是那封面上却颇有些不忍直视……两个女子朦胧交叠的身影,如同蛇一般缠绕在一起,但细看也不甚分明。
可是粗看很瞩目啊!!
她的下巴快要被自己捐出去了。连忙一把欲塞回去,“我……我……这绝对是越长老给的。”
“嗯。”
一阵轻风自身旁飘过,希音还在绞尽脑汁地思索理由,却愕然发现卿舟雪已经自身旁走过,看起来对于小辈的事情不感兴趣。
呼。她在心底舒出一口气,正想着自己还要不要去黄钟峰时,师尊的声音远远飘来,嘱咐她道:
“去练剑,不要躲懒。”
卿舟雪走得较快,她本只是回来取一些东西,稍后还得回主峰一趟。
一般早上是没空管两个嗷嗷待哺的徒弟。
说起这两个年轻姑娘,并非是从内门大比中正经招收回来的。她们来鹤衣峰也有些年头了。
自从云舒尘走过奈何桥后,距今日已过了三十二年。
这三十二年的前十八年里,卿舟雪一直在找寻师尊的去向,索性辞了长老的事务,外出云游,历遍五湖四海。
第十八个年头,她云游许久,但是仍然一无所获。卿舟雪生怕云舒尘不记得修道,倘若真要七八十年后才想的起来,那时万一寿尽就麻烦了,因此亦十分心焦。
于是她算了一卦,这些年身体大不如前,这一卦直接让她昏厥了三日。
卦象正指太初境。
所以她醒来以后,索性回峰候着。
这一等又是很多年。
前些年林寻真还劝她多收几个弟子,免得整日守着那鹤衣峰,眼里空荡,心里也空荡。
卿舟雪本没有收徒的打算。
她平日几乎不理会宗门事务,只安心做一块镇山石,确保外宗不敢来进犯。
而如今天下太平,也没什么需要出手的地方。
于是她随便挑了两个徒弟,为剑阁培养一些新鲜血液,以将自身年轻时悟出的一些剑法精髓传承下去。
师姐名为若谷,小一些的叫做希音。若谷性子沉稳一些,而希音对于剑道的悟性很高,但是若论不着调……她也的确活泼生猛得不像个剑修。
最近内门大比在即。
长老们已连开了多日的会了,许多方面需得布筹。
林寻真无异是当掌门的好料子。在这样一场支离破碎的战争之后,她能够将宗门内外逐步收拢一心,又在这短短的三十年间,让太初境从百废俱兴中喘过了这口气,龙舟一度过浪潮,迎来的便是这些年的突飞猛进。
最近几年太初境提高了入门门槛,内门自古人才济济,倒并不是很显著。
自从外门整顿了以后,一些打杂混日子的,逐渐消失不见,整个外门的环境焕然一新。
今年又是一年内门大比,外门中需得进来许多出挑的苗子,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仙家弟子,或是资质卓越的散修会来参赛。对于任何宗门而言,这都是相当关窍的事情。
此刻。
春秋殿内,分明已经过了午时,早就散了会。
诸位长老——除却卿舟雪不在以外,却围着今年外门的名册上的三个字,兴奋地斟酌考量许久。
越长歌指着“云舒尘”这三个字,笑了半晌:
“嗯,这是云家的哪个小丫头来了?说来也好久没见到师姐小时候的模样了。林掌门,师叔现在就去外门接人行么?”
林寻真也感慨了一下缘分无常,她笑着摆手道:“这事给卿师妹做,正好让她去负责今年的人选。”
“万一云舒尘要拜去鹤衣峰,”钟长老是唯一正经地在考量问题的人:“这辈分岂不是乱了。不妥。”
柳寻芹严谨地纠正他:“不管去往何峰,这辈份都是乱的。”
但不管如何,快过年了。
林寻真提起笔,轻轻在那个名字上勾勒了一下,以便瞧得更清楚。
按照人间的说法,也该团圆的。
*
内门大比前,名录上的所有弟子,皆需得核验身份。现如今太初境在招收弟子方面,做得愈发规范。
那份名录很是重要,因此其上一般会施用法术封存,只有当日才会撤下法术,打开一个个对上,弟子也需要签名。
卿舟雪如今是长老,只需要监督着徒弟若谷不弄出差错就行。
今日的太阳光暖融融的。
照得人浑身发暖,甚至有些热了。
卿舟雪因为灵根的缘故,倒不是很喜欢光与热,但是今天却晒得意外地舒适。
她微微眯起了眼,看向乌压压一片排着队的年轻面孔。多少带着些青涩的傲气,毕竟走入此处的,到底不是寻常之辈。
很多人都在看她,但却不敢靠近自己。许是因为她的修为让很多人望尘莫及,也大抵是因为她辈份算高。
卿舟雪无视了这些目光,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这场景,到底令她惦着往昔了。
兴许人年纪大了就会这样。
她不知道当年师尊会不会也总是如此。
不过她在太初境的少女时代的事情,云舒尘和她讲得很多。魔域那时候的,她却不说。
不说便不会想么?
怕是不尽然。
“师尊……”
仍是相同的两个字,但却不是从她嘴里讲出来。
卿舟雪微微一愣,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想七想八的,兜兜转转,再绕到了她的身上。
“师尊!”
若谷急得摇了摇她的衣袖。
卿舟雪终于回过神来,嗯了一声,“怎么了。”
若谷道:“这小姑娘年纪太小了,一问三不知,该如何是好?”
卿舟雪诧异了一刻,哪有小到还不能自理的弟子来参赛的。她站起身来,目光往前边一扫,那是个小姑娘没错。
嗯,看上去的确很小。
不站起来都快看不见她了。
……嗯?
随着那小姑娘轻轻抬起眼睫毛,底下的那双秋水明眸远脱出可爱,显出这个年纪少见的漂亮。
她瞧向卿舟雪的目光中有谨慎,还有一丝天真的好奇。仰着下巴,不声不响地瞧着她。
卿舟雪彻底僵在原地。
此时周遭人声鼎沸,来来往往,风声嗖然。
她却觉和风细暖,人群止息,万籁俱寂。
云舒尘三个字。
于经年沉寂之间,是在她心神上震响的唯一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