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舟雪看向地面, 那团流火耀眼一瞬,燃烧着,羽翼一点点展开。
她抬起手,覆了一层细雪上去, 盖住了火焰。
“酒里有东西。”卿舟雪问道:“师尊想让我饮下。可为何临到此时, 又反悔了?”
云舒尘呼吸起伏难宁, 她缓了半晌, 整个人僵在原地。
“你……知道?”
她艰难开口, “既然知道, 为什么还要喝。”
卿舟雪专注地凝视着她, 不错过一丝细微表情的变化。面前的女人略有些仓皇无措, 垂下的眼睫微微颤着, 像是在风中的蝶。
“因为是你递过来的酒。”
云舒尘一怔,抬起眼睫看向她。
不知是不是花烛照的, 卿舟雪眼睛里有浮光掠过, 甚是好看,像是含着熟悉的情愫。
然而她自己也疑惑了一瞬。
眨了眼睛,那点动摇顿时消去痕迹。
她修了无情道, 私情一点点湮灭——云舒尘本以为她的卿儿已经在修道的那一瞬死去了,但是在这时与她对视时,她恍然觉得,卿舟雪并没有变过。
以前她兴致一起,便喜欢逗弄这个老实巴交的徒弟。无论做些什么,卿儿那时还小, 竟总是不恼, 最多有些无奈, 平和如水地包容下这一切。
亦像如今这般, 她隐约能猜到酒里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依旧延续了曾经的习惯。
云舒尘庆幸自己打翻的是那一盏酒,而不是打翻卿舟雪的后半生。
只是心中一点希冀的火星,到底被自己扑灭,踩得粉碎,连死灰复燃的机会也不再有。
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淋漓坦荡感,她反而轻松下来。
“合卺酒还是要喝的。”
新婚之夜,云舒尘不愿坏了这寓意,只不过卿舟雪的酒杯被打落,她便另想了一个法子。
卿舟雪眼前再看不清其它,被一片红绸盖住,在脑后系紧。朦胧的人影在眼前支起,她感觉有另外一些布绸掉落了下来。
绰约的人影,稍微仰起了头,而后低下。
唇齿相贴之时,辛辣的味道自喉头灌入,像是吞了一口火。
卿舟雪被呛得一时脑子发蒙,回过味来后,也在其中觉出了一抹苦涩之意。记得师尊曾经也饮过半生酒,她彼时便觉得苦,现如今再次品味,除却苦……
竟也觉出更多的。
当年并未懂得的意蕴来。
*
窗外的光景还是老样子,只不过红纱已经慢慢撤下。热闹也逐渐平息。
卿舟雪待在房内,闭目养神。
云舒尘的手段温柔而又强势,像是在发泄着无处可去的不安,她将她抱得死紧,却靠在她颈间,一遍一遍地问,语气低柔婉转:“卿儿喜欢我吗。”
不知是不是那一夜太长,她想起耳旁那些温软好听的话语,还有自己嗫嚅在唇齿边的一句又一句“喜欢”,竟然开始神思恍惚。
无情道在这一瞬再次动摇。
卿舟雪顿感胸口闷疼,她的唇角溢出一点血色。
她连忙将思绪抽离,不再去想有关云舒尘的一切事情,开始闭目打坐。
运功一个周天以后,重归于平静。
然而。
卿舟雪再次睁开眼,不知何时,心中约莫惦记着的那个人已经站在了身前。
云舒尘蹙着眉,拿指抚上她的唇角,左看右看,“这是怎么了?”
温柔的九和香涌入鼻腔,卿舟雪的气血再次汹涌起来,全往喉咙上冒——她这次没有忍住,俯下身子咳了起来,呕出大一片鲜血。
对上师尊错愕的神色,卿舟雪摇了摇头,被她一把扶住,“没事。”
她缓了缓,面色带着苍白:“好像是功法在反噬。”
无情道的功法反噬——说明她又不知不觉动了情。
这才不过短短几日的痴缠。
云舒尘亦反应过来。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面颊也莫名晕上了一层浅淡的粉,出乎意料的是,现如今的那点心疼竟全被一种茫然的欢喜盖了过去。
血。
撒在地上,宛若点点梅花,煞是娇艳美丽。
那是卿舟雪为了她而流的。
莫名的满足簇拥了她。
云舒尘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经有些病态,到底也是被眼前这人折磨出来的,她轻咬着下唇,将眼眸挪开,遏制住这种不对劲的兴奋感。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将这种莫名的躁动压下,坐在她身边,端着杯清水给她漱口。
兴奋褪去,剩下的心疼终于冒出头来。
云舒尘知道自己已经正常了,这才开始探查她的状况。
灵力如丝如缕地钻入卿舟雪的经脉,内视一番,情形似乎远比她设想得要严重。
她的丹田上竟绷出一丝裂纹,急需疗养。不过当卿舟雪静下心后,伤痕之处又渐渐愈合起来,直至恢复原貌。
卿舟雪抬起眼睫,眸中的冰蓝深邃了一瞬,又转为正常的瞳色。
“我没事,师尊。”
她又重复了一遍。
*
这几日卿舟雪仍然时不时吐血,次数越来越多。人心乃世上最难控制之物,眼不见则意不乱,其实离开云舒尘是最为妥帖的选择。
倘若因此道基俱毁,她现在所做的除却让云舒尘空落了伤心,一切都没有意义。
但她却一直将这个念头留存在心底,并未言之于口。
师尊日日在身侧,她日日瞧着她,瞧成了习惯,沉浸在这么多年的岁月里,常人皆很难以果决抽身。
可是云舒尘的一颦一笑……卿舟雪几乎在体内感觉到了窒息般的苦痛,情爱对于她而言与断肠散无异。
当她再次在云舒尘身上吐出一口血时,丝丝缕缕的红染透了她的衣裳。
云舒尘瞧在眼底,她静默地抱紧了卿舟雪。
“你要走么。”
她这样问时,又将横在她腰间的手臂环得更严丝合缝。
可是自己许诺过要一直陪着她的,却忘了如今这一遭。
卿舟雪静下心来,觉得为人不该失诺,尤其是对着云舒尘。兴许也有其他的法子,譬如暂且一个人独居几日,待到道心稳固再来见她。
她定了主意,刚欲开口,唇瓣却被人抵住。
云舒尘似乎唯恐她说出“要走”二字,反而看着她,缓缓垂下眼睫,先一步道:“你走吧。”
她俯下身子,将卿舟雪脚腕上一直锁着的玄铁环轻轻打开。
随后她将其拿在手心里,感受着上头的余温,一时没有动弹。
蓬勃的灵力终于不再拘束于卿舟雪的丹田之中,可以释放于天地。
卿舟雪感觉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就像骤然卸去了双翼上沉重石块的飞鸟。
但是在这一刻,也就意味着,她要脱离云舒尘,独自面对高天之上的狂风了。
卿舟雪重新站起身来,但她却并未离去,而是驻足在了云舒尘身旁。
云舒尘也站起身来,玄铁环因为被攥得太紧,灵力无异泄露,已经快要被她震成粉末。
她捏在手心里——额上已经出了一层虚汗。方才在觉察到卿舟雪要说话的趋势时,她心内某个不为人知的阴暗面又开始叫嚣滋生,想要将卿舟雪彻彻底底拴死在身旁。
卿儿的善解人意,无声的包容……并不会让她学会放手和释然,反而时时想要利用着她生性中的这一份温和,更进一步。
任由这样下去,兴许终有一日会伤到卿舟雪。
云舒尘趁着自己尚还稳定时,先下了决断。她并不寄望于自己——无论何时,人心永远多变,没有任何人是例外……情蛊那件事已经让她害怕,倘若再迟上一刻,她自己也无法预料局势。
她别过头,生怕自己再次后悔,声音也冷淡下来:“要走,便快些走。”
卿舟雪几步走近她,一步一声,甚是平缓。
云舒尘被揽过去,卿舟雪抱她的力度像是方才的那次回拥。她稍微低下头,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轻声说:“对不起。”
云舒尘闭上眼睛,这次没有回应她。
卿舟雪在与她紧密相拥时,不知是不是只是心中所想,似乎能感觉到一点点波澜。
她忍着肺腑的疼痛,清晰地感觉到两颗心脏的跳动。
“太上忘情给我的那个梦里,师尊在入剑冢时不慎惊醒了我,顺带还拿走了我的情根。此后我漂泊五百年,便是为了寻你而来。”
卿舟雪忽然笑了笑,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而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告诉云舒尘这些。
但是临别之际,却莫名多言。
“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倘若开头是如此,我竟觉得因果循环甚是奇妙。”
云舒尘先是疑惑。
零星的记忆闪过脑海,似乎晃过了什么。
她一时有如雷击,愣怔在原地。
可是,那也许……
也许并不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