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舟雪怔在原地, 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我并非主峰这一脉的弟子,将来便是要继承, 也该继承鹤衣峰峰主之位。”
掌门摆摆手, 他止住卿舟雪,“亦有这种先例,算不得稀奇。太初境历代掌门皆是剑修, 并无旁系这种说法。”
他扶着座椅起了身,走得相当缓慢, 卿舟雪见他抽出一把无锋宝剑——式样相当古朴,扑簌簌地甚至能抖落许多灰尘。但在他的手中, 很快又变得新亮了一些。
掌门叹道:“我收的那几个弟子皆不甚成器。也是我平日里看着宗门, 没留多少时间教导他们的疏忽。”
那柄长剑横在卿舟雪面前, 悬停。
这是太初境历代掌门所执之物, 比起一把好用的利器,它更像是一种权柄的象征。
“师叔,弟子驽钝,并没有这般活络的心思,难以堪此大任。”
卿舟雪没有接下,她垂眸想了想,直言:“其实林师姐更合适。”
掌门没有吭声, 卿舟雪恳切道:“这些年她总是协助您, 对于如何治理宗门得心应手,每一次宗门大比, 救济灾民,各种事宜, 皆能井井有条, 而弟子只会练剑念书。”
“林师侄的确是个好孩子。”他道:“可太初境以剑宗发家……我不能破了旧例。年纪大了, 或多或少也有些执念。”
况且这一段时日风雨飘摇,总是与流云仙宗产生摩擦。卿舟雪一来是天下仙门归心的剑魂之躯,二来修行水平已将同辈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自此观之,前途无量。
第一次见面时,这孩子年方八岁,一脸面无表情地站在大殿上,身旁挨着云舒尘。
到现如今时过境迁,又是多少度春秋了。掌门惊异于这些年她的变化,云师妹将卿舟雪养得很好,她渐渐拔高,青涩如旧笋衣一般褪去,沉淀得愈发成熟坚韧。
“你就接下罢。”掌门咳了起来:“……本座也该趁着这一段时日,将事事安排好。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不能马虎,卿师侄……唯有交给你,我最为放心。”
卿舟雪能感受到他的期许,言语之中甚至带了一丝恳切。
兴许是上头投下来的一道目光虚弱却殷盼,压下了千斤的重量,卿舟雪避无可避,她的手动了一下,艰难地抬起。
她将目光投向那柄长剑。
手指虚抚过剑刃。
护佑山门与同道,境内的所有百姓——这是一份莫大的责任。
她能够担当得起么?
卿舟雪对此并无把握。
她缓缓碰住那冰凉的刃背,也正在此时,记忆的影子投在了这把宝剑上,如浮光掠影,飞得很快。
其中是各种模样的太初境……钟灵毓秀的,草木如茵的,喧闹活泼的,寂静无声的。
甚至是灵力凋敝之时,万木枯竭,寸草不生的荒芜景象——此刻也一一自剑身上映明了她的眼睛。
十指缓慢攥紧,她在这一瞬紧紧闭上双眼。
那柄悬浮的长剑最终被她接在手中。
再次睁开眼时,景象消失不见,卿舟雪瞧见剑锋上重新映出自己的半边脸。
还有一声掌门释然的叹息。
*
云舒尘知晓卿舟雪此去主峰所谓何事,掌门的意思,亦事先早已召集过诸位长老。
他是先前便有这个意向,这一次的重伤让掌门顿生危机感,不得不早日付诸行动。
当提到立卿舟雪为下一任掌门人时,云舒尘忍不住想象了一下那丫头冷着一张脸,端端正正坐在春秋殿内的情形。
当师兄问起她时,她反而是第一个摇头的。
云舒尘轻敲指腹,“我素知她的秉性,瞧见人多便不喜,自小又是个闷葫芦,不关心天下大事……非得将她拴在那座子上做甚?”
可惜,其它长老知悉卿舟雪不如她亲师尊透彻,反而一致引以为好。卿师侄遇事冷静沉稳,天资卓越,品性端正……掌门认为并无十全十美的人,她所缺乏的这些不算致命,日后操持着,很快便能学会。
今日卿舟雪蹙着眉头回来,显得有些异常缄默。
她没走几步,甚至未下主峰,便沿路碰上了林寻真。
林寻真温和地笑了笑:“恭喜。”
卿舟雪有点沉默,她静下心来,仔细地观察着林寻真的神色,其实能从这一句很轻柔的话中听出来,师姐并非真的很高兴。
兴许林师姐一直是个目标相当明确的人,她以中上的资质,成功在高手如云的内门出类拔萃,整个太初境都知晓她的名字,其中艰辛,唯有自知。
起初她自发协助掌门,也是认为自己没有修剑的天赋,但到底抱了一份希冀,想让他瞧见自己的才能。
卿舟雪则从未想过此事,亦不会花这么多脑筋,一路安安生生地修道。
掌门终究还是更倾向于剑修,并没有破了此例。
林寻真不算怨怼,当时希望也不算很大,只不过曾经怀抱过,难免有一点点失落。
卿舟雪不怎么会安慰人,况且这安慰之言从自己嘴中蹦出来,更让人家尴尬。
她勉强和她聊了聊别的话题,两人便相当默契地告别。
终于飞回了鹤衣峰。
也唯有此处,才能让卿舟雪真正放松下来。
“回来了。”云舒尘现在已经清醒,正坐在亭内看经书,她瞧见徒弟向她走来,便将卿舟雪眉梢抹平,打趣道:“你还是没顶住那老头的压力么。”
“本座当时可是替你拦了的——”云舒尘故作可惜:“没拦住。”
卿舟雪瞧着师尊还在与她说笑,她也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些:“如是也好。我若当了掌门,师尊便往上升了一辈。”
“嗯,听起来更老迈了。”
“……”
“对了。”卿舟雪在一旁倒茶,蹙着眉问:“掌门他这一次养伤,怎么多日过去,也不见好转?”
云舒尘的神色也淡了下来。
她轻叹一声:“这一段时日忙着修结界,当年太初境的结界是他布下的,无暇闭关,还得连轴转。拖来拖去,不也就成了这个样子。”
卿舟雪的手腕被扣住,云舒尘握住她,认真叮嘱道:“你日后当了掌门,莫要太负责任。若是劳累,或是被挤得没有时间修行,切记以自己为重。”
卿舟雪亦认真问道:“那宗门一堆事务,要怎么办才好?”
“长老又不是死的,得逼一逼。你不能太温和。”云舒尘垂眸轻抿了口茶,教她的持宗之道全然不同:“比方说黄钟峰的那位越美人,大概就是仗着掌门心好,不罚她俸禄,才会如此嚣张。”
卿舟雪点头记下:“……我以后还能撤了越师叔的俸禄?”
“她若怠慢理事,自然可以。”
“罢了。”卿舟雪开了个玩笑:“若是实在无力摆平,我便闭关躲事,大事小事,都交给师尊了。”
云舒尘正欲起身,闻言,一指便戳上了她眉心,抵得她头向后仰了一点。
“也亏得钟长老夸你孝顺体贴,真是瞎了眼。”
卿舟雪捂着额头默默地想,钟长老的这番话,兴许是……和他徒弟阮明珠相比而言,那并不算有失偏颇。
她正这般想着,天穹顶上忽然有何东西亮了一瞬。紧接着有一阵黑物扑簌簌如落雨般倾倒下来。
云舒尘的身影消失,再次出现时,已经出现在远离动乱的一边。卿舟雪退开几步,看着鹤衣峰的土地上被砸出了几个小坑。
师徒二人诧异地对望一眼。
待动静平息以后,卿舟雪握着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她对着地上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扒拉了一下。
竟是电焦了的鸟尸。
“刚才天顶上似乎打了一个雷。”云舒尘看着这晴空万里的模样,不禁诧异道:“这是什么异象?”
异象。
卿舟雪心中一凉,天道已经愈发混乱无序了么。
她将尸体清理了一下,全都充作了阿锦的食粮,撑得猫腹圆滚滚的。
云舒尘瞧着那地面不甚美观,于是伸手抬了抬,泥土重新趋于平整。
虽说只是一件小事。
才放松些许的卿舟雪,又不得不紧绷起来。
待到下一次与太上忘情见面时,她亦提点道:“你的速度兴许要快上一些了。”
卿舟雪修行起无情道来顺风顺水,合该是天性适合此类功法,已经足够迅速。
自今日起,她便要修行最后一个大篇目,也是最为关窍之处,忘情之道。卿舟雪将书本虚虚扣上,她看着对面的女人,却不禁问道:“你当年杀死自己的徒弟,就没有一丝愧疚之心么。”
太上忘情沉吟片刻道:“兴许有罢。但是这一世已经过了太久,也不甚记得了。私情是何等滋味,我亦记不得了。唯一还能想起来的一件算是……芷烟,她的名字是我取的。”
卿舟雪闻言,静静地看着那个女人,忽然有点怜悯起她来。
因为她从前也是这样的,活得空荡,虽在尘世,脚下却踏不着地。
而她至少此生真正懂得过一次,也曾拥有过一次。
云舒尘三个字,这一抹鲜明的色彩,如火炬般在她的整个生命里燃烧,整个世界都暖红万丈。
卿舟雪得以执着此火,无悔地走入余生的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