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尘稍微睁开眼睛, 她侧目打量了那人片刻,轻笑一声,“你管我?
笑容冷漠, 只一瞬便平息。
她将酒壶一把夺了过来,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手彻底松开, 又一声碎响, 云舒尘翻身松散地半躺下, 手随着长袖一并搭下,在她半醉半醒时,竟有几分风流的疏狂之意。
郁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梵音扫了左右一眼, 吩咐道:“将地上收拾了。”
侍女们忙活起来, 在此间隙,云舒尘一直娴静地闭着眼睛, 没有再动弹。
郁离垂眸盯着她, 试图将女人成熟后的相貌与记忆中的那个柔弱又坚韧的小丫头联系起来。
梵音在一旁打趣道:“郁将军, 我姨母她有意中人了, 你可莫要紧盯着看。”
郁离挪开眼神, 尴尬地咳了一声, 而后蹙眉:“又是修道之人么。”
那可不。
是修道之人更好了。
梵音巴不得是仙道那边的人,虽说她也不怎么喜欢那个白衫仙子, 但至少她能栓住云舒尘的心。
倘若郁离和云舒尘凑到一块,皆是现如今魔域声名显赫的人物,那自己这可怜巴巴的一点虚名, 则彻底只剩下了空壳。
梵音眼眸微微一转:“是啊。这几日她一直茶不思饭不想,兴许就是惦着人家。我上次特地遣了个模样标致的姑娘去, 结果大半夜地被她连人带铺盖扔出来。”
“依我见来, 仙宗里便没什么好东西。”郁离闻言, 神色愈冷,“皆是忘恩负义,平白惹人伤心之辈。”
“此言差矣。那位小仙子是她亲手养出来的。”梵音笑了笑:“常年相伴,感情深厚,脾性自然相和。”
云舒尘不知梦见了什么,抑或是她们两个在旁边谈话惊醒了她。
她缓缓睁开眼睛,侧眸向周遭看了一眼。光线打在眼帘上,朦胧一阵,才变得清晰。
一杯茶水倒在眼前,被塞入她的手心。
云舒尘握着温热的瓷碗,半撑着坐起来,眯着眼,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们。
郁离道:“醒一醒酒。”
她捧着茶,眼睫垂下,朦朦胧胧地想,倘若她愿意醒,便不会喝酒了。此一问,让她难免想起月灯节那日,自己罕见地喝醉了几分。
卿舟雪那时也在一旁轻柔地劝她醒酒。
是了。这几日总是如此。分明相当克制地不去多念,企图将思绪放空。
但想起她是这般自然的事情,一如见了风便是幡动。
不愿念起。
时时挂记。
她一直在这样撕扯着自己,魂魄简直都要支离破碎。
梵音屏退左右,殿中只余下郁离、云舒尘,还有她三人。此时她无需端着架子,索性坐下来,佯装乖巧地待在云舒尘旁边:“姨母,我瞧你这几日心绪不佳,又没个会说话的人。李阁主前些日子过来与我谈了法器的生意,近日准备带着徒弟在此处游玩,暂未离去。听闻你与她私交甚好,不若聚一聚?”
云舒尘纷飞的思绪戛然而止。
她闭上眼,淡淡嗯了一声。
*
李潮音听闻云舒尘也在此地,竟颇为稀奇。梵音特地再命人设了一桌好菜,就在伽罗殿一间阁中请了她们师徒二人过来。
“你不是不喜欢来这里么?说是风景没有鹤衣峰来得好。”
“……还好。”
云舒尘依旧没什么精神气,她下意识地想要倒酒。却发现酒盏全在李潮音那一边,而自己这边只摆着茶壶,也不知是谁安排的。
“……”
她这几日饮惯了酒,魔域的美酒比这里的地火还要炙热,是以岩浆边丛生的一种小果酿成的,舌尖只沾一点点,也能觉出明显的辛辣来。
现如今云舒尘再喝茶,品得寡淡无趣,愈发郁闷,于是不再往嘴边送,手指扣在杯身,缓缓摩挲着。
“怎么了?瞧着如此憔悴。”李潮音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云舒尘顿了顿:“没什么。我见了太上忘情一面。”
“那你弄清她的意图,或是那些尘封旧事了么?果然,剑魂在侧,我猜想她怎么都会来寻你们的。”李潮音见她异常沉默,不禁讶然:“不会连这位老祖宗也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她……”云舒尘冷笑一声:“那可真是太知道了。”
茶杯上裂了一道纹。
李观沧本来在一旁竖起耳朵边吃边听,这忽然澎湃的威压让她一愣,连忙坐直身子来。
云舒尘将力道松开,对上李观沧的眼神,又软下神色,温声道:“无事,这茶杯做工粗劣,脆了一些。”
少阁主咳了一声,佯装冷静地点点头。
李潮音蹙眉,一言切中要害:“罪魁祸首是她么。”
“兴许是罢。”云舒尘闭上眼睛,似是自嘲:“这些旧事,或多或少都与她有些干系。我不想多说了。”
所以说现如今这般憔悴,是觉得太上忘情修为高于她,因此报仇无望?
李潮音在心底里暗想,不对。
虽然境界一事的确如此,愈往上走愈发困难,尤其是到了渡劫期的水准,那便是每往前进一寸,都宛若精卫填海。前期和后期虽然同境,其中的鸿沟也一时很难填平。
但是她认识的云舒尘,却绝不是因为敌手够强而丧失斗志的那种人。这女人才二十多岁时,便开始潜心谋划如何吞掉徐任那头大象,并且真教她做成了,绝非常人能比。
饶是李阁主聪明一世,此刻脑中也是一片混沌,不知她到底在介意些什么。
良久寂静。
“潮音?”云舒尘抬起眼睫,专注地盯着她,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了几次,最终仍是缓声道:“……假如你有放在心尖上的人,亦相处了多年。”
这一句话落地,又沉默良久。
李阁主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嗯,你说。”
“但突然有一日知晓,她……的存在,或是与你的相遇,极有可能是旁人顺水推舟的结果。甚至这一份情,都有可能是早有预谋。其中浑水太深,亦无法知晓前路,你会如何作想?”
李潮音还没说话,她的徒儿就好奇地问:“感情有什么好谋划的?那这个‘旁人’衣食不愁,闲得慌?”
感情的确没有什么好谋划的。
天下道法,少能有与情扯上关系。
除了无情道。
可是此一类道法在太初境已经焚烧至尽,天底下的所有仙宗也对此讳莫如深。
但云舒尘隐隐觉得,无情道在做到真正的“忘情”,也就是对天下万物一视同仁之前,似乎还有些修行阶段。
总而言之,此事怪不得她多疑,往深了一想,这种“命定”之感,只会让人毛骨悚然。
“况且此人与她渊源颇深,如此一想,心里还是有些介意。”
李潮音思忖道:“这样复杂?既然讨不了高兴,反惹得一身惆怅,倘若是我,便趁早抽身。”
她的徒弟撇了撇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姻。这样讲话,日后要遭报应的。”
少阁主被老阁主摁进了饭碗:“吃你的。”
“不。”云舒尘下意识抗拒:“我……”
她舍不得卿儿。
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李阁主笑了笑,话锋却一转:“你瞧。云长老这不是决定得相当果断。在一瞬之间就做了取舍。”
云舒尘的手支着额头,愣然瞧向她,一时不慎,竟被她套出了自己都不知道的真心话。
她先是心情复杂,而后有点啼笑皆非:“不愧是谈成了这么多笔生意的,仙宗的人没有被你坑得倾家荡产么。”
李潮音稳稳地倒了一杯酒:“不敢。”
一盏下去,她又多问了一句:“不过,我怎么从未听说你有意中人?还相处了这般长的时日。是谁家的才俊能得青眼。”
说到此处,云舒尘甚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认识的。”
李潮音也奇怪道:“我认识的人可太多了。谁知是哪个?”
“云长老,您说的……不会是卿舟雪吧。”李观沧默默吸溜了一根青菜,她将筷尾戳进面颊边的一个酒窝里。
云舒尘笑了笑,嗯了一声。
李潮音却愣在原地,耳畔依旧飘过来一丝关于云舒尘曾告诉她的,该如何教养徒弟的话——
“怎么追姑娘的,就怎么待她。”
难怪有一段时日,李观沧总是被她教育得面红耳赤,恨不得贴着墙根走道儿。李潮音轻咳一声,随即瞪了云舒尘一眼。
那女人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扬眉一瞥,微不可闻地一笑:“嗯?”
其实云舒尘心中,或多或少,还有一些顾虑。
不过李潮音方才那犀利的一问,宛如一道斜阳刺破迷雾,让她自这几日的浮沉之中,寻到了重心。
她已经一头扎了如此之深,若想轻易放下,定然是做不到的。再说——她和卿舟雪分明好好的,凭什么要为了那个女人突生隔阂?
不如振作起来,再度破局。至于其它的……逃避也终究不是法子。
混沌了几日的思绪终于拐了个弯,重新驰回正道。
其后一整天,云舒尘将近来梵音处理的魔域大小事务一一瞧过,觉得无甚问题以后,决定立马打道回太初境。
当时她来得很匆忙,因此走时也没有收拾多少东西,两袖清风地踏上了云霄。
不知为何,这分明才过了短短几日,云舒尘愈是靠近太初境,便愈是有一丝不安,心中像是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隐隐约约要挣脱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