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话涌到嘴边, 舌头打个滚的事儿,有时就偏生这般难以启齿。
是的,她不想告诉卿舟雪。
半点都不想。
她告诉了卿儿余英的谋划, 便无法避免地会被问起徐家一事。
她要她如何开口。
是说自己因为一己之私,残忍地灭了人家满门, 老弱病残, 一个也没有放过?亦是说自己与魔族共谋此事, 将一届仙门拆崩离析?
甚至要让自己告诉她——她云舒尘就是这般的人, 沉淀五百年, 仍是无半点后悔之意。
在她觉得光风霁月, 不染纤尘的人面前, 这种自白无异于自我折磨。
她静静吹着江上清风, 湖中的那点月色将眼眸映得微明。
卿舟雪看她良久, 最终翻了个身,“其实我比你想的要知道很多才是。”
云舒尘的手微微一顿, 她正诧异时, 徒儿的声音淡淡传来,仔细数着:“徐家当年的事,你和魔域的事。甚至关于流云仙宗的一些事。”
卿舟雪忽然感觉到她的身躯僵住,在一瞬时,呼吸都细微到不可闻。本是抚着她脸侧的手, 亦堪堪顿住。
“嗯。”云舒尘低垂眼帘,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
“师尊。”
这一声师尊被卿舟雪喊的,几近叹息。
“罢了。你不愿说, 我不迫你了。”卿舟雪坐起身来, 与她离得远了些。她的声线依旧是无甚起伏的, 听不出任何喜怒, 好像当真轻描淡写地掠过了此事。
“留有此案底,问仙大会,我是不是无需想着参加了?”
她也倚在船头,将清霜剑取来,就着半夜寒凉的江水,仔细擦拭剑身。
云舒尘还有点走神,一时并未回答。
“师尊的病已好了,我参不参加,现在看来好像不算要事。掌门那边应是另有安排。”
“……不行。”云舒尘骤然回神,缩紧了手指,她握上卿舟雪的一只手腕:“曾有一段时日,我的确不怎么想让你去。可是现如今不同,若想正名,问仙大会是最好的机会,此一番反而是非去不可。”
卿舟雪的手顿住,就抵压在三尺青锋之上。透亮的剑身映出了她半边皎白的侧脸。
她将清霜剑插回剑鞘,其上挂着云舒尘做的剑穗。卿舟雪习惯性将其缠在手腕上。
“你觉得我要去,那我便去。”
卿舟雪忽然拿开云舒尘的手,又将腕上的剑穗松开。
那只手顿在原地,而后略有点尴尬地放了下来,敛在袖间。
卿舟雪凝视着江面:“从小到大,我一直很听你的话。师尊说什么,那便是什么。只是……”
许是因为情根不全,卿舟雪对于尘世诸物并无执念,只好借师尊心中所想所念,来作为自己心中所牵挂的。
或许此等情感或为可悲,但也只有此刻,她才感觉自己在世间真正落在实地,有在好好活着,而不是飘在半空走马观花。
她当然可以为了师尊担下所有罪责,只要她需要,亦可以化为这女人手中的一把利刃,并且九死不悔。
只不过当有一日,云舒尘也对她紧闭心扉时,她顿时感觉这一切都索然寡味。
她只是有点累了。
卿舟雪不算是喜欢翻旧账的人,但此刻靠在船头一闭眼,竟也想起许多片段来——那都是云舒尘巧妙地将话题绕过的时候,其实包括谈什么,似乎也不由她做主。
一种全然陌生的新奇感觉自心底里漫上来,虽然并不怎么愉悦,好歹也算是缺失情感的一块碎片,被她小心地捡拾了起来。
良久后。
“……当年,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云舒尘静静地看着她,声音飘在晚风之中,被一下子吹散。
卿舟雪睁开眼,心底的期望正隐约冒头。
“你是从哪里得知这些事的?”云舒尘忽然又问,声音放得比较柔和。
放在以前,卿舟雪肯定不会多想,只会顺着话答。
不过此时,卿舟雪的思绪较为冷静,她抽离来看,依她对云舒尘的了解——师尊并不是真的想知道,而是抛出一个相近的话头,这样的转折半点不突兀,且很是自然。
她循循善诱,又在晚风之中愈显温柔的语气,亦很容易让人坦言,将注意力挪过去。
又是如此。
“石壁之上,有镇山神兽。”
卿舟雪的眉梢微蹙,凝视她良久,直到云舒尘挪开目光,她才顺着她的话缓声答道。
云舒尘方才多半猜到了此处,因此并非很意外,神色也没什么波动。
卿舟雪的声音略显得清冽,只蹦几个字的时候,听着多有冷淡。
虽说徒弟平日也话少,但两人之间,似乎很少产生这般的僵持。
僵持良久。
卿舟雪的目光终究挪开了,她从看云舒尘眼中映出来的月光,再到看江面上粼粼波动的碎玉,动了动唇,刚想和师尊说早些休息——
“……既然你什么都知晓,何必还要我再说一遍?”
万籁俱寂时。
云舒尘开了口,嗓音却在轻颤。
行船飘入一方山石之下,狭仄得很,挡住了所有的光亮。
卿舟雪面前五指一抹黑,什么都看不清。在彻底的黑暗之中,女人不甚安宁的呼吸便变得如此清晰。
她将手中的宝剑放在一旁,向前摸索了一会儿,摸住云舒尘的手腕。结果师尊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反而拽着她向前,两人就这样重重靠在一起。
卿舟雪被砸了一下,觉得胸口闷疼,还未缓过劲儿时,便被师尊又一把抱紧,她错愕地睁开眼,虽说什么都看不见,但能自肩膀上感觉到一丝温热淌下。
刹那间,水声静谧,风也止息。
“就是如此罢了。灭了人家满门。有罪或是无辜,通通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她尽量稳着声线:“我听她的话,装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还是有负期望。这数年浮沉,我无法活得像个魔,在仙家这边也无甚归属感,只能这般自欺欺人……嗯,就是这四个字,自欺欺人。”
卿舟雪感觉自己的面颊上也沾了水,温温凉凉的,被她蹭湿了一片。
师尊从未在她面前哭过。
是正巧上方一片山石遮住所有光亮,卿舟雪不会看到她太多狼狈,这才将所有的自尊心勉强卸下。
她在流泪之前,甚至还丢了个术法把船定住,免得失去这一片天然的屏障。
卿舟雪愣了半天,而后抬手抚上云舒尘的背,亦闭上眼,将她抱紧。
师尊……在哭什么?
又是在害怕什么?
她一时举棋不定,拿捏不稳,便没有轻易开口。
云舒尘终于妥协,她讲了许多,约莫都是以前的往事,说一阵,而后再缓一阵,一开始是声音颤抖,直到后来,她几乎难以出声,死死抱着卿舟雪,仿佛要将她揉到骨肉里去。
但她至始至终,也没有彻底放出声来,只是沉默地流泪。
在这种沉默之中,卿舟雪忽然体会到了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
她逐渐已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了,大都是听不清的。
哽咽到最后,云舒尘也有点疲惫,她靠在她身上,哑着嗓音,沉缓许久,最终呢喃了一声:
“……卿舟雪,我很羡慕你。”
倘若她说喜欢你,中意你。卿舟雪很容易理解,但是“羡慕”二字,放在师尊对她之间,似乎显得异常地不合乎道理。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看,修为,权势,乃至各方面的经验,云舒尘远高她一大截。
直觉就在电光火石一念间。
卿舟雪通过她泄力后的一句轻叹,却隐约触碰到了什么。
“像今日这般就很好。只是下一次不再哭,便更好了。”
卿舟雪亦将声音放柔,显得很轻:“我只想要坦诚相待,至于旁的无关紧要。倒是甚觉奇怪,你杀的那些人,不管是不是好人,横竖也与我没半点关系,师尊为什么这么怕告诉我?”
“但是我——”
她的唇被卿舟雪的手指抵住:“没有但是。就像此次一般,你不问,便永远不会知道。”
一阵风起,船也终于动了动,再向前方有月色照耀的地方飘去。
昨夜过得昏昏沉沉,这小船一直顺着江水飘,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会顺着水回归到哪条大泽。
无人控向,任凭自然。
“我们好像在往北上走。”
卿舟雪立在船头探了探流向,而后又退了回来。
云舒尘昨晚靠在卿舟雪身上睡了一夜,但因着那一番话,睡得也不是很好,梦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圆满,半夜还惊醒了几次。
她的面色苍白,像是大病初愈,眼际尚红着一圈,瞧着楚楚动人。
再硬的心肠撞上她,都化为了绕指柔。
昨日好像将她激得太厉害了些。
其实卿舟雪也未曾料到,原来在她心底里这样风华绝代的人,也会如寻常人一般,角角落落,藏着这么多不安。
云舒尘时而多思多虑,弯弯绕绕一大堆,宁愿猜来猜去将自己缠断,也不肯问她一句,这金口属实难开。
而卿舟雪不喜欢猜,她自小就是直来直去,说一不二的性子。
有人似乎为着昨日哭了半宿那事,面子上有点挂不住。
自打天边钻出太阳,人也愈发清醒以后,云舒尘一直没精打采地靠在一旁。
半句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