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诸位长老在春秋殿内相谈正欢, 外面传来一阵骚乱,云舒尘便有些警醒。
她以红绳为引,觉出卿舟雪似是有恙。
下一瞬,殿门忽然大开。
两个训诫堂的管事弟子架着已经昏迷的卿舟雪, 急急忙忙来找掌门定断, 颤声说出了内门命案。
林师侄紧跟其后, 似乎是没拉得住,踏进殿门一脚又退了出去,最后恨恨守在门口。
两个蠢物。云舒尘心中正恼, 当时摁上扶手, 险些捏出一个坑来——但凡迟个一时半刻,把这些外宗的长老送走, 也不至于如此为难。
掌门的脸色黑如锅底, 但只能顺其自然,方才才和他们讲到各宗同气连枝,结果下一瞬就将人屏退,倒愈发洗脱不清。
“既然如此, 待她醒来再——”
而后卿舟雪似有感悟, 晕乎地睁开了眼。
掌门叹了口气。
“这毕竟是太初境的事,诸位还是少说几句。”凌虚门来使还算厚道,见状不对, 开口相劝。
结果立马被反咬一口。
几人言天下仙道是一家,光天化日之下杀害师妹, 对于此等恶劣行径, 整个修仙界都需要警醒门下弟子, 若放在他宗早已被逐出师门。
在别人的地盘上指手画脚, 陈家还真够不要脸的。
不过有时候胡搅蛮缠虽然卑鄙, 但确实能让别人下不来台,从而影响决策。
云舒尘眉梢轻抬,她并未说话,而是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扫过那帮子慷慨陈词的人,将几个为首的面孔皆记在心里。
她明显看出了几宗和太初境的真正关系。
北边一带的宗门,反而在和稀泥。
而四大名门之一,或是其余的小宗,都是流云仙宗的势力,于此刻突然犬吠不止。
他们无论说什么,卿舟雪都面无表情。
可听到那句“逐出师门”,她的神色还是不可避免地波动了一下。
而此刻,太初境的各位长老皆在沉默,似乎是在思索对策。
若说人证。
柳长老垂眸思忖,她的确可以佐证,余英在糕点里动了手脚。
可是那丫头聪明得很,她下的根本不是毒。这样往深了一查,又会牵连起云舒尘的身世。
那反倒得不偿失,情形愈发严重。
也正当此时,卿舟雪的目光朝她看来,而后她抿着下唇,冲柳长老轻轻摇了摇头。
“余英此人,的确心术不正。”
云舒尘忽然开口道,“本座早有心处决她。今日她的事情败露,我的大弟子先行一步,情有可原,不应罚之。”
她示意,让人把余英的尸身抬上来。不多时,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弥漫了整个大殿。
“其一,骨龄对不上。应当是之前服用药物,延缓生长。”
“其二……”
她以一缕灵力探入被卿舟雪捅穿了的丹田,自里头掏出五个微弱的光点。
这便是灵根。
“她的五个灵根,恐怕有三个都不是自己的。”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这分明是早已经失传了的秘法,因为过于残暴,而被口诛笔伐,继当年徐家破败以后,最终无人再会了。
“若是不信,上前来看看,这便是了。挖出来的灵根,和天生的灵根并不一样,可惜入门时未能看出来。”
云舒尘收回了手,可她的目光并未看余英,而是自那些外宗长老脸上一一扫过。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
只不过余英身为内门弟子,她的处决,是整个太初境的事情。
而卿舟雪先斩后奏,不合规矩。还偏偏是在演武场上空,引发了一阵恐慌。
倘若人人皆如此,那整个宗门岂不是都乱了套。
卿舟雪并不惧刑罚,亦没有任何后悔。
只不过听到云舒尘丢出那两条明证时,她先是一愣,而后心中一片茫然。
原来师尊是知道小师妹有问题的。她知道的甚至远比自己多。
那为何……为何她半点口风都不与自己漏?
卿舟雪抬起眼睫,她望向云舒尘,云舒尘的目光与她交错了一瞬。
而下一瞬,她挪开了。
*
树影阴翳,鸟声啁啾。
“凡是来此思过,佩剑是不能带的。任何法器亦是不能带的。”
卿舟雪闻言,将清霜剑拿了下来,将戒指和玉镯也一并给了出去。
由于余英的确有罪,卿舟雪功过一半,掌门最终罚她禁闭思过三年,但仍有人对此颇有微词,似乎觉得这也太轻了。
之后的事她便不再知晓。
太初境应当是开始着重调查灵根之事。师尊方才谈及此事,彻底扭转了各大宗门的注意力。但同时,倘若徐瑛所言是真,则极有可能引火烧身。
听林师姐说,太初境春秋殿内——就之后参选问仙大会,发生了一些分歧,最终闹得不欢而散。云舒尘一直冷着脸,明里暗里损了陈家一通,虽说不带一个脏字,但是句句如刀,直戳在了痛点上,把对方气得说不出话,脸色青黑。
卿舟雪无缘得见此中精彩,那时她已经退下了。
不过师尊这些年一直修身养性,零星的几次动怒,卿舟雪尚能记得。
但她属实不知云舒尘骂人是何等模样。
林师姐描述曰,相当优雅。
送她来此的正是林寻真。
此处和主峰后山禁足抄经之所不太一样,据说是前任掌门所开辟,完全与世隔绝的幽闭之所。门下弟子若不是犯了大过,一般不会关到此处。
林寻真将卿舟雪拿下的东西都收好,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一去三年,其实也好。”
“太初境内的流言都传遍了内外门。等过一段时间,兴许就消停了。现在你在外面听着,心里肯定也不好受。我看掌门不罚你别的,兴许就是帮你拖过去,可能不会真的关你三年吧。”
卿舟雪点点头,她将手里一直收着的铃铛拿了出来,放在林寻真手心之中。
“此物是我从余英手中夺下,不知是否真能害人。你莫要声张,直接交给我的师尊就好。”
林寻真点点头,目光看向她,似乎有一分怜惜之意。
“师妹,你还有什么话想和云师叔说么?我也一并给你带去。”
卿舟雪正欲转身,闻言脚步一顿。
沉默片刻后,她轻轻摇了摇头。
卿舟雪孑然一身,走进禁闭室入口,她的衣裳没入阴翳之中,如同雪地上零星的白光被乌云压下,直至消失不见。
她完全走进去的一瞬,洞门闭拢,于外界观之,再听不出什么声响。
里头很暗,只在角落留了一盏小灯,火焰竖直如针,几乎不动。
这其中似乎设有阵法,一旦进入,她周身的灵力皆不能运转,形同凡人。
毕竟是处罚之所,肯定不能让人舒舒服服地修炼。不然与闭关半点区别也无。
卿舟雪在地上找到了一个小蒲团,她盘腿坐了上去,垂眸静静地思索着,火光只照亮了她半边侧脸。
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众人惊恐的呼声,纷杂的异议,他们面上的神情,其实卿舟雪记得不甚清楚,亦不是很在意。
现在她无事可做,本是想静心冥想,但徐瑛的骂声犹在耳旁,与以往诸多疑点一结合,竟让她不得不随着她的话想。
思绪一乱,连忙打止。
她现在于此地想破脑袋也无用,旁人说的话,她亦不全信。反倒不如静心凝神,出去之后,再问一问师尊。
她打定主意,心里揣着的那物,暂且被自己卸了下来。
卿舟雪本是个淡然的人,没过多久便想通,开始给自己寻些事情做。
此地不能修炼,可她记性甚不错,有一些尚且还能想起来的功法,其中有不解之处,正巧能拉出来悟一悟。
这一片禁闭室中,四周皆是石壁,透不进光。
所以不分昼夜,只有一动不动的小灯,仿佛岁月在此处凝结,不再流逝。
卿舟雪不知自己到底过了多久。
她的思绪真正沉淀下来。
久而久之,连时间也忘了。
她盘腿打坐静思,耳根子清净到疑似失聪,好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否定了这个念头。
“轰隆隆——”
这时,唯一的声响便显得格外突兀,感觉整个石室震动起来,像是一道沉闷的雷劈在了地上。
莫不是要塌了?
此地完全隔绝了外界,设了阵法,旁人不来放她出去,她是完全不可能传音外界,也无法强行破出。
且这儿四四方方,光秃秃的,避无可避。
清楚挣扎无用后,她淡定地盘坐在原地。
震动持续了很久,最终也没见那儿塌了陷了。直到她打算屏息重新开始冥想时,一道苍老的声音从眼前的墙上传来:
“看你打了四天坐,也不活动一下,年轻人可要松活一下筋骨。”
石壁上的石块忽然凸起,像水一样流动而聚拢,最终幻化成了——
一只硕大的石龟。
“何方前辈?”卿舟雪掩下诧异,沉声道。
沉默了半晌,才听得那石龟颇为感慨地叹道:“你不像以前来的那个女娃娃。”
它咳了一声,严肃道:“吾名玄武,乃此地镇山神兽。”
玄武为四大神兽之一,其名威严,谁人不知?
可玄武很纳闷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娃波澜不惊地嗯了一声,又开始闭目冥想。
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震惊?难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对石头上蹦出个神兽这种事习以为常?
沉闷百年的玄武终是太过无聊,难得找到一个可以交流的活物。它又咳一声,慈祥地询问道:“年轻人,你来此思过?”
显然是没话找话。
“是。”
又没了下文。
玄武对这个冷淡的姑娘生起了浓厚的兴趣,继续问道:“哪峰门下的?”
“鹤衣峰。”
玄武回想了许久,也没想起现如今鹤衣峰上坐的是哪位长老。
“可是林青崖的弟子?”
卿舟雪摇头道:“不是。他是我师祖。”
“哦,哦。”玄武眯眼感受着这丫头身上莫名有点熟悉的气息,突然想到一个人,赶忙问道:“你不会是云舒尘的徒弟么!?”
眼看着卿舟雪点了头,玄武震惊道:“吾一觉醒来,那小女孩儿都当长老了?还收徒弟了?”
“前辈这么说,应是与家师相识?”
玄武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动雄浑,震得卿舟雪的耳膜发疼:“那能叫相识吗?!她烧成灰了吾也认得!”
“……”
这位前辈似乎与师尊有些过节。
卿舟雪思忖一番,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她……她当年亦来过此处?”
玄武的呼吸有些粗重,似乎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它慢慢道:“这倒是的。那丫头当年也是年轻气盛,犯下大过。林青崖发了一通脾气,便将她罚在此处了。”
玄武又眯起石缝做的眼睛,看向卿舟雪,叹了一声:“没想到。你们师徒倒是一脉相承。女娃娃,你又是犯了什么错?”
“我杀了一个人。”卿舟雪道:“她有所图谋,欲要败坏太初境与我师尊的名声。”
“一个两个的,杀气都这么重干什么。”玄武慢吞吞地打了个呵欠,“年轻。果然是年轻。不过吾当年年轻气盛时,也是一口吞了太初境整个大泽呢。”
它打量着眼前的女娃娃:“你比她安分一些。”玄武的声音又忽然低下来,像是在和她压着嗓子说悄悄话:“那个死丫头,待在此处无趣。便拿着一把刻刀,在吾的脸上划拉了好多道褶子。你看。”
卿舟雪将灯拿了过来,照上前方的石壁。只见上头的确有很多刻痕,但并非是随意划拉的。
她的目光被一盏小灯映得柔亮。
“不,这不是寻常刻痕。”卿舟雪屏住呼吸,她伸手抚过师尊年轻时留下的痕迹,笃定道:
“这是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