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门。
殿前本该是清净的, 但此刻地面上被人踩得到处都是污雪,一团一团地堆在道路两边。还有一些暗色的污血,夹在雪缝之中,染脏这片纯粹的白。
一战过后, 凌虚门的子弟都在休养生息, 还有许多被魔族重伤的子弟, 被人抬进主殿,安置在一旁。
这正是白苏来此的用处, 她现在略忙, 医修大多都是如此, 在战时需要旁人好生护着,战后便是生生不息的源头。
林寻真和阮明珠跟着越长歌, 完全避开了魔族的主力,因此只受了些轻伤。
卿舟雪拿着一块布,在仔细地擦剑。这把剑上沾了不少魔族的血,方才任何想要靠近云舒尘的魔物, 只要她能瞧见, 便都死在了清霜剑之下。
雪亮的剑身上沾满了暗红色的血痂, 她不得不用清水小心翼翼地沾着, 全部拭去。否则脏剑插入剑鞘,与这些血一起腐化几日, 味道难闻,且会对剑身有损。
当卿舟雪来来回回擦了许多遍后。
“你真是, ”阮明珠摇了摇头, “瞧见这把剑的神色,堪比看着心上人。”
越长歌瞥了卿舟雪一眼,暗自思忖着, 世风日下,这可不就是心上人送的么。
这个小细节让人看得心生甜蜜。她得记着,免得回去忘了写。
雪亮的剑身上微微一明,映照出了来人的影子。卿舟雪顺着剑锋抬头看向门外,果不其然,是师尊朝她走了过来。
引人注目的是,云舒尘身后捆着个魔族姑娘,眼睫微抬,谨慎地打量着四方来人。
越长歌上上下下打量了那魔女一遍,“你怎么还掠了个战俘回来?是什么地位?”
极有可能身份尊贵。
她的莲纹往上追溯,应当是自唐迦叶开始。唐无月的是六瓣莲花,但云舒尘仔细看去,发现这孩子的莲纹与唐无月的不怎么相似。
再加上唐无月多半不会让女儿隐姓埋名地当个军中小卒,大概不是她所生。
唐迦叶当年在唐无月以后,还有几个小女儿,不过云舒尘未曾见过这些表妹。
兴许是她们的后嗣。
“嗯。”云舒尘道,“先带回太初境,审问一番,人就交给你了。”
“——喂,”越长歌瞥她一眼,“怎么又交给我了?”
她无可奈何地接过了那魔族姑娘,只见那家伙一脸戒备地瞅着自己。
女希氏一族几乎没有相貌丑陋的女子,面前的姑娘亦是如此——艳得像条赤练蛇,瞧着就不甚好惹。
她目光阴沉地瞪向越长歌,毕竟面前这个女人与云舒尘不同——她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同类的气息。
越长老将一缕散发挂上耳梢,瞥了她一眼,压低嗓音:“嗯……再看就?”
她故意吓唬她,往自己眼睛上比了个手刀。随即听到身旁的弟子在窃窃私语,“……越师叔好像绑匪一般,穷凶极恶。”
这话应该落到你们温柔似水的云师叔头上。
她不禁冷哼一声。
凌虚门危难已解。
云舒尘将唐无月女儿的死因放话给魔族,她们回去以后,定会有人禀报。唐无月向来不喜迂回,下次便会直接来找她的麻烦。
至少凌虚门在这短一段时日里,相当安全。
即日起,他们不欲耽搁过久,直接返回太初境。
御剑而行,一去千里。又飞过了北源山源源不绝的寒气,吹到了太初境温暖的风。
那位魔族姑娘后来还是被绑回了鹤衣峰,为防她伤人,云舒尘在她手腕上套了一件法器,状似玉镯,一沾到肌肤就缩成较为合适的大小。
自此封住一身修为,在取下来之前,与凡人无异。
卿舟雪颇不适应峰上忽然多出这样一个人。
况且那周身挥之不去的魔修气息,嗅着便觉得难以放松,让她时时刻刻想起在凌虚门时的那一场战役。
云舒尘好笑地看着徒儿的那对眉——自打进门后便再未放松,一直蹙着。她手边的清霜剑亦是诛魔之剑,每一靠近就会颤动,像是随时都要脱鞘而出。
反观那只小魔头,也甚是厌恶卿舟雪的靠近,确切地说,她本能地讨厌任何修仙之人。
云舒尘除外。
她记得这个名字,纵然没有见过她的面容,在魔域的传闻中也有所提及。
“你叫什么名字?”
起初在一路上,旁人怎么问,这丫头都没有讲过一句话。但她回答了云舒尘:“梵音。”
云舒尘指了指她面上的妖艳纹路,若有所思,“不姓唐么?”
梵音摇了摇头,“不敢姓。”
不敢姓。这句话太耐人寻味。
“那你的母亲是?”
谈及这个话题,她的眼中闪过一道阴霾,“她是前任君上,也就是唐迦叶的第四女,是现任君上的亲妹妹。”
“已去世了。”
还不等云舒尘问,她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就在这一抬眸间门,这丫头提起现任君上时,流露出的恨意令人心惊。
“是唐无月动的手么。”云舒尘轻叹一声,心里有几分猜测。真是够疯的,不过凭着她的性子,的确是能做得出来这种事情。
梵音垂下眼睫,遮住泪光,尽量稳着声线:“唐无月上位以后,头一件事,便是带着她近几年扶持的一些走狗,铲除异己。她对自己的姊妹都能下毒手,其中就有我的母亲。”
“按理来说,你不该活着。”云舒尘抬起手,拇指一蹭,擦了一下她的泪。
“当年……我被母亲藏在柜子后的书堆里,侥幸躲过一劫。而后流落街头,被郁将军捡回去丢在部众之中。她教我遮掩面上的莲纹,而后就作个寻常人那样活着。”
“还真是命大。”
云舒尘在心底盘算着,突然听见徒弟在敲门,声音遥遥传来,“师尊,吃晚饭了。”
她扭头应道:“等一下。”
“她唯一的女儿死得连灰都不剩。”梵音呵呵笑道:“报应。”
“还有什么需要我交代的吗。”梵音笑完过后,闭上了眼,“尽管问罢,我都会知无不言。虽说此举与投敌叛族无异……但她本身不值得我效忠。”
“无需多言了。”云舒尘却说。
“那你可以动手了。”
失去所有盘问的价值以后,她身为魔族之人,大概会被处决掉。
临近死亡时,害怕是难免。不过她勉力平稳着呼吸,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头顶上传来一抹重压,温热的掌心摁着她揉了揉,顿在一处动也不动。
梵音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她击碎自己的天灵盖。
“姨母怎么会杀你呢。”
她睁开眼,云舒尘微微俯下身子来,一指抬起她的脸,端详一二,轻笑道:“如你所言,若都属实,唐迦叶这一脉皆被唐无月屠戮至尽,而我又手刃了唐无月唯一的女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梵音疑惑道。
“那打现如今起,你就是她之后,唯一够格的继承人。”
梵音彻底愣住,眼睛睁大,半晌也没吭声。面前的女人对她温柔笑着,似是怜惜,也似是鼓励:“你不想为你的双亲报仇么?”
当然,她当然想。但是在部众之中苟活的岁月之中,她却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去……坐上那个位置。魔域之主,这对于她来说——
太过遥远了。
就像梦一样。
当有人一下子把这种可能推到了她的眼前,梵音的第一念却不是高兴,而是茫然。
云舒尘攥着她下巴的手一松,梵音整个人也摇摇晃晃,似乎是站不稳一般,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往边上扶去,她这一带,便拉住了离她极近的无辜姨母。
正当此刻,门再被敲了敲,而后推开了一道小缝。
“师尊,时辰过了许久了,你不是……”
卿舟雪忽然顿住了话头,她诧异地看着那魔女挂在了师尊的身上,状似撒娇,而师尊正扭头看向自己,眼神错愕。
“……说饿么。”
也不知怀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复杂心情,她没有再说话,遂关了门,像无事发生一样,脚步声远去。
云舒尘愣在原地。
她将梵音扶稳,而后略有匆忙地,将刚刚合拢的那道门再次打开,拂袖走了出去。
“卿儿?”
院中空落落的,摆在外边的晚膳用一层灵力护着余温。
阿锦蹲在一旁的椅子上,歪着脑袋,无辜地喵了一声。
“走了么。”云舒尘蹙眉问它。
只见那只猫尾巴翘起来,指了指外面。而后它低头认真地啃着盘子内的一小块鸽子腿。
鹤衣峰还挺大的,她一个人走出去,云舒尘兴许还真一时难以找到。
但好在卿舟雪向来带着红绳,云舒尘仔细感知一番,循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痕迹,最终在一梦崖上,重新瞧见了那个茕茕孑立的雪白背影。
云舒尘找着了人以后,脚步这才慢下来,缓步走近她。
卿舟雪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回眸看去。
正是逆光,云舒尘看不清出她的神色,只能在夕阳中瞧出一个模糊的清绝剪影,估计是无甚表情的。
“那个魔族姑娘,是……”云舒尘正欲开口,但却突然想到,她得怎么解释这层亲戚关系?
此言一出,那势必就得和卿舟雪交代她的出身,还有以往的一些细节。
这恰恰是云舒尘不愿意提及的东西。
她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
卿舟雪是仙门剑冢之中,上古剑意凝成的魂魄。剑冢之中葬着不知多少斩妖除魔的凶器,正如清霜剑一般,远远嗅到了魔气,都会本能地想要出鞘斩杀。
换而言之,她的徒儿,是确确实实的一身天纵的仙骨,生来便是要诛魔的。
自己半身魔血不可能剔除,就像蜿蜒缠绕在大腿根部的纹章一样,只能用以最精妙的术法掩盖。小心翼翼地,掩住一切过往,她面上瞧着才是……光风霁月的。
话到嘴边,微妙地绕了个弯,“我往年认了个义妹,她是魔族中人,不料此番遇上了她女儿。便是今日带回来的那位。”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