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尘抚上她的鬓角, 那一声“你娶我可好”的震颤,顺着指尖传入心门。
……真是的。
哪里有先穿上嫁衣,再向人问这种话的——她也不怕轻贱了自己。
徒弟太不识烟火气了些, 对于人间的婚俗的确是半点不懂。
但她也的确聪慧, 抓得住何为大体, 懂不懂婚俗不重要,合不合礼制亦不重要,只要师尊知晓她心意就好。
云舒尘一时半晌没说话, 她慢慢伸手将卿舟雪环住,连带着那件凤穿牡丹的大红嫁衣都被揉皱。卿舟雪身上熟悉的九和香味道, 夹杂着一丝清澈的气息,悉数簇拥着她。
“你知道嫁娶是怎么一回事么?”
“听人说是要嫁给所爱之人。”
云舒尘抱紧了她,低声问, “那你懂什么是爱吗?”
“兴许似懂非懂。”她轻声说,“但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对么?我想一辈子只陪着师尊过。”
“凡人许个一辈子还好,到时候相看两厌了, 忍个五十来年也便过去了。你的一辈子可能与天地山川同寿,有很多很多年,还敢轻易许出来?”
“有很多很多年可与你作伴, ”她却不以为然,疑惑道:“这难道不是好事?”
云舒尘的手微微攥紧, 她缓慢地阖上双眼,“还有最后一问, 徒儿是为了解毒,或是报恩,才想着双修这事?若是如此, 你不用勉强。”
“勉强?”卿舟雪愣了一瞬,“师尊为何会这样觉得?”
“因为你从未主动提过此事,只在最近才……”她顿住,“知我需用此法解毒之后。”
“怎会勉强。”卿舟雪摇着头,“诚然有治病的缘由在,但我好像并非只是为了此。”
“那你为了什么?”
今日云舒尘一反常态,平日她不会多问,但现在却显得咄咄逼人。
卿舟雪的心一直悬着,她感觉自己好像踩在了摇摇晃晃的独木桥上,哪一嘴答错了都会前功尽弃。她不甚清楚云舒尘到底想要什么答案,她几乎是凭着一种直觉的模糊认知在莽撞前行。
“……为了你。”
徒弟在她的逼问下竟然变得狡猾了,云舒尘冷哼一声,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模糊其词,治病也可以为了她,喜欢她也可作为了她而来。但她捏完以后忽然想起,这种打太极的功力好像也是和自己学的。
卿舟雪见云舒尘轻叹一口气,“嗯,的确是为了我。”
师尊更像是在敷衍,以卿舟雪多年对她的了解来看,下一句大概是让她早些睡觉去。
卿舟雪定定地看着她,而后垂下眼睫。
她将外头那身嫁衣脱去,手一松,大红如鲜血一样淌满了地面。金线在几分月色下显得耀眼,凤凰随着滑落的衣裳而流动,像是真正活了过来。
红霞遍地,随着卿舟雪将里衣解去,其上又轻飘飘地覆了层如雪一样的白。珠钗,金饰被她草草地扔在那堆衣物之中,凹陷下去。
云舒尘看不见她,只听得几声布料轻微的摩擦声,也不知她在干什么
她的手被卿舟雪一点点攥紧,而后拿了过去。
自己身上突然压下来一点重量,卿舟雪像是跨坐在了她腿上,云舒尘有一丝不好的预感,她正要撤回手时——
已经晚了。
指尖骤然没入一片温热之地,于紧致之中艰难地嵌入。
云舒尘听见了卿舟雪因为吃疼而闷哼的声音,顿时明悟过来她在干什么。
她在此一瞬时,思绪几乎趋于空白。
手腕一动也不能动,哪怕卿舟雪在此刻已经吐了一口气,完全松开了她,她的手腕仍然僵直着,连弯曲一下都克服着如泰山压顶般的阻力。
知觉渐渐回拢时,她头一次感受到来自另一个女子皮相之下的柔软,亦感受到她轻微的颤抖。她的手掌托举着她,好像托了一碰就碎的水中月。
“你……你干什么?”
顷刻间如梦初醒,云舒尘受惊般将手指退出来,与微冷的空气一碰,几分湿凉让她猛然一激灵。但卿舟雪却向前拥紧了她,动了动唇,什么多的话也没说,只是低低唤了一声,“师尊。”
“虽然这种事有点疼,不过和你做来,心里是高兴的。”
她抬起脸,认为已经撇去了师尊所有的莫名顾虑,再次坦然问道,“师尊,娶我可好?”
云舒尘满耳都是她徒弟的“娶我娶我娶我”,这一日发生了太多的事,她一时半会缓不过来。此刻她心乱如麻,半倚着身子躺下来,顺便抱紧了卿舟雪,“你将衣服穿上,别着凉。刚刚……没什么准备,若是疼的话,去拿点药。”
也只疼了一小会,还不比她练剑摔伤的任何一次疼。卿舟雪并不是很在意,只觉师尊僵硬地抱着她,毫无松手的迹象,她又扭头看了看地上的衣物,“这样抱着,我穿不了。”
云舒尘闻言愣然,慢慢松了手。卿舟雪将扔在嫁衣上的里衣捡起来,随意套了一下,便舒展身体,躺在了她身侧,“师尊要睡了么?”
“……嗯。”
“那不说话了。”
卿舟雪在睡前朦胧地想,若是师尊仍不信她如何,她身上还有何物能给她的,她还能寻到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她想了半柱香的时候,不禁有些泄气,慢慢地随困意睡了去。
云舒尘虽是闭上了眼,但却一夜无眠。
她居然没想什么别的,而是期盼着自己的眼睛何时能好起来。因为留存在脑海之中的景色,在夜深人静时一一浮现。
第一次见面。
云舒尘刚从灵泉中出水,透过沾满水珠的眼睫毛,遥遥一眼瞥过去——就此发现那个贴着洞府墙根的小姑娘。
卿舟雪脸颊刮得像只花猫似的,面无神色,但看着她的眼神却亳无戒心,似乎异常地好拐骗。
十四岁第二次见面。
乌发白衣的少女长开了些许,脸色依旧是冷冷淡淡的,看见她也不怎么笑,还不怎么会接话。但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走向她身旁,安安静静的待着。
除却相当欣赏她的资质以外,云舒尘亦打量她一番,觉得她鼻梁秀挺,眉骨也长得端正,日后定是个出尘脱俗的大美人,她竟有些好奇这孩子长大后是何等模样。
就像栽下一粒种子,她开始期待花开的一日。
而十八岁的她果不其然,出落得似仙女下凡,让人挪不开眼睛。
她内门夺魁,躺了好些天才起了身,迎着夕阳,第一次很生疏地叫了自己“师尊”。
云舒尘那时瞧着她,觉得她青涩得很有趣。虽然这徒弟注定承不了她的衣钵,她彼时还是想着,是要好好教她的,莫辜负良才美玉。
其后的记忆纷至沓来,在天雷下舞剑的她,刻个莲花能笨手笨脚地把手弄成那样的她,冲自己浅笑的她,一本正经烧菜生火的她,被自己欺负到无话可说的她……桩桩件件。
云舒尘辗转反侧,竭力不去想今日的事情,但以往有关卿舟雪的场景就会一下子簇拥着她,让她避无可避,几乎要窒息。
此事到底是不同的,与所有的吻与相拥皆不一样。其实仔细说说,都是皮囊之间的相贴相合,算不上哪种高贵些许,但人偏生喜欢为其赋予一些别样的意义。
徒儿不懂情,对么?
兴许是的。她的情根虽有长进,但未齐全。
但她已经绞尽脑汁,将自己所能给予的全部献上,这样残缺的爱,似乎比完满来得愈发纯粹。
云舒尘静静感觉着她的呼吸已经趋于稳定均匀,相当绵长,兴许是睡得沉了。云舒尘慢慢挪了一下身子,独自坐起来,脚尖点上地面,触碰到了铺在地上的衣料。
她将其拿起一角,指尖再度抚过那流泻的凤凰图案,自凤首滑向凤尾,再落于怒放的牡丹。
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她用的正是先前被卿舟雪攥住的那只手,在略带硬感的金线与金饰上来回摩挲,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执拗到指尖一直蹭得发热发疼,似乎磨破了皮,又渗了血。
她用拇指摁上那点血,轻轻蹭掉,没什么疼意,此刻只余一片麻木。
指尖的那一抹温热最终还是彻底凉却,感觉不到了。
而她的脸颊却未冷却,而是滚热生烫。她在漫长到近乎无边无沿的夜中,逐渐冷静下来,却头一次为自己感到羞耻,因为——
卿舟雪坐下去的一瞬,将整个身躯的重量都托付于她的掌心时。
她在一瞬的空白过后,灵魂都在颤栗,心中泛起的竟是可耻的满足感。
一片月辉之下,云舒尘将脸埋入嫁衣,轻声一叹,不知从何时起,总之绝不止是从今日起——
她其实早已拒绝不了她了。
*
太初境在经历这一番小波折以后,全派上下人心惶惶了一阵,但见师尊不坐镇于峰,总觉得心内不安。
逐渐适应以后,弟子们倒也还好,毕竟每一日也都过得风平浪静的,该修炼修炼,该玩乐玩乐。
他们大都不怎么晓得内情,只隐约知晓与卿师姐有关。但究其细节是如何有关,也只能自那天铺天盖地的雷劫推断一下。
卿舟雪这一段时日,从未离开过鹤衣峰,那些风言风语她并未听闻,只是一心一意地伺候着她那卧病的师尊。
某荒唐的一日过后,云舒尘没有再提那事,卿舟雪也没有寻着话头。她横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成功出嫁,只好日夜翘首以盼地,等待着云舒尘的宣判。
今日天暖,她将自家娇贵的师尊搬出门晒了晒太阳。一片春光交汇之处,云舒尘若有所思地用手挡向眼前,轻声说,“好像能模糊看见一些光影了。”
卿舟雪闻言一松,这是她近来所闻最好的消息。
云舒尘回头,在眼帘中努力看清她模糊的身影。
她抬起手,再度碰上自己的眼角,一个有关乎后半生的决定就在这沉寂后的几日中悄然敲定。
待能瞧得见这春色时。
她也就应了她罢。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