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为了这事儿, 才处处和她对着干?”云舒尘将那哭成花猫的年轻姑娘扶起来,笑道:“本事还不小, 能把一阁之主气到走来太初境。”
“可是这些年, 你受的委屈都在我这儿哭完了。你还不让本座告诉她,她又怎么知晓?”
“不能让她知道!”李观沧突然一句飙出来,片刻后气势又泄去, 她弱声抗议道,“……好丢脸, 显得我还没有断奶似的。”
“那你是愿意丢脸,还是继续如此?”
“我……”她答不上来, 拇指焦躁地搓着袖口。
“又未杀人放火, 何曾丢脸?”一道清淡的女声响起。
李观沧红着眼睛,看向一旁站着的不动声色的白衣姑娘。居然被她这么一问难到, 她反问道, “那换作是你,你要如何?”
“告诉她。”
卿舟雪也看着她,似乎不是很能理解她为何要抱着自己的师尊哭——横竖这和云舒尘也没有什么关系。她哭得再怎么惨, 知道此意的人只有云舒尘, 而不是李潮音。
她应当抱着李阁主哭去。
卿舟雪终于想明白,为何自己瞧着这场面觉得格外刺眼。原来是在道理上有这么大的纰漏,她豁然开朗。
李观沧将脸上的泪水擦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眼睛处围着一圈浅红。她将身子站直, 但却站在原地不愿挪一寸, 倔得要命。
云舒尘知道, 她大概又是犯什么别扭了。
李观沧尚在懵懂学步之时,云舒尘曾见过她几面,矮矮的一个, 瞧着其实挺乖巧。
她是阁主的亡故至交好友的孩子,其中又不知发生了一段怎么样的过往,李潮音将她收养至蓬莱阁,又将她立为下一任阁主的人选。
兴许阁主大人事情的确很多,一忙起来,就会不知不觉地疏远她。对于这等年纪的小孩来说,她需要的远不止于锦衣玉食,这才出了点毛病。
瞧她现在这模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点奇怪的自尊心,不想红着刚哭过的眼睛去见李潮音,于是就此顿在原地。
果真是年少气性。
“一时半会怕是好不了了,卿儿带她出去散散心,如何?”
总不能放任她一直杵在此处,云舒尘轻叹一声,目光挪到卿舟雪身上,卿舟雪当即愣住,道了声是。
*
一路上李观沧不声不响地跟着卿舟雪,时不时用手背揉一下眼睛。结果并未好转,略肿的地方更发红。
卿舟雪问,“你想去何处看看?”
李观沧闷声道,“随便。”
随便。卿舟雪果真随便择了太初境的一个方向,领着她漫无目的地闲逛。
太初境的景致相当不错,奇峰幽谭,山水环抱。这一路走着走着,李观沧的心情逐渐平复,扭头看她,瞧了半晌,不由得生出一分好奇,“你叫什么名字?”
“卿舟雪。”
“你是云仙子的徒弟……她,对你好不好?”李观沧又问。
这个问题本应是要慎重答的,卿舟雪略略侧过头来,思忖一二,还是如实说,“很好。”
果不其然,少阁主便如一只被雨淋了的落魄波斯猫,名贵的皮毛都粘腻在一起,“也是。我见她的次数不算少,她一看就不像那种成天打击人的。对我都尚且耐心,对亲徒弟肯定更好了。”
“你的师尊待你不好?”卿舟雪总觉得不像是这么回事。
“说不上来。”李观沧方才痛快哭了一场,心中的气实则散了大半,“有点讨厌她。”
“你既是讨厌她,为何还会为她哭。”
“……我不是为了她哭!”一下子踩到了猫尾巴。
卿舟雪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她们晃悠了几圈,李观沧再度轻声开口,“小时候,我一个人睡的地方挺大的,那时候觉得很害怕。她常在阁中处理公务,无人管我,然后我就在卧房四处都摆上发光的珠宝,弄得金碧辉煌。”
“李潮音那女人以为我喜欢这个,”她自嘲一声,“所以年年都成箱地赠我。后来我说无聊,她便找了一堆同龄孩子和我一道儿修习。”
“可她似乎是忘了,我是少阁主。那帮子人一个个瞧着我都战战兢兢,玩什么都让我赢。”言到此处,她却看向卿舟雪,“好在和你说话还算舒服。”
“嗯。”
“……就是话少了点。”
“这般来看,她对你也不错。何谈得上讨厌?”卿舟雪微微顿了一下。
“你也这么觉得?”李观沧说,“周围的人都这么觉得。”
“可能是我想要的太多了。”她低下眼睫,盯着地面。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卿舟雪骤然想起道经某篇中飘出的一句话,多思多念多贪的确不好。人若是一直追逐于得寸进尺,留不得一分清淡的余地,那么更留不住长久二字。
但纵观话本中的离合,也是如此。古往今来总是会有人贪得无厌,尤其是对于情之一字。《牡丹亭》中叫嚷着“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可到了园林,便可能要看春色浓丽,也要看春色溃散。看的不止是枝头的花,还有落在地上的花泥。
才子佳人,佳人佳人,才子才子,就此留下那么多千古遗恨。
卿舟雪发觉自己早动了这种可能产生“遗恨”的念头,仅仅对云舒尘。在她和李阁主相谈甚欢时,在她被李观沧一把抱住时,卿舟雪看在眼里,落了心事,蒙了层尘似的,灰扑扑的不光彩。
她侧头看着李观沧,一种名为复杂的心绪,自此漫了上来,只是彼时她尚未能寻到妥帖的字眼来形容。
后来找到了,这叫同病相怜。
*
她们溜达了一圈儿,最终在天黑时踏上返程。
卿舟雪手中被递过一串珍珠,仔细一看,在黑夜中都是莹润生辉,恍若敛尽月华。
然后听身旁那姑娘清咳一声,“你拿着罢。”
“给我这个做甚?”
“因为……”她别扭道,“因为你陪我聊天,还闲逛了这么久。咱俩无缘无故的。”
“是师尊叫我这么做的。”卿舟雪说,“我只是遵从师命,不该收报酬。何况你这珠子一看并非凡物,你给我是亏的……这个你也不想要?”
想交个朋友这几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么烫嘴。况且还是头一次有人和她分析亏不亏钱的事儿,李观沧颇觉新奇,但讲不出口,就哼了一声,“我不想要,你拿着。”
真的么?卿舟雪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收下。
回到鹤衣峰,云舒尘不知与李潮音谈了些什么,总之她俩不再一见面就吵架,气氛微妙地缓和了许多。
李阁主本想带着逆徒早日回去,省得在外头丢人现眼,云舒尘说峰上清寂,难得放下公务,享受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日子,多留几日也无妨。
次日,李观沧也不愿待在鹤衣峰上,仍是在躲着某人,于是她与卿舟雪一同去了演武场。
阮明珠来得较早,是在等人。她远远瞧着卿舟雪走来,但她身旁那人却从来没在太初境瞧见过。
这不对劲,太初境内门中的姑娘,阮明珠都是相当眼熟的,那便是外边来的客人。
“你好,你叫什么名儿?”
人还未到,阮明珠已经将手递了过去,李观沧一愣,伸手握住。阮明珠又看向卿舟雪,卿舟雪即答,“这位是……”
听她一口正式的语气,李观沧颇感不妙,便抢着说,“我叫李观沧,蓬莱阁的弟子,来太初境讨教道法。”
她看起来不太情愿暴露自己少阁主的身份,兴许是另有打算。卿舟雪见状就此闭了嘴,不过多时,林寻真和白苏两人也一起过来了。
李观沧看她们打了几场,兴致忽起,便说,“我与你们对练,如何?”
“以四个打一个,这要怎么练?”阮明珠相当诧异。
李观沧笑了笑,自兜中掏出一个似玉做的,精巧别致的小鱼雕,她将此物戴在身上,将身躯分为了四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身外化身,需得元婴以上才有可能做得出来,而且并不轻松。其他几个当即愣在原地,林寻真的目光挪上她挂在胸前的鱼雕玉,这种品阶的法宝,眼前的姑娘应当不是寻常来人。
李观沧恍若不觉,抬手间,凝结成一颗水珠,聚拢成团。四枚大小相等的水球便直接射了过来。
阮明珠偏头躲过了这一击,但她的刀风不可避免地擦到了一缕水花,顿时在上面噼里啪啦地荡起一阵白烟。
凤凰真火不会被轻易浇灭,颜色略略一暗,又明显亮眼起来。卿舟雪的清霜剑因此受到压制,又如先前那般,场上永远只能发挥到二者取其一的程度。
林寻真与白苏站在她们两人后方,轻叹一口气,心中不禁生了些许懊恼,也许本就没有什么克服之法,冰与火天生便不能在一处。
但如此一想,就有点儿问题,当时掌门为什么不明指出呢?须知一个队伍,不只是需要较高的修为,还要长年累月相处磨出来的默契。
临时换人是相当大的忌讳。
掌门既然对这几位翘楚寄予厚望,不该想不到这层才是。那又是为何?是真有这破解之法,只是自己还未想到?林寻真其实早先询问过掌门。
掌门道,“这当然是很大的短处,需要弥补,个中关窍,你们自己领悟会更好。本座暂时不明说了。”
“弟子想了许久,实在是不明白。阮师妹与卿师妹天资卓绝,无论……”林寻真还未说完,掌门却叹了口气,“她们的确是良才美玉,而医修相当重要,人人都有自己的位置。”
“孩子,你将眼光多投向自己。”掌门也在注视着她,“问仙大会一事,本座不是一时兴起才问了你,其实是诸位长老一同考量的结果。”
林寻真一怔,抬眸看去。
“你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她到底不可或缺在何处?林寻真正出神时,手臂上被人握了一下,她下意识抽手回神,挪眼便对上白苏略带担忧的眼神。
“多思多虑,不宜养气凝神。我瞧你方才灵力波动不小,此时运功是有风险的。”
医修总是对人的状态有相当的敏锐,林寻真愣了一瞬,点了点头。将思虑的神色收起,开始专心于眼前这场比试。
李观沧察觉到了阮明珠是火灵根,打她可比打卿舟雪容易许多,她略一笑笑,操纵着一团水流,用灵力细化成针线,朝她身上猛射去。
这并非是单纯的玩闹,此刻空中落下一片树叶,密密麻麻的水针自叶脉与叶片中刺过,一整片叶子掉落到地面时已经湮化于粉尘。
阮明珠躲避不及,情急之下,双指并拢放在胸前,默念了一句什么,周身骤然荡开一身焰色。
水火相接,烟雾袅袅。
也正在此刻,她的余光瞥着了一抹白影。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