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有人相继去世, 一年老掉几个,本是常事,未能引起注意。但老人去世以后, 这祸头便临在了壮年身上。
先疯掉的是王五的亲娘,时而哭哭啼啼,连说带唱, 她总说皮下有个小球在钻来钻去,疼得钻心, 时而又疯狂扣身上的皮肉, 说是长了绒毛——可是把袖子一掀, 胳膊手肘却无异常。
请了几个郎中都无济于事, 横竖都瞧不出有什么病来。
最终她在惊恐交加中的某个深夜, 一头撞死在了墙上。
鲜血顺着墙沿流了下来,满床皆是。
丧事还未操办完,又有大祸临头。王五的父亲在第二次上山打猎, 不知为何摔下山坡,失踪几日。
找回来时尸首不全,似有野兽撕咬的痕迹。
自此邪门的事儿越来越多, 左邻右舍又陆陆续续几人去世,死状诡异——吊在梁上,悬挂几日未曾被人发觉的;忽然消失不见, 而后过几日自水井中打捞出来的浮尸,一时整个村子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中, 人人草木皆兵。
当无形的手扼住了村民的性命,一个一个地掐灭,死掉了半数的人以后,村民们开始惊恐, 大部分人开始举家搬迁。
还未走出着村子一步,一场山洪倾泻下来。
满地残尸。
还算繁华的村子在一夜之间,几乎全部空了,王五独自一人留在此处,因着为父母亲守墓,他并未远离。
“修……祠。”残缺不全的牙齿蠕动着,最终含糊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回忆轮到此处,便再看不分明。
云舒尘撤了法力,那截枯骨便一下子散了架,掉在地上。
“最后村中应只剩王五一人。他的生母早就死去,妖精化为他娘亲的模样,他难道不会起疑心?”
这明显说不通。卿舟雪暗自思忖,忽而又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兵荒马乱,“柳师叔在么?”
林寻真鬓发凌乱,略显狼狈,半扶着昏死过去的阮明珠,腰间挂着个沉甸甸的袋子,累得气喘吁吁。
“你们可算回来了,这是怎么了?”白苏惊道。
“方才与那妖怪恶战时,阮师妹忽然脸色苍白,浑身剧痛,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林寻真将阮明珠交给白苏,由着她扶入药庐。她喘了口气,又从腰间把那沉甸甸的袋子解开,里面正是那化为原型的黄大仙,现下不得动弹,气息奄奄,脑门上还印着一道符。
林寻真看见地上那具尸体,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愣道:“……王五死了?”
“早死了。”
卿舟雪三言两语将方才的回忆概括完毕。
“师妹,那这历练任务又该如何是好?”林寻真捏着手里那只妖物,不得不小心许多,生怕把这最后一丝希望弄死,“总不能把这黄皮子的修为废掉,再教一次?”
云舒尘轻笑一声,“那倒不必,你们这次所作所为,掌门皆是看在眼里。醉翁之意不在酒,没有那般死板,似这种特殊情况,他会酌情评判的。”
云长老的话让她们的心定了定,却又听她道,“不过,本座对这背后的故事有些好奇,那只半死不活的小家伙你拿过来,我瞧瞧。”
林寻真依言,却被卿舟雪及时挡住,“不妥。”
她看向云舒尘,眉头微蹙,“……这东西咬人,山野中生长,也不知有什么疫病。师尊还是莫要挨近了。”
林寻真一脸莫名,心中思忖道,云长老到底也是大乘修士,还能被这种玩意儿咬到不成。
卿舟雪拎着那团东西,它又开始扭动起来,发出一些微弱的气音。
“多年前,你也早就死去了。唯一的一缕执念留存于此世,不肯入轮回,又是为什么?”
云舒尘用了些许法力,拢着它将散未散的魂魄。
它的记忆就如画卷的后半段,将这场孽缘的原貌缓缓呈现。
被剥皮身死后,它赤条条的身子,被草草扔在野外腐烂,与四只同样赤条条的幼崽一样,骨销肉烂,混为尘土。
一缕执念让魂魄不得入轮回,只有终日徘徊于竹山村,附着在一物上。
妖本是阴煞之物,怨念深重更是充满戾气,此地的风水就此失衡,每失衡一分,它对尘世的影响力就会大一分。
最终它足以报仇雪恨,为无辜惨死的四个亲子。
村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繁华的村镇,从此破落下来,门扉上缠满了蛛网。
可它没有杀死王五。
四只幼崽的魂魄被它揉拢起来,塞入王五的人躯之中,略显拥挤。
妖魂与人魂挤在一起,势必要争个高下,也真是从此处开始……王五的记忆陷入混沌,不再清晰。
他的魂魄愈发脆弱,最后奄奄一息,身躯已经在日耗中渐渐死去,就如蛀空了的古木,愈发瘦弱。
它其实也早已经死去了。
剩下的只有一缕意念,记忆不全,偏执地维护着母子情谊,变化成王五的亲娘模样,视王五为死掉的孩子,悉心照顾着,时而盯着他一人,口中却喃喃念道:“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仿佛唯恐他们走丢了,走少了。
王五的人魂被压抑到记忆不全,他最后的念头,应当是欠小黄一诺,修祭仙祠,享受供奉,早日位列仙班。
兴许是兜兜转转,忘却许多,只记得一个“仙”字,便在这巧合差错之下,于太初境广发的名册上留了自己的名姓。
空气中沉默良久。那只妖孽本已经归于宁静,云舒尘轻叹一声,“都是孽缘。”
随后她抬起手,将那符咒隔空揭下来。
刹那间红芒暴涨———
云舒尘适时地往后退开,以空手结印,将那只突然狂化的煞妖,以及卿舟雪与林寻真笼罩在其中。
卿舟雪感觉到一丝不妙,而后听到结界外的云舒尘好整以暇道:“灵素峰上的仙葩奇草可不少,你们在里头打斗也能放开手脚。此结界只进不出,无需担心。”
然后她们俩眼睁睁地看着云舒尘走远,只余一声轻笑伴着风吹来,“好生超度它罢。既是你们自己的历练,公平起见,本座就不便出手了。”
两人一妖,面面相觑,就这样困囿于同一个牢笼。
在庞大的妖身笼罩之下,她们与一口一个的脆萝卜无异,一口就能咬断。猩红的兽眼如影般粘腻于身上,这种凝滞的盯着让人背脊发寒。
卿舟雪仰头,目光沉沉地对上那一双兽眸。
林寻真先前配合阮明珠制服过它一次,不过那时这妖的煞气还未如此冲天,手中也有上好的符咒,如今两手空空,只能硬着头皮与它对上。
该当智取……又如何智取?她猛然想起,一声叫道,“腹部是弱点!”
利爪抬起,投下一掌令人胆寒的阴影,与罡风一道儿落下。
卿舟雪向后撤开一小步,忽而一俯身子,反从它腹部底下钻入,听见林寻真的声音时,未加思索便把手中长剑一举,于腹部轻巧划开了一道口子,却不料再钻出来时,被黄鼠狼灵活的尾巴一扫,打中了腰身,背脊砸在结界上。
黄鼠狼妖的鼻翼耸动,被血腥的味道一刺激,本就通红的兽眼似乎愈发嗜血暴躁。
清霜剑划得太浅,并未能一击毙命,反倒激怒了它。
林寻真为水灵根与土灵根,不过“水”是五行之中最为灵活圆润的一相。她仍选择以水为主,至柔至刚,可控万物。
卿舟雪啐了口血,杵着剑站起来。下一爪拍下来时,林寻真所控的水流如瀑布般冲下,完全扰乱了它的视线。于一片水淋淋之间,白鹤一般的身影冲破水流,踏着剑飞起——
清霜剑凝聚起她全身的灵力,霜白甚至染透了几寸活水。
她用力插入妖物脆弱的后颈,刹那间,喷涌的妖血也凝成冰霜。变成一团一团的红褐色冰块滚落下来。
本以为战斗要结束于此。
但卿舟雪只觉脚下踩着的那妖物身躯又膨胀了几分,一扭头,又将她甩飞了出去。
它嘶吼几声,扭头在地上打滚,企图把那剑拔\出来,且毫无软化的趋势——完全狂化的妖孽,非得刺破丹田才能倒下。
卿舟雪现在手上失了剑,又被砸出内伤,情况不算太好。
林寻真今日历经两次打斗,凝了三次洪水,此刻灵力亏空,连颗小水珠都使不出来。
想要跑,是天方夜谭。
正一筹莫展间,药庐之门被猛然冲开,脸色苍白的阮明珠不知何时醒来,她嗅到了妖气,一见这架势,想也没想,提着刀就往结界冲去,紧随其后的白苏一愣,拉住她,“你内息紊乱,万不能再用灵力!”
阮明珠险些被这只畜生逼下悬崖,还需林寻真搭救,心中正是记仇,一把推开白苏,咬牙切齿,“姑奶奶今天就算一刀一刀硬砍也得把这畜生给剁了!”
白苏抿了抿唇,朝结界内观望一二,卿舟雪和林寻真情况危急,又加上不管不顾的阮明珠,愈发不可控。
她随着师尊修习医道,不曾学武。每一分灵力不曾用来伤人,皆是救死扶伤。
从未直面如此凶暴的妖物战斗过。
此刻心中打鼓,腿脚微软,但总不能看着师妹死在眼前,白苏眼一闭,心一横,亦跟了上去,冲入结界。
阮明珠一入结界便忘了自己的内息紊乱,她忍着吐血的**,指尖火苗微燃,燎起了黄色的皮毛。
她吸引了黄鼠狼妖的注意力,它暂时停止了打滚,烫得獠牙一咧,尾巴一甩,攒着力气向阮明珠扑来,仿佛要生生啖其血肉才能止恨。
卿舟雪趁机踩着舞动的尾巴向上借力一跃,尽力握住了清霜剑,拔\出来时,带出一大团冰碎血肉。
那粗壮的脖子被剑砍了一半,正落在阮明珠的刀下,她以大力挥手一斩,那颗兽头便骨碌碌滚落下来。
可是丹田未碎,纵然是无头之身,一爪强有力地抓下来,阮明珠躲避未及,肩膀上撕下一片模糊的血肉。
她疼得近乎昏厥,忽而一股柔和的浅绿色光芒如春风般笼罩了她的肩膀,向后一看,白苏闭着眼睛,低声吟诵着什么。
血肉很快缝合,一片崎岖不平之处,全然化为了平静柔软的水面。
卿舟雪目前颇为危险,她攥着妖兽的后颈皮,几乎是挂在了竖直高立的腰身上。那无头的躯体看不见东西,只能横冲直撞,她的前胸与腹部不断拍打在庞大的身躯上,本就受了内伤的卿舟雪,被撞得五脏六腑都在剧痛,鲜血从嘴缝里溢了出来。
可是她没有松手,紧闭着眼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坚持着。
白苏见状不妙,不禁匀了一点儿灵力企图愈合她,不过内伤过于复杂,一时难以治愈。
手里死死拽着的身躯再次甩腰时,卿舟雪倏然睁开双眼,柔韧地借力转过那庞大的身躯,手一松,找准位置,向着它的丹田刺去。
这与平日规矩的训练并不一样,充满了意料之外,频繁干扰,她这一剑刺了一半,剑插在妖物丹田几寸前,再往内一点儿便可以捣碎丹田。
可是在剧烈的上下起伏之中,她的剑插在里面,一时不甚脱了手,底下的白苏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卿舟雪单手攥着皮毛,另一只手在横冲直撞中够着那剑,却总是差了一丝距离。
五根指头都酸疼得快要断掉,在下一次猛甩之后,她的手松了松,完全脱力,终于是掉了下去。
脊背狠狠坠在地上,她再吐出一口血。眼前一张巨爪就如穹隆一般摁下来,暗无天日。
“扔刀!”林寻真左右环顾,不知何时来这么大的气力,一把夺过阮明珠手中的长刀,阮明珠还未反应过来,她的刀已然被丢了出去,精准地砸中那柄插在丹田上,雪亮的长剑。
刀身为锤,剑柄为钉,就正是差这最后一口气。
清霜剑再插入一分。
丹田完全破碎。
硕大的妖躯凝滞一瞬,终于失了动静,黑色的煞气全然散去,最终一道雾蒙蒙的光一遮,只剩下纯白透明的黄鼠狼魂体。
众人诧异间,那一团毛绒绒的身影如雾一样消散,最终变成了一块金锭,掉在地上。
此刻结界也已经应声而碎。
一阵风吹过,仿佛无事发生。
“终于走了?”林寻真愣在原地。
世间缘法,本就翕忽难料,徒留很多遗憾。
卿舟雪喘息甫定,躺在地上,扭头看着那枚金锭。
听闻妖死后,魂魄会附身于外物上,怨气过重,重修肉身,化为煞妖。将怨念打散,只剩下纯白灵魂,方有再入轮回的机缘。
那枚金锭如今明亮澄黄,已不见斑斑血迹。
阮明珠踉跄走了两步,哇地突出一口血,终于耗光了最后一分气力,再度昏迷过去,白苏连忙接住她,她探她脉息些许,神色凝重,“这般胡来,可能得去找我师尊一趟了。”
历经一次劫难,几人皆是精疲力尽。林寻真慢慢把卿舟雪扶起来,看着那两人走远的身影,她咳了几声,“你方才被砸了那么多下,走罢,也去拿点儿伤药。”
这桩唏嘘不已的奇事到此便也打止,几日以后,卿舟雪与林寻真敛了王五的骨灰,葬在笋溪边。
那竹庐没了妖力的维持,一下子变成一堆腐烂的死竹,也正是恢复了从前模样。
卿舟雪负剑走过,不经意在一片残竹中瞥见了很有年头的物什。
一块用泥巴捏的活灵活现的黄鼠狼,憨态可掬蹲在一方简陋搭就的小庙中。
与其说那是庙,倒不如说是认认真真,用砖头搭的一个小小的塔。
原来那个孩子,到底也未曾食言。
*
第一轮历练陆陆续续结束,林寻真问了许多同道,他们有些也遇上了险情,并不都是那么风平浪静的。
本以为这事儿十分容易,可圆满完成了教习的小队却寥寥无几。大多是鸡飞狗跳,自乱阵脚——大多数弟子自己修炼并不难,但要道理通顺地教给别人,则需融会贯通到一定程度。
好歹掌门心中打鼓,顾忌着他们把好心来学点强身健体之法的凡人教出毛病来,便只要求了最简单的引气入体。
但结果仍然很惨淡。
听师尊说,掌门并不是很满意。卿舟雪轻叹一声,“我们这边,确实是一个也没教成。听闻也唯有这儿出了命案。”
不过她心态甚是平和,“不过既已完事,多想也无用。”
她取下清霜剑,与师尊告别后,照例前往主峰练剑。
这会儿的秋意正浓到尽头,脚下踩着的枫叶被碾得糜烂。来去四年间,剑阁修习的一堆师兄师弟,已然很眼熟她。
掌门的弟子中是一排齐刷刷的男孩儿,卿舟雪混入其中,宛若一朵白莲开在群木之间,格外瞩目。
练了一上午的剑后,卿舟雪准备回峰,却被某位师弟叫住,她停下来,“何事?”
少年有点紧张,拇指下意识摸过自己屈起的食指关节,“卿师……师姐,今日下午,你有空吗?”
“有。”她疑惑道,“你直说就是。”
“也没什么事。”他吸了口气,“就是月灯节,想邀你一起湖心游舟,今晚很热闹的!”
“节日……”卿舟雪摇摇头,似乎没什么兴趣,脚步未停,直奔鹤衣峰而去,“我就不去了。”
一下灵剑,她走进门,取下外衣,瞥见上面好落了一小瓣不知名的野花,便提起来抖了抖。
云舒尘偏头笑了笑,“今日过节,年轻人都去谈情说爱了,你怎么又回来修炼啊。”
“嗯。”她也不觉有什么不对。
云舒尘把着茶杯一抬眼睫,看向那很快合目静心,坐得似一尊佛像的姑娘。
自历练结束以来,徒弟稳定发挥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风格,每日除却去主峰学习剑艺,便无再多出去走走的**。
修炼,读书,熬药,吃喝吃喝。若是再有些闲工夫,目光就要瞥到她身上来,带着一丝关切。
活了五百多年的云舒尘,抿了一口茶,心下喟叹,许是英年早衰,十八岁的徒儿已然开始了养老生活。这甚为不妥。
两人于鹤衣峰上,看向云雾之下笼罩的一片欢声笑语。云舒尘道:“都这么多年了,还是一个样子。”
卿舟雪忽然睁眼问道:“师尊年纪轻的时候,也和他们一起吗。”
“你说呢。”
晚风吹过她的发尾,携带着山间草木的清幽味道。她漫不经心地望向远山朦胧的山影。
“那时候可热闹了。当然每年都这么热闹,每每到这个时候,就没有谁想着念书修炼……一放课就漫山遍野地散开了。”
言罢她瞧了徒弟一眼。“像你这样成天挨着长辈的,倒是不多见。”
卿舟雪摇头道:“我只是觉得人多喧嚣,不太喜欢罢了。”
“好吧。”云舒尘叹口气道:“你要是再早生几百年,拜林青崖为师,他一定分外高兴。因为每逢佳节咱们师兄弟姐妹都跑光了,连影子都捉不着。”
卿舟雪顺着问道:“都去干什么了?”
云舒尘回过身,若有所思。
她忽然勾起一个笑:
“你真想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大十几章的贴贴预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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