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入秋, 东川大学附近的夜市丝毫不显冷清。
鹿茸茸坐在街角的夜排档打量着这条街。
烟熏火燎中,这里热闹得还像是夏日,果饮、棒冰随处可见。
她看了一圈, 视线停在不远处的谢云遐身上。
鹿茸茸托着腮, 思绪发散,想起陈游说的话。
陈游说谢云遐要和别人打起来了, 但他看起来不像是打过架的模样。
他脸上干干净净, 一点都没受伤。
满身汗的模样倒像是运动过度, 累了。
忽然,眼前落下一道黑影。
“在想什么?”
男生的声音倦懒,听着没什么劲儿。
鹿茸茸正胡思乱想, 闻言下意识道:“在想你打架打赢没。”
谢云遐微顿, 心情一松, 撑着侧脸笑起来, 懒声问:“以前没见过别人打架?”
鹿茸茸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微微睁大眼, 干巴巴地和他对视几秒, 摇头:“没有。”
谢云遐伸出手, 长度优越的手臂一展, 轻而易举地戳到小天鹅的额头,轻点了点:“以后都不许看,记住了?”
鹿茸茸下意识闭上眼,感受着他干燥微凉的指腹在她脑门上戳来戳去,郁闷道:“记住了。”
管东管西,和她妈妈爸爸一样。
他真要当她四年哥哥呀?
谢云遐好整以暇地瞧着女孩子睫毛发颤, 明明害怕也不敢躲的模样, 恶劣地不收手。
明明见到她时, 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却总忍不住欺负她。
她越乖,他就越忍不住。
“云遐哥哥!”她嘟囔了句,脑袋往后仰,“我要摔倒了。”
谢云遐睨她一眼:“用力了吗?”
他收回手,视线一晃,女孩子雪白的额头上多了两个红印子,再看自己的手指,大小一模一样。
他轻啧一声:“娇成这样,怎么学跳舞?”
一点儿劲没使,还没扣个扳机费劲。
鹿茸茸揉揉额头,敢怒不敢言,小声嘀咕:“我都要饿死了,哪有人半路跑去打架的。”
谢云遐:“没打架。队里临时出了点事儿,下次不会。”
鹿茸茸懵然:“不会什么?”
燃烧的夜色下,男生支着头看她,眼梢低垂,深黑色的眼眸里露出点点倦意,唇角却弯起弧度,嗓音微沙:“不会让你等。”
鹿茸茸愣愣地看着他,刚刚因疾跑而跳动过速的心脏又开始不对劲。
她无措几秒,磕磕巴巴地应:“……没、没关系。”
谢云遐自认脾气够差,周围的人个个都比他脾气好,但也没见过有人性子能软成这样,又软又呆。
“这会儿应该冲我发脾气。”他懒懒一笑,“这样我都下不去手欺负你。”
说着这样的话,语气却一点歉意都没有。
鹿茸茸听他低低沉沉的嗓音,耳根发痒,用手捏了捏,老实巴交地问:“为什么要欺负我?”
谢云遐看着女孩子清澈懵懂的眼睛,叹气:“小呆鹅。”
很快,老板端着菜上桌,鲜香味勾起食欲。
两人一个饿,一个累,一顿饭吃下来安安静静的,不怎么说话。
偶尔鹿茸茸偷偷看谢云遐一眼,看得久了被他逮住,再慌乱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吃完饭,谢云遐扫了眼桌子。
高热量的她基本上没怎么碰,很克制。
“走了。”谢云遐付了钱,拎着到处乱看的人回学校,“你们宿舍门禁几点?”
鹿茸茸困惑道:“11点,男生女生宿舍门禁不一样吗?”
谢云遐:“一样,我没门禁。”
鹿茸茸茫然:“为什么没有?”
谢云遐:“因为我违反校规。”
鹿茸茸:“……”
鹿茸茸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违反校规的事都说的那么理直气壮。
这么看来,陈游晚上说去打架的事很有可能是真的。
这阵子相处下来,她对谢云遐的情况有点茫然。
谢云遐明明是射击队的,但她很少在射击队看到他,也从来没见过他打枪。还有,那晚捡到诊断报告……
和今晚的事会有关系吗?
鹿茸茸不知道,她的心思基本都写在脸上,尤其想着想着还看当事人一眼,让人想忽视都难。
夜晚风凉,谢云遐走在风口挡住风,右边脸颊时不时扫过来一阵小心翼翼的视线。
这视线不多留,看一阵就跑。
静静等上几秒,那视线又回来了。
谢云遐轻啧一声,抬手摁住鹿茸茸那颗乱动的脑袋,瞥她一眼:“憋一晚上了,想问什么?”
被风吹了一路,冷倒是不冷。
右边耳朵硬生生被她看热了。
鹿茸茸“啊”了声,小声说:“没想问什么……”
谢云遐眉梢轻抬:“真没?下次没机会了。”
鹿茸茸犹豫片刻,大着胆子问:“云遐哥哥,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谢云遐看着沉沉夜色,摁着她脑袋的右手指尖动了动,许久,轻舒一口气,低声道:“已经好了。”
鹿茸茸微怔,那他那晚为什么把诊断报告丢了?
不会骗她吧……?她抿了下唇。
谢云遐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拿出手机点开电子版的医疗报告,往她眼前一放。
“没骗你。”
他哑声说。
鹿茸茸仔细看这份医疗报告,认认真真地看下来,最后看向诊断结果,的确是好的。
他没说谎,他已经好了。
那他怎么……
“在想我为什么不训练?”谢云遐看着她困惑的眉眼,轻笑一声,“手伤好了,却拿不了枪,是不是更可笑?”
伤好了,却拿不了枪。
鹿茸茸睁大眼,脑子嗡的一下,下意识问:“为什么?”
谢云遐嗓音轻淡:“心理原因。手会抖,打不了太久。”
射击运动员拿不起枪,那就意味着他的运动生涯到此结束了,他所有的努力和坚持都化为泡影。
打枪的人拿不了枪,就像……跳舞的小天鹅上不了舞台。
大概没人比她更知道谢云遐的痛苦。
可他现在站在她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轻飘飘地说着这样的话,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模样。
但她知道,这都是假象。
如果他真的不在乎,就不会留在射击队。
鹿茸茸鼻尖一酸,仰头认真看他,一字一句地问:“你是不是很累?一个人是不是很孤单?”
就像她躲在练功房偷偷哭泣的夜晚。
他一定也很难过。
夜色下,女孩子的眼眶微红。
这双澄澈的眼带着一层水雾看他,水雾没让她的眼睛变得模糊,反而更清晰、更干净。
干净得让人不忍破坏。
就像她的心,纯白无暇。
谢云遐微俯下身,抬起手,指腹轻抚着她的眼尾,薄薄的皮肤透出红色,带着她的体温。
“茸茸一个人很孤单?”
他低声问。
鹿茸茸含着泪,点头,又摇头。
她从来没和人说过,每一次晕倒后醒来,像世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光,只有黑暗。
她觉得好孤独。
可看到家人的关心,感受到他们的爱。
她告诉自己,要好起来,不可以难过太久。
谢云遐指尖微动,轻擦去那点儿水渍,忽而抬手,用力把她摁进怀里,低下头,下巴抵住她的发。
“不累。”他低声说,“以后也不会孤单。”
鹿茸茸靠着他的怀抱,小声啜泣道:“难过也没关系,哭也没关系,我会陪你的。”
谢云遐低眼,缓慢地勾起一个笑。
他问:“会陪我多久?”
鹿茸茸闭着眼没说话,他身上好烫,昨晚被他捏过的后颈也开始发烫,她颤着眼睫,完全说不出话。
她又一次高烧,呼吸也是热的。
她会陪他多久?
鹿茸茸茫然地想。
“我……”她睁眼,在他怀里躲过风,余光里树影摇晃,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谢云遐指尖热意不减,留着她眼皮的余温。
此刻是他是最有耐心的猎人,并不急着狩猎,只是无声一笑,安抚她:“以后会知道。”
鹿茸茸抓紧他腰间的衣摆,轻声喊:“云遐哥哥。”
谢云遐:“在这儿。”
“你……会重新回到赛场吗?”鹿茸茸仰起头,双眼映着他的面容,“心理方面的病能治好吗?”
谢云遐垂眼,哑声道:“会。”
他生来翱翔于云端之上。
他会让她看见,看见他站在世界之巅。
-
新的一周,鹿茸茸稍显的没有精力。
关于谢云遐的问题,她偷偷咨询了自己的心理医生,得到的结果是最好带他本人去看。
她没胆子抓谢云遐去看医生。
而且……这两年他或许有在治疗。
周四下午下课,邹暮妍照旧来找鹿茸茸吃饭。
她从人群中找出明显在走神的小呆子,一把拉出去,纳闷道:“茸茸,再不看路又撞人家身上了。”
鹿茸茸回过神:“我在看……”
“看个屁。”邹暮妍狐疑地瞧她,“这周怎么了?天天走神。”
鹿茸茸慌忙摇头:“没事,就是一点烦心事。我们去吃饭吧,晚上还有社团活动。”
邹暮妍看她紧张的模样,没多问。
再问小呆子要着急了。
鹿茸茸吃过饭,和邹暮妍简单散了散步,小跑着去了射击馆。
邹暮妍瞧着鹿茸茸恨不得飞起来的模样,嘀咕:“前阵子也没见去射击馆这么着急,这么喜欢射击?”
鹿茸茸一路小跑,到射击馆时,社团活动还没开始。
她去更衣室放了包,楼去射击队找陈游拿枪。
临近选拔赛,射击队训练紧张,再加上上周的比赛,这一晚,两个教练给射击队放假。
他们在馆里举办了个聚餐,大家一起吃烧烤。
鹿茸茸上楼的时候,馆内热闹得很。
每个男生手里都拎着点东西,炉子、工具、食材、啤酒等等,笑说着话,神情是难见的放松。
鹿茸茸等一群人过去了,跑到训练场地门口,悄悄探出头往里看,眼睛转了一圈。
没看到谢云遐,也没看到陈游。
场地内零散几个人,其中一个人……对她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茸茸!”
郁震文像小狗竖起耳朵,眼睛蹭地一下亮了。
鹿茸茸抿唇对他笑了一下,挥了挥手。
郁震文几步跑过去,冲她笑:“你来找我?”
鹿茸茸愣了一下,看到他灿烂的笑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老实道:“我来找陈游拿枪。”
郁震文一点儿也不介意,笑着挠挠头,“我去帮你找他。对了茸茸,我们队聚在在烧烤,一会儿你要不要来?”
射击队聚会啊?那人一定很多。
谢云遐会不会在?
鹿茸茸的脑子里接连冒出几个问题,没有立即回答郁震文。
沉默几秒的时间,郁震文以为她不愿意,很快想起鹿茸茸上次被射击队一群人吓跑的事。
他忙道:“我们可以去天台,没有其他人。”
面前的男生语气小心翼翼,双眼紧张地盯着她,似乎像一只鼻尖湿漉漉的小狗蹲在脚下,冲她摇尾巴。
鹿茸茸想起她欠他一顿饭的事,难以拒绝,“我练完来找你。”
郁震文顿时精神一振,想立马跑去操场跑个几圈,他紧张地舔了舔唇角,克制着自己。
“我等你。”
他说着,忍不住露出一口大白牙。
社团活动的射击练习不分性别,鹿茸茸在其中十分惹人眼。
除去她那把漂亮昂贵的枪,她还有和她的容貌一样漂亮的技术和准度,让人羡慕又嫉妒。
听说她在上大学之前根本没接触过射击。
这让他们这群爱好者情何以堪。
鹿茸茸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心无旁骛地打完枪,痛痛快快地出了一身汗,脱掉厚重的衣服,轻快地上楼找人。
她喜欢跳舞,也喜欢射击。
她能忘记自我,全身心投入。
鹿茸茸按照郁震文发的短信内容,摸到了天台。
天台门开着,晚风吹进来。
她走到门口,小小地惊叹了下,这里一片漂亮的小天地。
星河清透,夜空广袤,风在宽阔的天台起舞。
清丽的夜景里,有人被烟熏到,大声咳嗽。
浪漫的气氛顿时没了。
郁震文一边躲烟一边咳嗽,眼睛被醺出泪水。
看到鹿茸茸,他手忙脚乱地擦擦眼角,又慌忙去躲烟,朝她喊:“茸茸,你等会儿再过来!”
鹿茸茸看他这样,有点呆又有点想笑。
上楼时的那一点忐忑消失了,她忙跑过去帮忙。
楼下,陈游喝完一罐啤酒,随便看了一眼,男生们醉的醉,吹牛逼的吹牛逼,聊妹子的聊妹子。
这么一圈看下来,冷风一吹。
他忽然清醒了一点儿。
郁震文呢?
陈游放下啤酒罐往里找,刚才郁震文找他说小天鹅来拿枪,这会儿不会下楼去缠着她了吧?
他下楼看了一圈,社团活动刚结束。
没看见鹿茸茸。
陈游逮住人问:“小天鹅……不是,鹿茸茸呢?”
那人愣了一下,指指楼上:“上楼了吧?”
陈游又摸去三楼训练室,果然看到枪放在桌上,边上放了张纸条。
陈游瞧了一会儿,对着纸条拍了张照,再摸上天台,鬼鬼祟祟地探出半颗头往里看。
待看清天台场景,他大骂一声靠。
郁震文这小子够贼啊。
陈游偷偷拿出手机,打开相机。
拍完,在列表里找到某人,选择发送。
-
东川,某射击俱乐部。
VIP001室,响了一晚上的枪声停歇。
谢云遐打完最后一枪,眼梢低垂,遮住眼中情绪,汗水凝结成珠,伴随着几声低沉的喘息。
他没看成绩。
他从不看成绩。
谢云遐拉开枪机,退完子弹,将安全旗插|入枪管,才放下枪,离开射击地线,到一旁坐下。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动作,为了保证射击安全。
每个VIP室都配置安全员,001室没有。
每回都是俱乐部老板老沈亲自在这儿守着。
这两年,谢云遐几乎每天都来这里练枪。
老沈也跟加班似的,有时候在家躺着乐呢,接到电话说人来了,他紧赶慢赶赶过去。
没办法,蒋柏峰托他看着这宝贝徒弟。
老沈看了一整晚,看看成绩,没往谢云遐那儿看,只道:“听说过阵子国家队下来挑人?”
谢云遐低着头,左手按住颤动的右手。
他闭上眼,头微仰着,露出锋利的喉结,等这一阵剧烈的颤抖过去。
即便这样,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嗯,冬训要开始了。”
老沈叹了口气:“年初刚挑过一拨,这回又来了。看来老蒋没挑到心仪的好苗子。”
老沈睨了眼谢云遐,心说有过这样的徒弟,蒋柏峰这辈子还能挑到什么好苗子?
再好,也比不过前头这个。
谢云遐很轻笑了声:“他挑得不够认真。”
老沈封了枪,直嘀咕:“还不够认真?这两年除了跑医院,就是跑山里到处找孩子。”
谢云遐退役后,许多被他压在底下的小将出了头。
但再出头,也没了谢云遐统治时代的辉煌。
谢云遐闭了闭眼,深深吐出一口气。
那阵颤抖过去了。
他练一晚上出的汗都没这会儿多,射击服里的衣服都湿透了,一身冷汗,沉沉的倦意涌上来。
谢云遐嗓音微哑:“走了,又麻烦您。”
老沈摆摆手,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等那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走远了,他盯着屏幕上显示的成绩看了许久,给蒋柏峰发短信。
【老样子,60发往上,成绩一直掉。】
【手抖的不行,没法儿打比赛。】
老沈收拾完场地,沉默坐在椅子上抽了支烟。
两年了,蒋柏峰没放弃,但他们等不起。
总有一天,蒋柏峰会放弃的。
可谢云遐,两年了,他对射击的热爱和对极限的追求,不减当年。
他会放弃吗?
-
晚上九点,谢云遐离开俱乐部。
他推开门,擦肩而过的女生闻到一阵淡淡的海盐皂角味,回头去看,只看到男生半截侧脸。
“好帅啊。”她小声对同伴说。
同伴看了眼,目露惊艳,又遗憾道:“VIP室,要不起。”
谢云遐低着头往停车位走,手机屏幕上是两张照片。
第一张是女孩子干净漂亮的字:【陈游师兄,郁师兄请我去天台吃烧烤,枪先放在这里。笑脸。】
郁师兄?叫的挺亲昵。
第二张照片是在天台,明显偷拍的角度。
星河下,女孩子白皙的侧脸在烟火中显得安静乖巧,她垂着眼,伸手去接郁震文递过来的饮料。
对面,郁震文嘴扬的像要裂开了。
吓唬谁呢?傻狗。
男生的指节轻动,滑过屏幕,按下保存键。
第二张,截图那张碍眼的脸再保存。
九点十五分,引擎的轰鸣声响彻东川大的大门。
门卫见怪不怪,头也没抬,给这位祖宗开门,轰鸣声响了一路,很快安静下来。
谢云遐照旧把车停在远离图书馆和住宿楼的区域。
他摘了头盔,看了眼时间。
啧,十五分钟,还是慢了。
谢云遐到射击馆时,陈游早已等在楼下,一见他就开始告状,从鹿茸茸上来拿枪再到被骗去天台。
“她来拿枪,你不在?”
谢云遐淡淡问了句。
陈游一僵,理直气壮道:“我在帮忙搬东西,不知道小天鹅来了。后来我把枪给她了。”
他又嘀咕:“你自己也不在啊。”
谢云遐脸色不变:“行,你号分别要了。”
陈游立即严肃道:“是我的问题!下回一定蹲在门口等小天鹅上来,绝对不让她见到郁震文!”
他好不容易求着谢云遐给他游戏号上分。
怎么能败送于郁震文之手。
谢云遐站在射击馆下,退后两步,微仰起头。
天台一角,在星空月色下显得安静而浪漫。
马上,这个角落就要迎来不速之客。
谢云遐一笑,上去抓人。
谢云遐没走楼梯,踏上安静的楼梯,转过昏暗的拐角,经过二楼时听到露台的狂欢。
男生的身影掠过,没有停留。
这里的热闹从来不属于他。
谢云遐插着兜,跨步上了三楼、四楼,离台阶还剩下两级时,晚风吹进来,他抬头看去。
星空下,两个背影坐在一起,隔着点距离。
他们在聊天,声音不小。
“茸茸,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我的偶像‘弈神’吗?”
郁震文喝了点啤酒,脖子红了,嗓音微醺。
谢云遐一顿,迈上台阶的脚步停住,深黑色的眼落在背对着他的鹿茸茸身上。
她没说话。
她沉默太久,静得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咚、咚、咚,像置身赛场。
谢云遐被定在原地,在着沉默的几秒里,想象着他即将听到什么样的回答,想象着下一秒她的审判落在他头顶。
他放在裤兜里的手渐渐握紧了。
气氛沉寂,他的眼睫轻轻地颤了下。
许久,女孩子打了个小小的酒嗝,拍了拍胸口顺气。
“记得啊。”她嘟嘟囔囔地说,“那个一直、一直拿冠军的天才少年嘛。”
郁震文轻呵一口气,低落道:“我见到他了。”
鹿茸茸茫茫然地问:“怎么了?”
郁震文纠结道:“他和我想的,很不一样。”
鹿茸茸短暂地理解了一下他的话,小声说:“除去他不尊重女孩子,其实……”
郁震文转头看她:“嗯?”
女孩子小脸绯红,双眸潋滟,装着细碎星河。
她皱起脸,像拿自己没办法似的,用极其懊恼的语气说:“我好羡慕他。好羡慕好羡慕他。”
郁震文和谢云遐同时怔住。
羡慕他?
郁震文干巴巴地问:“为、为什么?你们两个的专业好像差得有点远,为什么羡慕他?”
鹿茸茸托着腮,苦恼道:“他好厉害,也好勇敢,一定很努力。”
郁震文想起谢云遐三天两头不来训练的日子,挠挠头,不确定道:“或许……也不是很努力?”
鹿茸茸摇头:“不可能的。”
她仰头看着夜空,一字一句道:“他一定比别人更努力、更热爱。没有人可以一直拿冠军。”
郁震文:“可是……他一直是冠军。”
鹿茸茸转头注视着他,问:“你可以吗?一直拿冠军。”
郁震文茫然道:“我不能。”
事实上,除了谢云遐,谁都不能。
可他为什么能呢?
郁震文发现他们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把所以的问题答案归结于“天才”二字。
真的,只是这样吗?
鹿茸茸抿唇一笑:“他不怕输,所以很勇敢。他用全部的生命热爱着射击、把全部的青春奉献给射击,所以他很厉害。”
“你不觉得,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吗?即便他不是冠军。”
她又望回星空。
郁震文愣了许久,喃喃道:“但他再也不能上赛场了。”
鹿茸茸抿唇,忽然想起谢云遐,小声说:“他一定、一定比任何人都想回到赛场上去。”
就像谢云遐,他用寻常的语气说着自己拿不了枪,打不了比赛。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她知道,她看见过。
她见过黑夜下孤寂的、独自燃烧的少年,见过冰冷而愤怒的眼神,能感受到他从未表现出来的不甘和无力。
他从没想过放弃。
他和天才少年一样勇敢。
鹿茸茸轻轻吸了吸鼻子,伤心地想,谢云遐比天才少年更好。
他不会欺负女孩子,只会保护她。
郁震文随着她的话变得很安静。
他的脑子变成了一团浆糊,没法儿认真思考。
天台上安静了很久,两人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铃声打断。
两人面面相觑几秒,开始找手机,最后郁震文急急忙忙地接起电话:“师兄,现在?知道了,我现在下来。”
郁震文道:“茸茸,你等我一会儿。陈师兄找我。”
鹿茸茸乖巧点头。
郁震文走后,天台更安静了。
只有风声和夜色陪伴她。
鹿茸茸静静地看了会儿天,低头去找刚才喝那罐啤酒,菠萝味的,喝起来好甜。
视线晃了一圈,停在一双鞋子上。
蓝白色的限量球鞋,张扬特别,她刚见过。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鹿茸茸呆了一会儿,仰起头,看见高大的男生。
谢云遐站在她身后,低着眼,视线落在她脸上,眸光晦涩不明,没什么情绪的脸让人有点害怕。
“……我、我没喝酒,嗝。”
鹿茸茸忙捂住嘴,满眼的心虚。
可她刚才还沉浸在伤心中。
此刻眼眶是红的,模样委屈又可怜。
谢云遐凝视她几秒,火焰像风刮过狂野,燎经轨道,蔓到他干涩、滚烫的喉咙。
“你的眼泪,是为谁流的?”
他哑声问。
鹿茸茸像是被吓到,磕磕巴巴地回答:“云、云遐哥哥……不是。”
她忽然摇头,又一次道:“谢云遐。”
谢云遐嗓子的火往四肢燃烧,他的血液随着她的话逐渐沸腾,到了某个点,忽然停滞。
他弯下腰,和她朦胧的眼对视。
他轻声问:“谢云遐是谁?”
鹿茸茸答不上来,她感受到他身上浓烈的、变化的、涌动着的情绪,不由屏住了呼吸。
他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
他说:“我是‘弈神’。”
他是弈神,立于顶点,永不落败的弈神。
羿,羽之羿风,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