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色稀疏,天际零散挂着几颗星。
风吹过校园,恼人的蝉鸣消失不见,小道寂静,黯淡的光照在长椅边的两个人身上。
女孩子睁大双眼,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面庞。
心咚得震颤了一下,近距离的视觉带着几分冲击感。
这是一张过分漂亮的脸。
男生眉目清晰,阔而开的桃花眼微微低垂。
天边一颗红色的小星,又像是一粒火,将坠未坠,点在眼下。但凡承受不住他眼神的温度,就会去看那一粒泪痣,晚风中满是余烬的热。
他的唇隐在暗光里,轮廓线条干净。
鹿茸茸闻到风中淡淡的烟草味道。
他贴近的瞬间,身上的厌弃感忽然消失了,周身凛冽,变成了令人生惧的猎手。
她的心脏咚咚跳个不停。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她不会……遇到什么变态了吧?
鹿茸茸小心地挣了挣,没挣开。
男生指骨分明的手指拽着她的衣领,仿佛在揪一只被扼住后颈,只能胡乱蹬后脚的小猫咪。
“我不是故意的。”女孩子的声音,又软又细,仔细听还发颤,“我……阿嚏!”
她慌忙捂住鼻子,眼底有点点羞恼。
似乎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尴尬的时刻打喷嚏。
谢云遐看清人的瞬间,眉梢轻挑。
女孩子慌乱又可怜,小脸苍白,本就病着,这会儿一吓,她几乎要蜷缩起手脚,将头埋进肚子里。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随手掐灭烟,指节松开那丁点儿布料。
“以前白教了?”谢云遐凉凉地扫她一眼,随手把烟头摁进纸团里,“现在告状都不会?”
还不如小时候,小时候至少会哭。
现在是什么,小呆天鹅?
鹿茸茸反应两秒,后知后觉他的语气熟稔。
她不安地抿了下唇,睫毛飞快地扑闪两下,借这个动作的遮挡看他的面容。
看是看清了,但还是不认识。
“你……你认错人了?”
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谢云遐:“?”
他盯着人看了两秒,拿出手机,轻按了几下,抬起眼,视线将她所有的表情收拢。
稍许,只有风声的小道上,忽然响起铃声。
叮叮咚咚的钢琴音,像晚风吹拂风铃。
鹿茸茸愣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但这串号码似乎有点眼熟?
谢云遐长臂一展,直接从女孩子手里抢过手机,扫了眼屏幕,笑了下:“行,没备注。”
鹿茸茸看着男生没什么情绪的笑,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名字。
在机场犹豫很久才拨出去的号码。
昨晚没头没尾的短信。
晕过去之前看到的黑色眼睛。
还有,迷蒙间那道潮热的红色身影。
“谢……”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她小声喊,“云遐哥哥?”
他是……谢云遐。
模糊的记忆和“谢云遐”三个字终于幻化成具体的模样,站在她眼前,距离她几步之遥。
没有熟悉感,没有亲近感。
只有淡淡的疏离感。
鹿茸茸捂住自己的腮帮子,忍不住怀疑,她小时候真的为他哭掉一颗牙吗?会不会是看到他才吓哭的?
叮咚的钢琴音还在响。
伴随着一声轻软的“云遐哥哥”,耳朵像被小猫尾巴轻甩了一下。
谢云遐微顿,停在屏幕上的手一滑,按了接听,显示出通话时间,一秒,两秒,三秒。
数字跳动。
三秒,是他沉默的时间。
稍许,谢云遐“嗯”了声,拇指按上红色按键,挂断电话。
他轻抬起眼:“看见什么了?”
不浓不淡的语气,却有逼迫感。
鹿茸茸用余光瞄了眼长椅,纸团孤零零地躺在光下,风一吹随时都会滚落,像不起眼的垃圾。
她老实道:“我看见是诊断报告,但没看上面写了什么。”
他没说话,风也安静下来。
这样的寂静令人心慌。
鹿茸茸慌忙解释:“是真的,我没有打开,只是想把它还给你。”
谢云遐一扯唇,黑眸里有浅淡的讽刺笑意:“我丢了垃圾,你再还给我?”
鹿茸茸懵然,是垃圾……?
能被丢掉的诊断报告应该是好的结果。
可他因此心情不好,所以坏结果吗?
她想说生病要去治,诊断结果不能乱丢。
可是他们不熟,说这样的话似乎有点冒犯。
鹿茸茸纠结片刻,小声道:“不能乱丢垃圾。”
谢云遐:“?”
他烦了有一阵了,晚上好不容易想清净会儿,半路忽然跑出一只猫。
这猫挠你一下,用尾巴甩你一下,最后还呲牙。
呲牙就呲牙,还呲得像被欺负了。
那点烦闷就这么散了,烦也烦不起来,气也没法儿气。
谢云遐看着她纯净无辜的眼睛,忽然笑了一下。
他懒声问:“从医务室出来的?”
一说“医务室”,鹿茸茸耳根发烫。
下午一脑袋撞在他身上就晕过去了,有点丢脸。
她不怎么敢看他的眼睛,声音轻轻的:“嗯,下午的事谢谢你。”
夜色遮掩,谢云遐没看见女孩子发红的耳朵。
他弯腰拿起头盔,视线在纸团上一扫而过,顺手捏紧,纸团在掌心连着烟头被碾成一团。
谢云遐:“回宿舍?”
鹿茸茸:“去操场,有表演晚会。”
谢云遐轻啧一声:“表演晚会?越怕什么就越往哪儿挤,不怕被起哄上去表演?”
鹿茸茸微微睁大眼,忙摇头。
她不想上去表演。
“舞蹈系是重灾区。”谢云遐屈指弹了下她的帽檐,“走了,送你回宿舍,生病就去躺着。”
男生抬手靠近,鹿茸茸倏地闭上眼。
半晌,那只手没落下来,只是弹了下她的帽子。
鹿茸茸回过神,有点呆。
原来不是要打她,还要送她回去。
昏暗寂静的小道上,多了一道男生的脚步声。
不轻不重,步子迈得不大。
鹿茸茸磨磨蹭蹭地跟在谢云遐身后,手里捏着半个剩下的饭团,咬一口,再悄悄看男生的背影。
他好像也没有那么吓人。
她偷偷地想。
-
操场是去宿舍的必经之路。
远远地,鹿茸茸瞥见操场上的热闹景象——
新生们围坐成一个圈,中间空出一块地方。
空地上,有个男生在唱歌,温柔的歌声顺着风传遍整个操场,音乐接近尾声,男生下去后,人群忽然开始起哄。
很快,他们推了几个体育系的男生出来。
男生们笑闹一阵,忽然开始脱衣服,撩起衣服露出腹肌,女生男生们都开始尖叫。
鹿茸茸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倏地收回视线,下意识往谢云遐身边躲,借他的身影挡住视线。
谢云遐往边上瞥了一眼,女孩子头都要埋到地上去了,露在帽子外的耳朵有浅浅的红色。
他漫不经心地问:“你们那个教官道歉了?”
鹿茸茸抬头,澄净的眼睛里写着茫然。
谢云遐脚步一转,往操场上走,走出去没几步,看到那几个没穿衣服的男生,不耐烦地啧了声。
“等着。”
他丢下两个字。
操场里正热闹,谢云遐又实在显眼,热闹中也有人分出心神来看他干什么,似乎是来找教官的?
教官们正笑着看表演。
大嗓门教官余光一瞥,对上一道懒洋洋的视线,他愣了下,脸上的笑顿时散了个干净。
谢云遐没说话,插着兜昂了昂下巴。
教官连忙上前,在别人注意之前飞快走了过去。
教官们被这动静吸引,人群中也有人看过来。
男生双手插兜,姿势闲适地迈着步子,而教官埋头走路,看走路姿势连背都驼了点。
大家看着两人的背影,忍不住好奇。
“那是个学生吗?教官还跟学生关系好吗?”
“就这个教官脾气最差,晕,居然能这么乖。”
谢云遐从操场出来,身后跟了个人。
平日气焰嚣张的教官像打了霜的茄子,表情僵硬,帽檐压得很低,生怕被人看见。
谢云遐插着兜,懒懒散散的模样,存在感却极强。
两人走在一起,教官的气势莫名短了半截,平时扯着嗓子喊人的形象弱下去,她似乎没有那么害怕了。
鹿茸茸没说话,看看谢云遐,又看教官。
在女孩子的注视下,教官生出一股憋屈感。
他还没在小辈面前低过头,还是个学生,这要是传出去他都不用在兄弟面前抬头了。
这嘴就跟胶水封上似的,根本打不开。
谢云遐瞥了眼操场,随口道:“有人往这儿走了。”
教官眉心一跳,硬着头皮开口:“下午我去了医务室,是我误会了你,和你说声抱歉。”
鹿茸茸新奇地睁大眼,像看到老虎变成了小猫咪。
但凶巴巴的教官说话声音忽然这么小,她很不习惯。
鹿茸茸悄悄看了眼谢云遐,他站在靠近她的位置,垂眼翻着手机,并不在意他们说些什么。
很奇怪,他只是站在这里,她忽然多出一点能耀武扬威的错觉。
鹿茸茸抿了下唇,心里冒出一点点小叛逆,提高声音道:“我……我听不见。”
谢云遐顿了顿,眼梢轻抬。
女孩子还是很紧张,睫毛轻颤,藏在身后的手捏着拳,背脊却挺直,纤长的颈扬起。
像小天鹅高傲地昂起头颅。
鹿茸茸不躲不避地和教官对视,心跳如鼓。
教官握紧拳,忍耐间,余光瞥见男生又开始滑通讯录的模样,他松开牙关,大声道:“对不起同学,我不该故意为难你。”
鹿茸茸下意识捂住耳朵。
真的好大声,每次都觉得耳朵疼。
教官:“……”
这是什么意思?
眼看操场里的人要出来,教官不想再纠缠下去,死死地低下头,连忙绕路走了。
教官走后,背脊挺直的小天鹅顿时蔫吧了,用手拍拍胸口,一副被吓到的模样。
谢云遐轻嗤了下,嘲讽的话都在嘴边了,她忽然仰头看过来,双眼澄亮:“谢谢你,云遐哥哥。”
“……”
“走了。”
谢云遐表情淡淡地越过人,抬手摸了下发痒的耳廓。
又乱甩尾巴。
鹿茸茸脚步轻快地跟上去。
操场一角,教官们凑在一起,跟着场上的节奏舞动,还有被拉上去一起跳舞的,又闹又笑。
有人见大嗓门教官回来,笑道:“你也去跳一个。”
“跳个屁。”
大嗓门教官摘了帽子,闷头往角落一坐,不吭声了。
那人摸不着头脑,刚刚不还挺高兴的吗?
这是干什么去了?
-
鹿茸茸回宿舍后给舍友发了短信,先去洗澡,等吃了药上床,走廊上有了声音。
女孩子们的交谈声、脚步声从远到近,经过宿舍门,没有停留,逐渐走远。
不多时,脚步声停在宿舍门口。
舍友们开门进来。
“茸茸?”她们进门就喊。
鹿茸茸从床上探出头,小脸精神,对她们笑笑:“我没事了,刚洗完澡。”
三人关心了几句,宿舍里恢复平日的模样。
她们各自做着事,先后去洗澡,到了熄灯时间,再不情不愿地爬上床。
邹暮妍作为宿舍的播报小话筒,一上床就忍不住和她们说起最新鲜的八卦。
当事人是开学第一晚,她们提到的天才气步|枪手少年。
东川大学的天才气步|枪手少年,特招入的学。
据说他当时手伤退役,校长当时二话不说就让人进来了,生怕被隔壁体大抢走。
但这位天才少年非但不再拿枪,还劣迹斑斑。
邹暮妍神秘道:“你们猜,其中最恶劣的一件事是什么?”
盛玥:“渣男,玩弄人感情。”
冷曦:“抢人女朋友?”
鹿茸茸回答最慢,她冥思苦想,这样一位天才运动员会做出多恶劣的事?应该不会太差劲吧。
她试探着道:“打架?”
邹暮妍连连摇头,绘声绘色道:“据说那个冬天,东川冷得要湖都要冻起来了。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女生约了天才少年到幽静的小湖边,准备和他告白。她真心流露地说了起码八百个字的小作文,结果那位天才少年只说了三个字,他说——”
她轻咳一声,粗声粗气地模仿:“说完了?”
邹暮妍:“说了这句话还不算,他说完就把那个女生推湖里去了!大冬天快结冰的湖水,你们想想,要是我肯定报警了,但听说那个女生最后没有追究。”
盛玥:“啧,果然是渣男。”
冷曦:“僵尸都不吃恋爱脑。”
鹿茸茸听得一愣一愣的,听起来是一个没有风度,甚至过分恶劣的人。
她谴责道:“太过分了!”
邹暮妍:“据说这件事之后,没人再敢和他告白,他依旧在学校里兴风作浪,就开学那天,他连演讲都没去。”
“重点来了!”
“今天晚上,有人在我们女生宿舍楼下看见他了。摆明了,他不是来找人,就是送人回来,她们都在猜新的倒霉蛋是谁。”
盛玥:“又一个受害者。”
冷曦:“流年不利。”
鹿茸茸皱皱鼻子,她最讨厌不尊重女孩子的男生了。
话题过去,邹暮妍说起艺术系的八卦。
她们很快淡忘了这位天才少年,甚至没有提起他的名字。
鹿茸茸安静听着,忍不住想——
为什么她们都叫他天才少年,他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这个问题没有困扰她太久,因为她很快就困了。
迷迷糊糊间,她想起在小道上。
晚风吹过来,谢云遐额间的碎发被吹开,露出纯黑色的眼睛。
他的眼底,冰冷而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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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生宿舍。
谢云遐推门进去,舍友们都在打游戏,个个嗷嗷叫,“爸爸”、“爷爷”等礼貌用词叫成一团。
他把头盔往桌上一丢,踢踢陈游的椅子:“晚上你人呢?不是让你看着?”
陈游忙着打游戏,急道:“后来她舍友来了,和三个女生一起我哪儿好意思,就先走了。”
谢云遐瞥他屏幕一眼:“你没了。”
陈游:“怎么可能,我这装备无敌,我……靠靠靠!这阴比带人蹲我,不讲武德!”
败局已定,他们这局没了。
陈游愤愤地把手机往桌上一丢。
忽然,他鼻尖动了动,用力嗅了几下,狐疑道:“谢云遐,你抽烟了?你还会抽烟?”
和谢云遐同学一年,陈游没见他抽过烟。
这是破天荒头一回。
谢云遐表情淡淡:“没,外面沾的。你们玩儿,我洗澡。”
陈游皱眉:“上哪儿沾的,那么大味?”
他没能多想,新的一局又开始了。
谢云遐洗完澡出来,他们晚上的父子局以连跪告终,空气充满哀怨的气氛,都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
“我去!谢云遐,群里说你去女生宿舍了?”
舍友忽然诈尸,目光灼灼地盯着谢云遐。
另一个舍友否认道:“怎么可能,当时出了那件事谁敢靠近他,躲都来不及。如果是新生……倒是有可能。”
谢云遐都懒得说话。
一万年了,有劲没劲啊?
说起这事,陈游大笑:“你说怎么就你倒霉?说明你平时就不干人干的事,懂不?”
谢云遐:“滚。”
陈游和他们激情回忆起当时的事。
大冬天,狗都不想出门的天气。
一个快毕业的学姐给谢云遐发了条短信,说他要是不去赴约,她就在湖边等到天亮。
那么冷的晚上,谢云遐困得要死,根本不想出门。
陈游怕人女孩真等到天亮,硬是拉着人去了。
到了湖边,谢云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人说完,困倦地问了句:“说完了?”
说完他走了。
女生见他要走,忙追上来,但她夜视能力不好,没看清路,被石头绊了一下,整个人一头栽到湖里。
寂静的夜,“扑通”一声巨响。
谢云遐清醒了,陈游惊呆了。
最后人是救上来了,但她对水有了阴影,也觉得丢人,幸好没多久就毕业离开了学校。
人走了,流言还在。
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就成了女生告白不成,被谢云遐推下水。
陈游笑完,搭着他的肩膀道:“遐啊,咱回头解释解释这事?要是吓着小天鹅多不好。”
谢云遐:“传的是天才少年,和我谢云遐有什么关系?”
他随口说完,去了阳台。
从阳台看出去,大半个校园亮着灯。
图书馆遥遥矗立,明亮的光从切割成小格子的玻璃上透出来。
不远处,射击馆漆黑一片。
东川大学射击队向来成绩平平。
去年,校长特招因手伤退役的谢云遐入学,他以为这样耀眼的天才,即便带伤,也能带领东川大射击队更上一层楼。
但他失望了,谢云遐无法再拿起枪。
“四年横扫各大比赛的天才运动员”
”拿下奥运冠军就能完成大满贯的天才少年”
“陨落的天才新星”
谢云遐曾被冠以无数个称号。
可运动员的名字,像是有限定期限的罐头。
过了期限,就会被淡忘,被人遗忘在脑后。
谢云遐轻倚着墙,一双长腿随意屈着,眸光淡淡地看着夜色,无聊地想:小胖天鹅备注没有?
男生指节轻动,发了条短信过去。
【不接受三个字的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