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羽书是在去医院凉亭的转角撞到顾琼的。
说是撞到其实也算不上。
顾琼当时正拿着从一位儿童医生那里得到的书单, 一边思考着自己在这个世界并没有钱财的情况下，该怎么得到这些书的同时，一边在想，明光哪里去了……
然后转角就撞到了, 坐在轮椅上的沈羽书。
傍晚, 医生知道沈羽书中午只在楼下坐了20分钟都不到，就重新回到病房, 所以下午来查房的时候, 一再催促沈羽书趁着天还没黑, 一定要再去楼下坐坐。
他想了想, 觉得再去楼下坐坐也不是不行。
然后转角就遇见了顾琼。
手里捏着手写书单的女人, 一瞬间将那张纸捏紧了不少。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举动, 但就是莫名地觉得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孩子有些面善。
质疑自己不应当对陌生人有太多想法，顾琼就看到坐着轮椅的少年，在发现楼道拐角处有自己时，发愣的模样。
但转眼他就打算推着轮椅继续向前行进。
“那个……”顾琼主动喊了一声, 喊完了才发现自己的这种行为有点奇怪。
“有什么事情吗？”沈羽书脸上没有任何特殊的表情, 只是单纯的反问。
顾琼看着他眼睛里稀少的情感表现, 缓慢地松开了捏得太过紧的书单。
“我就是觉得你和我的一个故人有点像, 不过仔细一看又没有什么特别像的地方。”
沈羽书打算继续推着轮椅向前行动的动作顿住了。
他歪过了脑袋，精致的面容上是一丝丝的迷惑：“这是搭讪吗？”
顾琼将书单对折, 折成小方块塞到口袋里, 随后干脆直接双手插兜, 好不叫人发现, 她的指甲已经在掌心掐出了好多月牙。
“搭讪算不上。”顾琼并不想让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孩子心里留下负面的认证。
故而只是说道：“就是想问问你打算去哪。”
沈羽书定定地盯着她, 半晌没有回话。
顾琼心里莫名有点烦躁的同时, 恨不得直接打100个电话, 好把明光喊过来，让外表年纪看起来差不多的人一块对话。
——起码会比她这个看起来有可能比人家大一轮的成年女性，要来得自然。
不过在沈羽书打算推着轮椅，继续向电梯所在方位行进时，顾琼的意念电波并没有成功召唤明光，反倒是遇到了和院长谈完话的裴诚一。
一看到人，顾琼眼睛就亮了不少。
从口袋里伸出的手指微微一抽，顾琼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对裴诚一说：“这孩子看起来像是要下楼的样子，身边也没有什么别人，就算是走电梯，可能也不太方便，不如你帮帮他？”
裴诚一刚从电梯出来，就一脸迷惑地看向顾琼。
顾琼虽然不算是沉默寡言的那一类，但可能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原因，她其实也不算是特别爱说话的那种。
此时此刻对着一个陌生的孩子突然发行善心什么的……
裴诚一用一秒钟的时间怜悯了一下，那个被放在警局地下室的八级精神系丧尸。
那只丧尸对顾琼的依赖性，直观到就像是孩子在渴望自己的母亲。
不过出于尊重，也出于偏向自己人的原因，就算是顾琼正对着一个陌生的，看起来可能还在上初中的孩子搭讪，裴诚一觉得自己也还能行。
心理医生出身的裴诚一无所畏惧！
转眼裴诚一就泯灭了脸上的迷惑表情，一本正经地对着坐在椅子上的沈羽书说道：“正好我们也要下楼。”
他用手示意了一下顾琼，又接着说：“正如她所说，你一个人行动可能不太方便。如果不介意，就让我们把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吧。”
“你也不用担心我们是坏人，医院的监控摄像头比你想象的要密集得多。”
沈羽书：……能说的和不能说的都叫你说完了，他还能说点什么？
还不是只能表达沉默，然后沉默就被当成了接受……
心理医生和沉默寡言的人总归还是有点差距。
顾琼在三个人一并上了电梯后，眼巴巴地看着裴诚一。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靠近沈羽书，但也不会强行将这种心情遏制下来就是。
或许是因为他长得真的很干净，眼睛也有一种处于昏暗环境中的猫瞳即视感，让人忍不住想像是对待小动物一样地摸摸头，却又担心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伸手，突然把他吓跑。
和知白看起来是完全不一样的孩子……
顾知白是个很阳光的孩子，这是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不会忽视的一点。
冰冷没有任何一丝温度的研究室里，他就是唯一的人形光源。
可天生的小太阳和靠着自己自我燃烧的小太阳，仍然是不一样的。
顾琼眼神闪了闪，在电梯发出了一道不算明显的声音后，就知道她们已经到达了一楼。
“介意让我帮你推一下轮椅吗？”校医也是医生，顾琼在沈羽书偏过脑袋看向自己的时候，弯了弯眼睛。
“过几天我就要在一所学校入职，职位是校医。我接下来的照看对象应该也是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因为没怎么和这个年纪的人相处过，感觉有点不知所措。”
“当然你要是介意的话，就当做我没说。”
成年人更擅长利用自己，并放大自己的优势，顾琼说这番话的时候，那张苍白的脸，放大了她身上的脆弱感的同时，嘴角的笑容弧度，也让她多了一丝向阳的特质。
这孩子不会拒绝她。
有着专业证书的裴诚一，第一时间认证。
而结果当然和顾琼预料的没有区别。
沈羽书沉默着点了点头，就当作同意了。
在面对自来熟，但又没有任何危害，且巧妙地把握着社交距离的成年人的主动示好，他当然不会拒绝。
甚至还会说上一句：“我是请假住院的，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去过学校了，可能没有办法兼容大多数学生的日常。”
顾琼双手握在了轮椅的推把手上，一经推动，还没来得及感慨轮椅的质量好，先想到的就是沈羽书的体重，较于同龄人来说，是不是有点过轻。
“怎么会，你能让我和你相处一会，都已经是帮大忙了。”
全程旁观的裴诚一：……
他用眼神示意顾琼：你有没有发现你哪里不对？
顾琼完全忽视了那道灼热的视线，慢慢地推着沈羽书在楼下的小花园里行走。
傍晚恰到好处的温度，和正午没得比，不过也因为这样，相比于正午来说，现在这个点，医院楼下的小花园出现了更多的人。
住院部的小孩，不少都已经在大人的陪伴之下，霸占了一些木椅和石桌。
有个小孩，在看到沈羽书后，第一时间就抛弃了陪伴着自己的家人和小伙伴，一溜烟的来到了沈羽书的面前，又因为顾及着他身体的原因，并没有上手，而是在轮椅周围走走蹦蹦，和他说话。
“小书哥哥最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下楼了，我问妈妈，她跟我讲你可能是身体已经好了，所以就先去医院外面了，我还想着等我身体也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去游乐园呢。”头上扎了个冲天辫的小姑娘，笑起来甜蜜得就像一块流心蛋糕。
沈羽书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嘴角牵动，露出了一个略显艰难的笑容。
长久地待在病房内的后遗症还是有一些的，起码现在他对自己五官的控制力确实下降了不少。
小姑娘什么都没发现，见他笑了以后，还直接捧住了自己的脸蛋，高高兴兴地说：“小书哥哥就是人间理想，隔壁床新来的那个小孩说什么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好看的人……我看他就是见得太少，人太笨。”
沈羽书捏了捏她的脸：“就好看这一点，最好看的还得是我们婷婷。”
小姑娘高兴地红了脸。
又兴高采烈地将沈羽书介绍给自己周围的小朋友。
直到他看到一个和自己面容有些相似的孩子后，本就艰难的笑容，彻底僵死在脸上。
一整个城市都不算大的情况下，其中一个医院只能说是更小。
陪伴着一个年龄看起来约莫七八岁大小孩子的女人，脸上的笑容正笑得尤为温和。她旁边正站着一个距离她很近的男性，只从口形来看，沈羽书轻易就判断出了，他们在说那个被他们注视着的孩子，身体已经好了，明天就可以出院的消息。
沈羽书看了一下自己还放在婷婷脸上的手，瑟缩着将一瞬间泛白的指尖收了回来。
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的顾琼，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不远处的一家三口。
只以为他是在羡慕那个场景。
一个人推着轮椅，一个人下楼……这孩子的身上，或许也有些会让他觉得痛苦的事。
顾琼只当作什么都没发现，露出一副苦恼的样子说：“要是学校里的孩子都像是婷婷这个小姑娘这么活泼，可就麻烦了。”
沈羽书注意力顺应转移：“大多数的学生都会抗拒见医生才对。”
每年的体检打针量身高测体重，尤其是一些爱好甜食的孩子，看到牙科医生的时候，比看到阎王还要惊恐。
顾琼笑了笑说：“那这样想的话，校医应该是个会有空闲摸鱼的工作。”
“不错不错。”
沈羽书看顾琼的眼神奇怪了一瞬。
顾琼疑惑：“怎么这么看我？”
“……还没开始工作就想着摸鱼，是不是不太合适？”沈羽书犹豫着说。
“可是在当今社会，不能摸鱼的工作都是狗屎。”
裴诚一差点当场撅过去。
“你在对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说什么鬼东西。向往的大人世界原来是地狱什么的……知道这会毁灭多少孩子的纯洁内心吗？”
顾琼用三秒钟的时间注视裴诚一，又用一秒钟的时间远离他。
“抱歉，忘记说了。”顾琼哼笑了一声，“我一般不和傻子玩。”
沈羽书这下真的笑了起来，旁边的小姑娘也跟着笑。
而不远处的那个在父母看顾下的孩子，却对沈羽书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看起来尤为温和的女性弯下了腰，对着孩子说：“想去就去吧。”
沈羽书在没有刻意控制的时候，眼神和那个女人对上了。
对方眼瞳中的陌生感，过分直白，直白到沈羽书原本阴转多云的心情，突然之间就飘来了一朵乌云，甚至尝试下起小雨。
“……怪不得有人说，漠视和遗忘是看不见的刀子。”
他有点难受，但在细心品味着这股难受时，又觉得自己其实没那么难受。
因为早就有所预料了。
5岁和14岁，9年的时间，注定的是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而那个和他有着一半相同血缘的小孩，在站到他面前后，用天真的声音说出了充满了恶意的话，“哥哥坐轮椅，是不是因为腿断了？”
沈羽书原本是想像对待婷婷一样对待这个孩子的，摸摸他的头，和他聊聊天，说说话，又或者是把中午护士分享给他的，没吃完的糖果，送一两颗给这个孩子。
但现在想来估计是不需要了。
温和的瞳色又一次的变得冰凉起来，内心的乌云，也被暴力直接挥散，沈羽书得承认，自己有点过于矫情了。
一个陌生人，和因为这个陌生人而出现的另外两个陌生人……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顾琼的眼神，也一瞬间从注视着沈羽书的温和，变成了过去对待那些人渣实验体时的杀意。
“那你在医院，是不是因为快死了？”
可能是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个答案，那个小孩一瞬间红了眼眶，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原本站在不远处的男女，第一时间冲着过来，男人将孩子抱在了自己的怀里，安抚说道：“没事没事，我们小宝怎么哭了，没什么好哭的，再哭就丢人了。”
而那个女人，则是已经对他们皱起了眉。
“这位小姐，你为什么要吓唬我儿子？”
“那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为什么要让你儿子过来呢？”顾琼歪着脑袋，她心里翻腾而起的杀意，已经达到了让裴诚一汗毛直竖的程度。
顾琼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因为一个并不熟悉，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交换的少年，情绪能复杂又直白到这种程度。
但是不想伪装，也不想掩饰。
“你……你不要太过分！我儿子只是想过来和你们一起玩而已，不愿意拒绝就是了，把他吓哭只做什么？”
顾琼只冷冷地看着这个女人不停地挥舞着手，试图将周围的一些成年人拉入自己的阵营。
而那些成年人中，也不乏脑子清醒之辈，纷纷说道：“是你孩子自己说话不好听，上来就说人家坐轮椅是不是腿断了，还不许人家做姐姐的护弟弟吗？”
“你儿子金贵，别人家的儿子就得被你儿子刺激了？”
“你，你们！”那个女人直接气得眼眶都红了。
“你们欺负我儿子还不够，还想欺负我吗？！”
沈羽书却突然觉得无聊。
间隔了几个世界，或许自己五岁之前的记忆，也被自己在不知道多长的时间里一个劲地美化了吧。
那个能抛下自己，走向想要生活的女性，没有成为她理想中的女强人，反而再度开始了相夫教子的生活。
区别可能是在于，当初因为联姻，虽然没有爱，但对她相敬如宾的沈礼渊，确实比不上这个见着自己的妻子红了眼眶，还抱着儿子说：“小宝不难过哦。”
极端的重男轻女？
都无所谓了。
沈羽书则是又摸了摸婷婷，将中午护士送给自己的几个糖果摊在了手心，让她挑选。
小姑娘对这突然发生的事情也不害怕，淡定地挑了一个菠萝形状的糖果，一边撕糖果的包装纸，一边对着红了眼眶的女人说道：“阿姨委屈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被你儿子欺负的其他人也会觉得委屈吗？”
脆生生的童声质疑着看起来快要落下眼泪的女性：“因为他年纪小，所以他哭了，就是别人欺负他？”
“那阿姨你也哭了，为什么你老公没有说别人欺负你？”
明眼人都能看到女人身体一僵，过后，便带着自己的丈夫还有儿子，灰溜溜地离开了。
……
傍晚的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沈羽书重新回到病房。
在此之前，他和顾琼以及裴诚一在医院的凉亭里道别。
见到沈羽书独自一个人推着轮椅离开的身影，裴诚一对顾琼说：“你看起来明明很想和他继续多待一会儿。”
“想归想，但并不代表一定要那样做。”
她得先想明白自己对这个陌生的孩子，到底抱有怎样的感情才行，毕竟在不久之前，才经历了一场大型异界时空缝隙修补。
那些被唤醒的记忆，并不仅仅是回忆这么简单，还会让记忆的主人，产生一种身临其境，再次感受伤害的痛苦。
否则温禹明也不可能长久地处于昏睡状态，用于维持自我精神意识。
“何况把他当成替身什么的，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待知白，都是不合适的。”
裴诚一沉默了半晌，主动询问：“顾知白对你来说，到底重要到什么程度？”
“大概就是，如果我们两个其中一个必然会死的情况下，我会选择让我去死。”顾琼陈述道。
顾琼又淡淡地瞥了裴诚一一眼，感受着对方莫名升腾而起的，比自己还要明显的负面情绪，她只说：“不要把我当成圣母，和扶弟魔那种角色。”
“我知道。”裴诚一并没有像顾琼想的那么想。
“你只是认为，如果没有顾知白，你一定会死而已。”
在失去了顾知白自己会死的情况下，和顾知白仍然活着自己去死之间，顾琼只会选择后者。
顾知白是她活着的支撑力，这点再明显不过。
裴诚一也曾推测过，她口中所说的组织里的成员，只有楚时渊一个人是活着的情况下，其他几人的结局。
顾知白是怎么死的呢？
感染丧尸病毒？死在研究台上？还是什么别的？
但结果只有一个，因为他死了，所以顾琼才也会选择死去。
这个研究员的世界很小很小，小到只能放得下顾知白一个人。
替代品是不存在，而所谓转世的顾知白，裴诚一猜测，或许顾琼也只是想看到对方能健康快乐的活着而已。
顾琼没回话，只说：“明光哪里去了？”
“给我发信息说是去了莫哈维沙漠解决异界时空缝隙。”裴诚一嘴角抽了抽。
“我认为他应该在暑假期间补习一下现代社会的学生应有知识，你觉得呢？”顾琼吃吃地笑了一声，在走到医院附近的小卖部门前时，问了一句店主，“有没有女士烟？”
“我觉得你说得对。”
裴诚一说：“还有，抽烟不好。”
“说得就跟不抽烟我能好一样。”顾琼张开了自己的左手，手掌的纹路看起来和活人没有任何区别，但冰凉的体温，其实还是有着很明显的差异。
这可不仅仅是明面上的那个天生手脚冰凉的理由。
“你说会不会有一天，这个世界的人好奇，作为尸体的我为什么还能活着，然后把我也送上研究台？”
“我不说。”裴诚一知道，这种可能性当然是存在的。
他们国家能保证不让这种可能性存在，可却没有办法确定，其他国家的人也不会。
并不被组织里的当事人所关注的网络上，已经有很多普通人都在探讨异界时空缝隙了。
甚至还有人正面遇见。
……
医院里，沈羽书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另一头的人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着：“老头子说，7月19是你的15周岁生日，没几天就要到了，15周岁的日子不大也不小，所以你回家来过。”
和他通话的人是，沈羽书的父亲，沈礼渊大哥的儿子。
沈羽书却笑了。
“我以为往医院打钱的你们，应该人手一份我的身体情况报告才对。”
“不是还没死吗？”电话另一头的人浑不在意地说，“等你死了，我再考虑给你订个好点的棺材。”
“不然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听老头子的话，回来过个生日。不要瞎闹，否则医院的医药费全部撤回。”
沈礼渊这一代的所有兄弟姐妹，都讨厌沈礼渊。
一个艺术生的小弟，却被老头子说，最有资格继承沈家……
就算后来沈礼渊死了，他的大哥成为了沈家家主，后来和沈羽书同辈的人，也如出一辙地讨厌起了沈羽书。
如果是真正的14岁，没有经历过系统，沈羽书将面对的大概就是，死都死不安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