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苏然将脸上的笑缓缓地收了起来, 对于张金利的这副态度倒是没有生气。两人因为家庭原因结婚,在婚后的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孩子,着实属于心都不在对方身上。
就像张金利知道她在外面喜欢找年轻的弟弟,她也知道张金利在国外可能还另有家室。
他们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但至少过得问心无愧。
不过让陈苏然没想到的是, 张金利身上竟然有一个这么大的秘密——他能看到鬼。
就算两人之间的感情不佳, 但好歹也算从小到大就相识了,她愣是没看出来张金利还有这个本事。
陈苏然对他勾了勾指尖,那纤细白嫩的指尖如果是其他人看了一定会双眼发亮, 但是在张金利看来却透着幽幽的鬼气。
陈苏然问:“你来看爸爸?”
虽然陈苏然和张金利之间没有夫妻感情,但是两人还算负责,对于双方的父母态度都很恭敬。
在张金利那些年不曾回国的日子里,每当逢年国家也都是陈苏然上门拜访老人。
张金利点头,对她邀请道:“要一起吗?”
张金利站在电梯前的身影站姿挺拔,没有中年男人的油腻和发福, 反而透着些文雅的气质。他戴着一副眼镜, 瞧着不像个生意人,更像是个学者。
虽然人已经中年了, 但是从五官中依稀可以辨认年轻时也是一个大帅哥。
陈苏然靠在电梯墙边, 声音带着些笑意:“我就不上去了, 爸爸年纪大了,我去看他反而对他不好。”
张金利听到这话多看她一眼,唇角微扬露出一丝不明显的笑意,沉默了片刻, 他推了下自己的眼镜:“这些年来, 多谢。”
陈苏然知道这是他在感谢自己在活着的时候代替他去看望老人尽孝心, 不过陈苏然认为这是两人在外的默契, 也没觉得有什么需要感谢的,毕竟——张金利每年也会转大笔的钱给她。
陈苏然啧了下,该说不说,张金利完全符合那些网上的段子,什么老公转账N万,常年不回家……
她又笑了下:“你现在住在哪里?”
张金利报了个小区的名字和具体楼层,陈苏然不在意地点头:“那我先去你家等你,有些话我想单独跟你聊一聊。”
张金利瞥了她一眼,在她就算死了后也依然神采飞扬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才开口:“好。”
陈苏然哼着歌飘远,独留下张金利站在电梯门口,他看着陈苏然的背影彻底消失才转身走进电梯。
张金利心里叹了口气,但是眼中又扬起几缕浅浅的笑意。
他在知道陈苏然死讯的时候,其实是很诧异和难过的,虽然他和陈苏然没有夫妻间的感情,但作为从小都认识的关系,他是把陈苏然当成家人的。
他当时在想,陈苏然死后会不会过得很凄苦很悲伤?那么爱漂亮的一个人,死后也会很可怕吗?
不过陈苏然的悲痛不在于想念他,而是源于不能穿漂亮裙子和烫漂亮的卷发。
张金利想了很久,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会给陈苏然烧点纸钱,他在内心一直猜测着陈苏然的生活,但是直到今天见到她,他心里的那点担忧倏地就放松下来了。
陈苏然还像活着那样开心肆意,虽然私生活放荡和主流观点不同,但是只要她能开心,其他人的想法对她来说也不是很重要。她一向都是这样自我,无忧无虑,不考虑未来只享受当下。张金利不赞同,但有些时候,又有些羡慕她的洒脱。
对于张金利来说,虽然陈苏然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但在他心里一直都是亲妹妹的存在。
只要她现在还好好的,他就放心了。
等他上楼后,张老就笑眯眯地站在电梯口迎接他,老人对他的回国明显很高兴,也让张金利流露出几分愧疚。
“爸。”
张老拍了拍他的手腕:“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知道你在外面忙着事业,不过也要注意身体咯。”
张金利的眼睛有点泛红,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他所做的那些事虽然从来没和国外的亲朋好友乃至最亲近的人提起,但他总觉得他爸什么都知道。每当望着那双苍老但却通透的双眼,他就忍不住想要避开自己的视线。
张金利望着张老眼角的皱纹,犹豫良久还是说道:“爸,我在国外很难兼顾到这边,要不您跟我去国外住吧。”
张老却摆了摆手:“不去不去,我在国内好好的去国外做什么?在那边人生地不熟的,沟通都成问题。我在国内可以约老朋友出去钓鱼遛弯,过得也很舒服,去那边只能自己遛弯。”
老人家的脾气犟得很,张金利提到无数次的提议和以往一样被打了回来,他笑了笑,也没跟老人家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只是挽起衣袖走向厨房:“我去做饭。”
张老双手背在身后,在客厅听着小曲,对厨房的方向喊道:“你这个年纪也不小了,也要注意养生!不能太重油重盐!”
张金利一一应好,他做饭的动作很麻利,一看就是在国外经常做饭的类型。在做完饭菜后,他陪着老人吃了午饭,随后又哄着老人说了好一会儿话,等他从家里离开的时候,发现天色都快要黑了。
虽然陈苏然说在另一个家等他,但是他的步伐却相当的气定神闲,一点都没有担心陈苏然等到着急的模样。
等他到家之后,用钥匙打开房门,不出他所料,陈苏然还没回来。
他给自己沏了壶茶,坐在茶几边上慢悠悠地品着茶,等了约莫半小时,外面才传来陈苏然的鬼气和声音。
“今天和你逛得很愉快,我们下次再约。”
另一个陌生的女声说道:“好呀,我死三年了,还是第一次找到鬼陪我一起逛街,下次我再联系你呀。”
陈苏然对她挥手:“拜拜。”
张金利眼中闪过笑意,陈苏然这么多年来一直没发生变化,从两人十几岁开始,只要两人每次约定时间去哪里见,陈苏然最后总是会迟到,不是双手拎着购物袋,就是直接将见面地点换成另一个地方。
她一直都和小孩子似的完全凭自己喜好做事,但偏偏因为长相漂亮,不止男孩子告白的多,就算是女孩子也经常会有人脸红心跳地看着她。
并且因为颜值过高,只要出门就有一堆想要和她做朋友的人。就连现在连死了,都一堆鬼想和她做朋友。
张金利笑着摇了摇头,看来一个人的魅力并不会因为死亡而改变。
陈苏然从门里飘了进来,和活着的时候不同,她现在就算去逛街也双手空空地回来。
她语气熟稔的抱怨:“我看上好多包包和衣服,但是我用不了,我要联系公司的人帮我买下然后烧给我。”
陈苏然说着,伸了个懒腰,笑得很开心:“今天逛街认识的这个新的女鬼妹妹很可爱。”
她语气一转,对张金利勾唇笑了下:“是你喜欢的类型,你想要认识一下吗?我可以帮你介绍。”
就像张金利了解她一样,她也同样对张金利的喜好心知肚明。
比如对方虽然看起来一副淡雅的模样,但从小到大只喜欢活泼可爱的女孩子,不喜欢和他相像的文雅,也不喜欢太过攻击性的艳丽美貌。
陈苏然摸了摸自己艳丽的脸,难怪她和张金利擦不出火花。
张金利喝了口茶:“人鬼情未了的故事不适合发生在我身上。”
他对陈苏然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坐下聊。”
陈苏然飘到沙发上一屁股坐下,两人太熟了,彼此之间也没啥形象,逛了一天街的陈苏然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主动说道:“你踏马的阴阳眼啊?我怎么不知道?”
她一开口就是直击主题的询问,让张金利差点被茶噎着。
“别说你不知道,就算我爸也不知道。”
张金利放下茶杯,表情陷入回忆中:“我的阴阳眼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突然有的,那个时候我刚大学毕业,遇到了一件事。”
陈苏然回忆了一下,突然坐直了身子:“是不是那年你回老家参加外婆葬礼时发生了什么?当时你心事重重的去,但是回来后脸色发白,还大病了一场。”
张金利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了一句:“也没有心事重重吧?”
陈苏然却很认真地看着他:“你这个人虽然情绪很内敛,但是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当时的情绪真的很低沉。”
张金利一怔,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可能吧。”
他见陈苏然正襟危坐一副老老实实想要听故事的模样不由抽了下嘴角:“当年的事情如果提起就要先从我小时候说起来了。”
张金利并不是本地人,他爸妈都在南方的一个小城市生活,两人先后迁移最后才在帝都安家落户。
张金利他妈妈的老家是南方的一个村子,他妈妈在他小时候很忙碌,每当暑假的时候就会把他送回外婆家居住一段时间。而张金利从小时候就是跟着外婆身边长大,他认识的小伙伴们也都在这个村子里,他每年最期待的就是暑假回外婆家。
在他七岁的那年暑假,和往常一样被妈妈送到外婆家,他在回村子里的第一天就喊着跟自己玩得好的朋友一起去河边捉鱼逮虾。
外婆叮嘱张金利只能在河边玩耍,不能去河里游泳。张金利也都听话记下,在河边玩了一会儿后又在阴凉处跟几个玩伴玩溜溜球。
他这一天玩到天快黑才回去,跟他一起的是两个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一个男孩子叫小天,另一个叫小健,小天的性格有些腼腆,小健就比较活泼,几人的性格互补,每次结伴一起出去玩都嗨得不行。
几人回到村口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不过几人年纪小,也不觉得害怕,一路嘻嘻哈哈地往家里的方向走。
小天和小健护送着张金利回家,在路过一个破旧的院子时,院子的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看着他们的方向。
这个老人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半闭着,眼上有一大块褐色的疤痕,看起来瘆人的很。
尤其他目光昏沉,直勾勾看着张金利几人,让张金利几人都有点不适。
张金利和几个小伙伴快速地跑开,风中隐约传来老人的声音,出乎意料,这个老人的声音和他的外表完全不符合,竟然意外的温和。
“小娃娃们,最近老实点在家,不要瞎出去乱跑。”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声音还很正常,但是紧接着下句话就带着些让张金利觉得头皮发麻的阴冷——“小心死在外面。”
张金利回头看了一眼老人,老人自己推着轮椅又回到院子里,大门关闭时发出一道沉重的声响。
他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小天和小健,两人似乎完全没听到老人那话,依然在那嘻嘻哈哈。
张金利这个时候毕竟是个小孩子,他心里一闪而过一丝疑问,但是也没放在心上,等到回家的时候就把这事忘到了脑后。
晚上睡觉的时候,外婆拿着蒲扇给张金利扇着风,张金利迷迷糊糊中想到那个老人的话,他揉了揉眼睛,对外婆问道:“外婆,我今天跟小天和小健回来的时候,遇到一个只有左眼的老爷爷。”
张金利外婆压低了声音说道:“他是不是坐在轮椅上?”
张金利这时候很困,晕乎乎地点了点脑袋。
他外婆说道:“那是我们村二十年前远近闻名会看事的人儿。”
“不过他二十年前给别人算出了一家有灾,那家得知后连夜搬走避开一劫,但是他邻居家七口人都遭了殃。他从那之后就不再看事了,说再看事以后会有报应,从此闭门不出。”
张金利耳畔传来外婆轻飘飘的声音,还有蒲扇的风声在他耳边响起,他在迷迷糊糊睡着之前,听到外婆的叹息声。
“从那之后,不管谁来找他,他一律不让别人进家门。”
张金利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挠了挠头发,感觉外婆昨晚好像跟自己说了什么,但是一觉醒来忘得一干二净。
他好像还忘了一件事,本来昨晚想对外婆说的,现在也忘了。
小孩子忘性大,张金利从床上爬起来后就将昨天的事彻底抛到脑后,尤其他看到小天和小健在他家门口喊他出去玩时,更是把昨晚想说的话彻底遗忘。
他跟着小天和小健的脚步,几个男孩子笑嘻嘻地就在树下捉蚂蚱。
这天的他们没有去河边玩,但就算在家门口,几人也玩得精疲力竭。
后面张金利一连疯玩了好几天,直到外婆接到他妈妈打来的电话,询问他暑假作业写得怎么样了?
张金利这才苦着脸想起来自己还有暑假作业!
不过还好只是一年级,暑假作业也不多,张金利后面几天都窝在家里写作业,他不是拖到最后一刻才写作业的类型,打算先把作业写完再去和小伙伴去玩。
小天和小健有时候也会在他旁边看他写作业,小健看着暑假作业上的题目,皱紧了自己的眉头:“我们不都是一年级吗?为什么你的作业我都看不懂?”
张金利这个时候还不懂城市里的学习进度和村里的完全不同,他抓了下自己的头发,语气苦逼:“其实我也看不太懂。”
小健捂着肚子笑起来:“你好笨啊!”
小天笑嘻嘻的:“我也看不懂!”
小健又对他笑:“你也好笨呀!”
几人小孩子闹成一团,等到张金利终于把作业写完后,也终于能和两人继续出去玩了。
他们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从村口玩到山头,能玩的地方基本上都玩遍了,也生出几分无聊的心情,甚至小健还有点怀念学校,想着早点开学去和同学们玩。
张金利却满脸抗拒:“上学要天天写作业的!而且上学后我就要离开这了。”
等下次见面,就得是半年后的过年时期,不过过年的时候妈妈只带着他在这待几天,哪有暑假在这疯玩的爽。
小健嘴里叼着一根杂草,他语气有些失落,嘴里的草都跟他一样无精打采地耷拉了下来:“对哦!开学你就要走了。”
小天目露向往:“我还没去过大城市呢!大城市好玩吗?”
“好玩!”张金利又对两人说起来城市里的便利,两个小孩子都听得睁大了眼睛。
小天握紧拳头:“等我长大了我要去大城市当科学家!”
小健则嘿嘿笑道:“笨蛋是当不了科学家的!我长大后想去大城市当警察!”
小天哼了一声:“你跑得那么快,适合当劫匪!”
小健想了想,又对张金利问:“小店门口的干脆面集卡片我还差三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集齐!城市里的小孩子也玩这些吗?”
张金利点头:“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也在集这个卡片,你少的那几张我家都有多余的,等明年我带给你!”
“好!”小健笑了,“那我明年暑假等你回来!”
说着,几个小孩子又扭作一团打闹起来,等玩累了之后,几人躺在山头上,小健对张金利问道:“对面村后山有嘟嘟嘟的火车,你也是坐这个来的吗?”
张金利点头:“要坐一天的火车呢!”
小天语气羡慕:“我还没坐过火车呢,好玩吗?”
小健则一骨碌坐起身:“明天我们去那边玩吧!我想看看火车是什么样子的!”
张金利也坐了起来:“好!”
几个小孩子约好时间后,第二天一早就在村口汇合。这路程对于大人来说不算远,但对于几个小孩子来说还是要走很远一段路程的。
张金利带着家里的玉米边走边啃,小天和小健则在前面带路。张金利带了好几个玉米过来,分给两人一人一个,几人一起啃着玉米,走在乡间的小道上。
金黄色的麦子被风吹起一阵阵金色的波浪,暖风带着些热浪和温柔,轻轻地吹起几个孩子的头发丝和衣角。
几人一路嘻嘻哈哈地穿过村子来到村后的铁轨旁,张金利举着手中的玉米一脸兴奋:“这就是火车要经过的地方!”
小天和小健睁大眼睛看向望不到头的铁轨,弯弯曲曲的铁轨似乎承载着他们对于未来的美好幻想,小天跑到铁轨上大声喊道:“我以后要去大城市当科学家!”
小健也欢呼雀跃地跑了过去,他站在铁轨上蹦跶着:“那我以后也要去大城市当警察!”
经常坐火车的张金利看着两人在铁轨上玩耍有点担心,他经常坐火车,妈妈也每次都跟他说铁轨旁很危险,千万不能走过去,所以他站得远远的,对两人说道:“你们别在上面玩啦!快点过来!说不定火车马上就要开过来了!我们站远点看火车!”
小健对张金利做了个鬼脸:“等火车来了我再过去!”
小天也笑嘻嘻的:“火车来了我们就跳下去!”
张金利拗不过两人,往前走了几步给两人看着火车:“等火车来了我喊你们!”
不过火车一直没有,张金利站了许久也累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玩着旁边的小石子。而小天和小健显然也玩累了,两人躺在铁轨上兴奋地窃窃私语。
从过来到现在都没看到火车的影子让两人认为火车是没什么危险性的存在,就算火车开过来了,他们站起来跑出去就行了!
张金利看到两人这么大胆有点心痒痒的,他也想过去躺着,但是妈妈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他踌躇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没过去,而且还对两人招呼道:“小天、小健!你们到我这边睡呀!睡在那太危险啦!”
小健扭头看向他的方向:“有你在没事的,火车来了你对我们喊一声!”
张金利哦了一声,然后坐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远处的铁轨。
在他都看困了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轰鸣声,这声音震耳欲聋,一下子就让他清醒地睁开眼睛,他对着小天和小健的方向大声喊道:“快起来!火车来了!”
小天和小健手忙脚乱地从铁轨上爬起身,但是因为两人从来没见过火车,再加上火车发出的巨大声音让两人心惊胆战,两人一时之间愣是没能从铁轨上爬起来。
张金利看得都快急死了,他看了眼已经能遥望到的车头,磕磕绊绊地向两人跑去。但是他的速度哪能比得上火车,刚刚还只是看到车头,转眼间这车就离几人越来越近。
而小天和小健脸色煞白,小健好不容易爬起身,他速度快,下意识就要往外跑。但是小天却被吓得哭着摔着了,小健自己也怕得不行,但还是伸手去拉小天。
小健将小天拉上来之后,小天腿软得不行,眼看着火车离两人越来越近,小健想都没想地把小天推了出去。
他正好撞在张金利的身上,张金利在这撞击猛地往后仰去,下一秒,他和小天身上都被鲜血喷溅个满身满脸。
张金利和小天都惊呆了,足足好几秒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在火车刹车的紧急制动声中,两人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两人这个时候都吓傻了,对于后面的事情只记得害怕到一直在哭,哭到浑身都在颤抖。然后就是家里以及公安部门和铁路的人匆匆赶来。
这件事发生之后,张金利被他爸妈接回城市里,而剩下暑假他也一直在做噩梦,梦里的小健有时候是在笑他说他是笨蛋,有时候又在说让他帮忙看着火车,但更多的是,当时被温热鲜血溅了满脸的恐怖触感。
他每天晚上都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醒来,然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金利都尚且如此,更别说被小健救出来的小天,听说小天直接病了好久,整天嘴里都在念叨着小健的名字。他家里的老人看他这副模样,把他送到了在大城市打工的父母身边,说以后就让小天在大城市里读书。
在开学之后,张金利依然还处于惊吓中,学习成绩都下滑了不少,他爸妈看到他这个样子很担心,于是给他报了课外兴趣班,让他没时间想这些。
忙碌又有趣的兴趣班让张金利在一个学期后终于将这件事逐渐淡忘,但是从那年之后,他一连好些年都没再回过村子里,就连逢年过节,都是爸妈开车去老家把外婆接到城里。
而家里的其他人也对这事闭口不谈,似乎所有人都在刻意地遗忘。
一转眼时间就过去了十几年,等到张金利大学毕业的时候,老家的外婆因病去世,他也终于再次踏上那片曾经给他美好回忆的童年故地,只不过除了美好的回忆之外,还有一些他如今回想起来仍然觉得难过的刻骨经历。
他回去参加葬礼的时候依然是在夏天,这熟悉的时间让他站在村口就回想起了不少当年的往事,在不经意间,他指尖触碰到裤兜里的三张卡片,然后手指猛地抖了一下。
张金利站在村口发起呆,他想起童年的小健,又想起一直以来对他疼爱有加的外婆,一时间,浓重的悲伤索饶在他心头。
陈苏然知道他回老家参加葬礼,特意发来了问候的短信。
陈苏然:你到老家了吗?
陈苏然:抱歉,我在国外现在回不去,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张金利回了一条已到达的短信过去,然后将手机收起,跟在爸妈身后走进村里。
一别十几年,村子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以前的破旧房子到现在家家户户都是独门独院,可谓是有着天差地别的变化。
不过村子里也不是都盖起了新房子,那个独眼老人的院子还是破破烂烂的,跟十几年前并没有什么差别,此时院子的门大开着,能一眼就看到里面的情况。
在张金利的有意遗忘下,关于童年的那段往事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也没回想起当年老人对他说过的话。
但是当他路过这座破院子的时候,心里却突然传来一阵莫名的悸动。他下意识地看向院子里,只看到一棵高大的槐树和树下的一口古井,在古井旁有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白发胡须皆发白的独眼老人,老人满脸的皱褶,眼睛半眯着,似乎在看张金利的方向,又似乎是在打盹。
院内无风,但是老人的裤腿却轻轻摆动着,像是有人在拉扯似的。
张金利在看到老人的时候,那些被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袭上心头。
炎热的夏季,院内的蝉鸣声,以及热到出汗的夜晚,外婆给他摇着蒲扇诉说这个老人的故事——
而这个老人曾经警告过他们的话也浮现在张金利的心头,不过短短一霎间,张金利额前就冒起了冷汗。
张金利妈妈也看了眼院子,她对丈夫小声说道:“那院子里是槐树吧?这树风水不太好,比较阴,槐树也就算了,还有一口古井在树旁……”
张金利妈妈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句:“风水太差。”
张金利爸爸无奈地看她一眼:“封建迷信。”
来接他们的亲戚却悄悄说道:“这房子里住的是以前是看事的,不是风水不好,是故意布置这么阴的。我听别人说,因为他大限将至,但又一直没找到薪火相传的后人,就故意把家里布置得很阴,这样阴差就找不到他了,他就能多活一段时间!”
张金利爸妈咋舌,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普通人避之不及的阴气地方,在这些会看事的人手中竟然还能躲开阴差多活一段时间!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张金利听着这些话又看了眼院子里的老人,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个老人是在等他。
等忙完外婆后事后,张金利思来想去,还是准备第二天去找那个老人问问当年的事情,如果当时他把老人的话放在心里是不是就没有后面的这些事了……
越想他越觉得自责,连等到第二天都来不及,在深夜悄悄地来到了老人的院落门口。
他以为老人应该早就睡觉了,但没想到院子里却传来老人的声音。
“别在我耳边哭了,不去投胎在这等个屁啊!”
张金利一愣,竖起耳朵在门外偷听着。
没人和老人对话,但是老人的声音却没有停下来。
“他失约了你跟他去说啊!缠着我烦不烦?我可不喜欢小孩子,离我远点!”
老人越说声音越大:“还有你!你不去看你女儿和女婿外孙,也跑我这边做什么?”
“什么?担心自己晦气影响到他们?那我就活该被你们的晦气缠上?”
张金利本来一脸疑惑,但听到这两句话心头一颤,他立刻联想到外婆生前跟他说过的话,这老人不简单,是能看事的!如果他还能看到鬼跟鬼说话呢?
张金利的身子微微发抖,有点害怕,又有点想冲进去让老人帮自己见一面外婆!
在又偷听了一会儿后,张金利忍不住了,他敲了敲门:“爷爷,我是张金利。”
院子里倏地一静。
过了许久,门被人从里面打开,独眼老人眯着那只仅存的眼睛看着他,没问他来做什么,而是说道:“你都听见了?”
张金利僵硬地点头,
独眼老人对他说:“进来吧。”
张金利迟疑了一下,然后推着老人的轮椅走进院子。
在深夜之中,张金利看那棵老槐树和古井更觉得有一股凉气窜上后背。
他的视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对老人恭敬问道:“爷爷,还请解惑。”
即是为了十几年前的那句话解惑,也是为了今晚听到的那些话解惑。
独眼老人眼神晦涩,他看着张金利,声音透着老人特有的干哑:“做我们这行本就是逆天而为,有些事情我没办法对普通人说,如果你想知道,你就得脱离普通人的身份。”
张金利一直以来就很聪明,他感受着院内的夜风吹在脸上,因为是夏天,夜风都是暖的,但张金利的心却凉冰冰沉甸甸的。
他知道只要选择这条路,那他未来的生活就注定跌宕起伏。
只是为了见一面去世的童年和外婆,值得吗?
张金利的内心剧烈挣扎起来,许久后,院子里的夜风停下,他也停下思忖,声音低沉有力:“我愿意。”
独眼老人定定地看着他:“做这行的十有八九会鳏寡孤独残,你确定吗?”
张金利又犹豫了。
不过老人接着说道:“我瞧你这面相也是没有子嗣后代的,你可能不能生育。”
张金利:“……”
等等,要不这封建迷信的事先放放,容他先去医院检查一下?
张金利一脸的匪夷所思,他能接受自己只有一只眼睛,但是接受不了男性的尊严遭到挑衅!
妈的,不能生育?怎么可能!
在极度的吃惊之中,他果断收回刚刚说出的话:“我先去医院检查,明日再登门造访。”
第二天下午,从医院回来的张金利焉了吧唧的敲门,对独眼老人说道:“开干吧。”
独眼老人给他开了阴阳眼,一边摸着他的根骨一边笑:“你七岁时候我就看中你了,要不然也不会多嘴提醒你一句,你当时要是不跑那么快离开村里,这天眼都不用我给你开,在刺激之下你能自行看到那些东西。”
一盆的黑狗血从张金利的脑袋上浇下,之后又喝下一碗从古井里泡了一夜的槐树叶水,紧接着又在他额前扎针念咒语,最后还做了一场法事。
等到一切结束后,硬是从下午折腾到了深夜三点。
张金利的眼睛剧烈的疼痛起来,他咬牙一声不吭,反倒是老人安慰他道:“疼就喊,哪里不舒服就说,我师傅当年给我开天眼的时候,我硬扛着没出声,结果有只眼睛出问题瞎了。”
张金利嗷的一声就喊出来了,不是因为疼,而是被老人的话吓得!
原来那只眼睛不是先天,是后天瞎折腾干废的啊?!
他怕得嗷嗷叫,似乎眼中的疼痛随着他的大喊声真的消散了不少,等到这疼痛逐渐散去时,他感觉眼睛和平时没什么差别,但又带着些刺痛。
他视线中的夜色好像更深邃了。
老人指着槐树的方向:“你看那边,因为你刚开天眼,现在看不清鬼的面容,他们只能站在老槐树下你才能看到,不过随着时间,你看到的会越来越清晰。”
张金利扭头看向老槐树的方向,那树下站着两个人,只是看到他们的一瞬间,他眼睛就红了,表情也带着恍然。
老人又连忙说:“别哭别哭,你现在眼睛很脆弱,小心眼睛哭瞎了。”
张金利:“……”
他又将自己的情绪憋了回去。
树下一共两道半透明的影子,一个影子小小的一个,正在挠着头发,他脸色惨白,皮肤呈现不正常的红色,这红色仿佛是鲜血染上的一层,在夜色透着诡异的阴冷感。
而另一个人头发花白拄着拐杖,她也脸色煞白,不过身体不是红色,而是透着青紫色。
她打了个哈欠,张嘴就对张金利说:“也就你个二货被这老头忽悠了!他骗了十好几个年轻人,没一个搭理他的!就你上钩了!”
她的表情痛心疾首,还用拐杖敲了敲地面:“不过能看到我也好,我正好有事交代你。”
张金利怔怔地看着自己外婆,怎么看起来比活着的时候还要生龙活虎……
他外婆继续说:“我年纪大腿脚不好,给我烧个全自动的轮椅!还有你爸妈给我挑得寿衣太丑了!那个棺材颜色我也不喜欢!对了,还有墓地,风水不好,赶快换个方向!容易影响到子孙后代!”
那小孩声音幽幽地接道:“他还有啥子孙后代?都生不出了。”
张金利外婆一噎,声音陡得就变失落了:“算了,那我没啥要交代的了,小健,你念叨他十几年了,有什么想跟他说的话就说吧。”
“我才没念叨他十几年!”小健气的原地蹦了一下,嘴里嘀咕道,“谁会念叨笨蛋十几年啊!”
张金利自从那小孩开口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此时听到“笨蛋”两个字心口一涩,这个词是小健的口头禅,他当时特别喜欢这么喊他和小天。
如今,已经足足十几年没人这么说过他了。
不等小健开口,张金利主动说道:“我前两年跟小天联系上了,他如今在实验室里做环境研究,现在正准备深造考博。”
“我刚毕业没多久,还不知道做什么,我爸让我做生意,我还在犹豫,因为我大学的学校是警校……我想做警察。”
在这些漫长的十几年时光中,他似乎完全遗忘了当年的事,又似乎将小健的愿望牢牢记在心中,用自己的方式去一一实现当年小健没能完成的心愿。
小健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已经逝去了十几年,就算外表看起来再像小孩子,实际上心智已经很成熟了。
他没看张金利,而是抬头看着老槐树,声音带着几分怅然:“……小天已经当上科学家了。”
他说完这话,停顿了好久才继续说道:“你这个笨蛋就不用当警察啦,你太笨了,跑不过抢劫犯的。而且你都开天眼了,去当警察还不去天桥下摆摊算命。”
张金利:“……”
这话恕他没法接。
小健见他没说话,又将视线重新看向他,然后对他笑了起来,缓缓伸出一只手。
寂静的夏季夜晚时不时地传来虫鸣声,这声音是夏季独有的乐曲,能轻而易举勾起每个人心中关于童年的回忆。
小健站在老槐树下的这幕让张金利有点恍惚,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倒退回十几年前,同样的夏季,同样的炎热,还有没发生任何变化,宛如一直好好活着从未离开的童年好友。
张金利走向小健,随着他的走动,每走一步他觉得自己就变小一岁,等走到小健身前时,他感觉自己重新变回七岁那年的下一个暑假。
他如约来见小健,带来小健一直心心念念的礼物——他将三张泛黄的卡片郑重地放在小健手上。
夜风温柔拂过,和当年的夏季暖风一样,吹起他们额前的碎发和衣角。
小健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卡片,声音很轻,嘴角却扬起怀念的笑意:“……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