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高中东大门正对状元路，状元路左边几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直耸云宵，进进出出穿若水中学校服的孩子，一脸傲娇。
右边是一群低矮小民房，我从这群房子的其中一个小巷道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保温饭盒，饭盒里装着我给乐乐炖的排骨汤。
乐乐的教室离北门比较近，我每次都是把饭送到北门，北门右边是一排红李树，春天时，李花盛开，刚结的果实像一颗颗红红的小珍珠串在枝头，现在叶落了，枝秃了，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
翘首望向校园，穿着红色校服的学生陆陆续续走出，那是高二学生，乐乐该快出来了吧。
心竟莫名跳得飞快！
2006年秋，他上幼儿园，夜深，因为没钱交房租被房东停了电，只燃着一支红红的蜡烛，我将乐乐哄睡后独坐于黑暗之中，他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悄悄爬到我腿上，揽过遮住我眼睛的头发，捧着我的脸说：妈妈不哭！
2009年，他上小学一年级，清水中学的学生公寓里，我早早做好饭菜，站在窗口，正值阳春四月，暖阳融融，桃红杏粉，他稚气的脸高扬，放学归来，背着妈妈用旧衣服拼起来的花书包，旁边缠着一只流浪狗，狗蹦起来抢他手里的枯树枝，他老远就大声喊道：妈妈，妈妈，乐乐回来了！
声音软软糯糯，带着热热的气息穿过楼梯道扑面而来。
2015年，他上高一，他在电话里哭：妈妈我考得那么差，我看不到希望，真的，我那么努力但我都看不到希望妈妈，我真笨！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知道他学习上遇到了困难，但我不知道怎么帮他，初中知识我会，他不懂的我都会耐心讲解他听，高中知识这么多年没用，早还给老师了，我眼见着他在迷雾里挣扎却无能为力！
他向我走来，穿着校服，一脸沮丧。
我从门卫那里把他接出来，把饭盒递给他，他摇摇头说：不吃！
我说妈妈花了很长时间做的，挺好吃的，你尝尝。
他摇摇头说：妈妈，我已经读高中了，请你放手好吗？
我说你先吃饭吧，吃了再说。
他固执地摇摇头说不吃。
我问：妈妈做的不好吃吗？你以前不是特别喜欢吃妈妈炖的排骨汤吗？
以前是以前，现在我长大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你为什么还像待小孩子一样待我呢？……你不就是希望我好好学习吗？不就是希望我考个好大学吗？我也想考啊，可是我笨啊，我努力了，却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希望你知道吗？
他哭着说，妈妈，从小到大，我都想做一个乖孩子，但是你从不相信我，你总是把我跟别的孩子比，你从来看不见我身上的优点，你看见的永远都是缺点！
不是的，你在妈妈心中是最优秀的，妈妈只是让你学习别人的吃苦精神，并没有让你和别人比成绩啊！我急忙辩解道。
他并不听我辩解，继续说：三岁时你把手腕划破了，血流了一地，你知道我有多么害怕吗？我害怕我再也没有妈妈了，放学后我会第一个跑出教室跑回家看你在不在；每天晚上睡醒后都要摸一摸看你在不在。我小心翼翼，唯恐惹你生气，唯恐再也见不到你。
上小学一年级时，我有一天晚上没做作业，老师向你告状，你劈头盖脸把我骂了一顿，你没有问我原因。那天你病了发烧说胡话，我坐在旁边守着你，我用冷毛巾冰你的头，喂你吃感冒药，我多么害怕失去你！
上小学二年级时你第一次打我，你说我拿了你的钱，你明知道我从不乱花钱，你很少给我钱，但即使是一角钱我都会把它丢进存钱罐，在你买菜缺钱时还给你，可是你还是不相信我，你一次次冤枉我，我其实想做一个好孩子，可做好孩子那么难，我为什么还要做呢！
那次是妈妈冤枉了你，妈妈向你道歉了!妈妈那时候一个人带你，又没钱，工作又不顺，妈妈也有心烦的时候，妈妈也不是圣人，妈妈也有犯错的时候，你原谅妈妈好吗？我泪流满面。
上初中后，你亲自教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别的学生说话你不管，只要我说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动作，你都会毫不留情地罚我站，有时甚至当着全班的面打我，有一段时间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那是因为妈妈爱你啊，妈妈不爱你，妈妈会管你吗？妈妈为什么不管别人，因为他们不是妈妈的孩子，他们的好坏跟妈妈无关啊！
我偶尔看一下手机，你就发火，我都读初中了，甚至不知道怎么加微信怎么上qq，别人谈游戏我就像在听天书。
我还是一个孩子啊，我也有爱玩的天性，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你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给我讲道理，心情不好的时候顺手就是一巴掌。妈妈，你知道我有多羡慕梦瑶吗？她每天那么开心，有那么多人爱她，她妈妈从不打她，相反她在她妈妈面前想怎么发脾气就怎么发脾气；她爸爸经常带她在操场的草坪上晒太阳，她拧她爸爸的鼻子揪她爸爸的眼睛，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吗？我常常想要是我也可以在妈妈面前发一次脾气，在爸爸面前撒一次娇该多好啊！
你可以在妈妈面前发脾气啊，你为什么不发呢？你为什么不把你心中的怨气发出来呢，你不发出来妈妈怎么知道呢？你那么乖，那么听话，妈妈一直以为你是一个乖孩子，妈妈一直以为妈妈做得很好，妈妈那么爱你，妈妈怎么会不允许你发脾气呢？
我不喜欢学习你知道吗？我的成绩都是被你逼出来的，都是为了让你开心你知道吗？现在我不想陪你演戏了，我想做回自己，我想追求自己的生活!我选择跟爸爸，是因为他从不问我学习，从不阻止我玩手机，而且他可以随时给我大把大把的钱，满足我的虚荣心，我不再为想买一个好看的书包而苦恼，不再为没有手机而心烦，不再为想请同学吃顿饭没钱而煞费苦心……我有我自己的空间，我想过自己的生活，我不想再受你的操控，请你放手好吗？
妈妈也知道学习苦，但凡妈妈能代你学习妈妈都不会逼你，你学习辛苦妈妈也心疼，但你不学习你将来怎么办？你拿什么生存？那么多有钱有势家境优越的孩子都在拼命，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有什么资格不拼呢？如果你现在努力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你所想要的一切不都可以得到吗？我们每个人活着都有责任，妈妈的责任是把你养大，你的责任就是读书，妈妈没有因为养你艰难就抛弃你，你也不能因为读书苦就不读书，你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就像爬山，你已经爬了一半了，如果现在放弃的话你以前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妈妈知道现在的知识越来越难，但答应妈妈，不管你遇到怎样的困难，妈妈陪着你，我们一起面对一起想办法一起战胜它好吗？
乐乐“……”
乐乐，妈妈求你了，妈妈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妈妈就只剩下你了，跟妈妈回去好吗？妈妈想你，想跟你在一起，想看着你！
可是我不想拼了，我厌倦了，我怎么不能生存？我可以去打工啊，可以学别的啊，我宁愿过最贫穷的日子，也不愿学习你知道吗？
……
我踉踉跄跄往回走，我不知道我这十几年的付出都是错付了，我害怕他吃不饱穿不暖，害怕他考不上学将来受苦受穷，我费尽心思为他谋划，拒绝了一切社交，足不出户陪着他，原来都是错付了，原来还不如别人不管不问！
我漫无目的地在公路上晃荡，突然一辆红色奔驰停在了我面前，车门打开，一只红色的高跟鞋伸了出来。顺着鞋跟望上去，是一张成熟苍白的脸。
方正红！
我扑上去，你没死，你还活着？还是……我已经死了？
方正红的别墅在紫灵山下，正值深秋，天高云淡。松涛青竹间红檐高跷，镂花铁门，门前两尊麒麟。门内庭院，桂花飘香。方正红斜躺在竹椅上，面容苍白，形容憔悴，怀里抱着一只小白兔，小白兔温顺乖巧。两颗白玉兰之间挂一个竹制吊篮，我躺在吊篮里，当是时，暖阳扑面，温风习习。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喜欢你，是因为我们其实是一类人。方正红端一杯热茶慢声细语。
她那次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医生都以为她是癌症晚期，其实不是，她脑袋里长了个大疙瘩，肺上有结节，医生便以为她得了肺癌，已经脑转移了。到幽都后医生把脑袋打开，是囊肿，里面的水抽出来就没事了，肺上的结节也是炎症，你说这医生有多蠢，把人都吓得半死。她脑袋刚做过手术，说话并不能大声。
我和她恰恰相反，刚开始以为是肝囊肿，打开又合上，出院前做复查，才发觉肺里有积液，心包里也有积液，继续查，就查出胃癌。最初在w市检查时医生就说有点不能确定，要住院做个详细检查。可a市不给出转院手续，说是这样简单的手术a市能做，虽然做了ct加强，但做错了部位。
方正红的声音不大，她刚做过手术，不能大声：我读了你的文章就喜欢你了，你的文章带着淡淡的忧郁和深深的孤独，我们都是孤独的人，你是外表孤独内心也孤独，我是外表轰轰烈烈内心孤独，我们其实是同类人……你愿意和我抱团取暖吗？我们结个伴，共同面对生活的风雨。我这个别墅很大，很冷很空寂，我一个人有点怕，你来给我作伴，你来了，就会变得有烟火味了。
为什么不给自己找个男人？你这么好的条件，一定有很多男人愿意跟你结婚。我说。
男人靠不住，他们喜欢的是我的钱，一旦我年老色衰，身无分文，他们就会像踢垃圾样把我踢开，你不同，你有知识有涵养很善良，淡泊名利。我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我知道你才是我要找的人。
她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没有男人我们照样活，而且还会活得更好，从今以后不管顺境逆境，贫贱富贵，健康疾病，忧愁快乐，我们都互相温暖互不抛弃，相扶相携走完人生，好不好？
我无语，眼泪却藏不住偷偷涌出。
我一直以为我的生命就是一潭死水，我无非是一只在水里痛苦挣扎的蚂蚱。我曾经无数次怨弃过生命，无数次怀疑过活着的意义，无数次疑心自己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无数次想要抛弃生命，我的梦里全是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儿子是黑暗里的一束光，我像抓稻草一样抓紧他，但他却给了我致命一击。
现在有一缕耀眼的光在我眼前闪烁，这束光就是方正红，我仿佛看见我和她泛舟西湖采菊东篱的情景。
我一直想要找一个欣赏我懂我尊重我关心我，能够和我同甘共苦的男人和我共度余生，没想，穷其一生，最后却是一个女人和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可是谁人知道我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我得了胃癌！
我翻遍了所有亲朋好友竟然不知道可以跟谁一起分担这一恶讯！
我不能告诉父母，他们都已作古。
我不愿告诉姊妹，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责任，而且都过得很是辛苦。
我不敢告诉儿子，他还那么小，再说他已无情抛弃了我。
我孤家寡人！
方正红，我得了癌症，你还愿意和我抱团取暖吗？我的眼泪汹涌而出。
你怎么哭了？被我感动的？她递我一张湿巾。
有点小感动，像演电视剧，挺感动的。我擦干眼泪说。
我是真的，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你就来我家住，管吃管喝管住！张昭瑜，我是说真的，真的你知道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