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 林中的枯叶一片片落下,枝头的鸟雀惊飞。
动物似是常常有着较人类更为敏锐的感知,以至于方圆百里几无野兽鸟雀的踪迹。
天幕下, 一条绵延不绝的黑线漫过起伏的河谷与宽阔的平原, 马蹄将泥土地生生踩出了一条道来, 他们快速且无声的在移动。
村落零零碎碎的分布在林间与河谷间隙中,紧闭着屋门,他们静谧的透过缝隙看着那些同样安静到极点的骑兵。
潼关处于渭水与白水交界之处, 四周地势起伏, 山谷河谷, 丛林遍布,常有雍凉胡骑南下劫掠。
而这支骑兵亦是轻装而行, 却安静的如一支阴兵, 几无交头接耳声响,只有马蹄声与甲胄碰撞之声,骑兵目不斜视,仿若未曾看到过一旁的农庄, 悄无声息的来临, 又悄无声息的离去。
队列中忽有几骑离去, 一阵喧闹后军中响起了号角声,又有一队从队列中离开。
在队列的中后方, 车驾普通并不起眼,四面敞开, 只架起一顶麾盖,周边却是簇拥着一众骑士, 都是能够身披锦袍战甲之骑。
此时车上的人扶着车轼, 极其随意的曲腿坐在车板上, 面上还有困倦之色。
荀缉本在后方督军,见状一夹马腹匆匆过来了。
“叔祖不用再睡一会?”
他低声问道。
荀晏打了个哈欠,视线却还停留在方才起了躁动的方向。
他下意识用虎口摩挲着怀中匕首冰凉的柄,神思一片清明,他不答反问:“法君何在?”
他不待荀缉回答便又道:“段将军新并入我麾下,恐怕麾下士卒尚且难去昔日习性,请军法司日诵三遍法规,有违法乱纪者,皆由军法司处置,皆须备案报于我。”
荀缉应道,又策马离去。
旭日初升,清晨雾气朦胧,安宁,却又冷肃。
荀晏斜倚在车栏边,心中默默计算着路程。
关中欲求和,曹昂暂且拖住了他们,他不及与吕布接头,借此机会直接领兵深入。
他几乎抽走了大半的骑兵,一路来不怎么掩饰行踪,一是因为人数之众难以掩饰,二来是他自恃行军够快,待消息传到敌军将帅耳中时已是太晚。
他已是碰上了好几波掉队了的胡骑,对面的布局也在变动,却不是朝着所谓求和的方向变动。
他们不信任关中诸将,关中联军又何尝信任过他们?
决战在即,对面已是拖不得也不能拖了,若是此时不能打压曹操之势,几乎已能窥见未来的霸主将起,那将是下一个袁绍,而彼时却无人能够制约曹操。
若是他没有猜错,恐怕连一向偏安一隅的刘表都得坐不住了。
后方事有钟繇,主阵有曹昂坐镇贾诩为谋,那么他就是那把利刃,深深捅入敌方阵地的那把刀。
下午时天色仍是阴沉,天边阴云遮去了阳光,骑兵长阵终于暂时停歇了下来,起锅,休息。
若干文吏将领则是匆匆赶来,野外艰难,一人一块草席,正襟危坐下也不失威严。
军威军气是一种很玄乎的东西,但这会他手下这一支东平西凑的骑兵似是逐步酝酿出了一股气,他们知道自己在打一场必须赢的仗。
荀晏披了件外衣,倚着凭几,在一众精神随着战事将近而紧张起来的将领之中显得很是出挑,别出一格的散漫。
他冷淡的看了一圈后若有所思,垂首不动声色的捏了捏自己并没有长赘肉的大腿,突然有些愁。
突然感觉自己可能是个老人家了,少年时驰马行军虽累,但也不会跟不上,如今也就第一天上马意思意思,后面都瘫车上了,这样都感觉人快被颠碎了。
底下的人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沉默的看着那位容貌显得过于年轻的主将,表象再如何柔和无害,但实质如何大家也都心底清楚,新归附的段煨部众也不得不安分了下来。
本有三人领兵并军,如今一人未至,来的二人也都低下了头。
片刻后荀晏才慢吞吞开口道:“尚且太慢。”
诸人都是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顿时有些不可思议,这几日的行军速度已是快得惊人了,说不上日行百里,但恐怕也差得不多,这人竟犹嫌不够。
“再快粮草供给不上。”
法正拱手直白说道,他本不是那般规矩的人,私下相处更是随意,但被扔进这军营里也莫名的规规矩矩了起来,不敢造次。
边上人看了看这位军中执法,下意识的挪了挪屁股,离这人远一些。
“那就抛弃辎重,”荀晏说道,“越快越好。”
他令人取出舆图,指尖从潼关一线轻轻划到敌军大后方。
“子龙将军领三千骑,抛弃辎重只携口粮,自小道急行,”他指着一条路说道,“我率主路兵马,弃一半辎重。”
赵云抬头看他,却是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拱手应是。
“应君,”荀晏又道,“请君派人暂且看管辎重。”
“二位将军,”他倏而又看向了白日里碰了一鼻子灰的将领,“段公新附,如今正是建功立业之时,关中之战,天子与司空皆在看着。”
他语气柔和,不见白日里冷漠令人处置时的模样,但二人俱是连忙起身,一收往日里的骄狂,甚至有些毕恭毕敬。
也不知法正是如何处置了他们,荀晏随意瞥了眼坐在文吏队列中的年轻郎君。
他抬手在舆图上方虚虚画了个大弧。
“大迂回,大包抄,”他说,“今日深入敌腹,战事急矣,愿与诸君同生共死。”
众人纷纷站起,见到仍然安然坐在那儿的青年收起了舆图,只轻飘飘的扔下一句话。
“若胜,则歼灭贼首,一战定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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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土地泥泞不堪,这种天气最难行军,也最叫人懈怠。
杨秋喝了一晚上的酒,酒醉时窝在皮毛制成的毯子里,醉成了一摊烂泥,大帐隔开了外界的风雨声。
他确实挺想逃避的,作为一名乱世军阀,他啃过长安的酸枣梨,穿过死人的衣服,也饮过美酒,割据了一片足以安身立命的地盘。
但这并不代表他能懂如何应对现在的场面。
诚然,起兵前他与所有军阀一样,想着东出关中,一举拿下雒阳,指不定还能再攻下许都,毕竟曹操主力北上,后方空虚。
自从曹司空将那位御史中丞派来关中后,谁人不是心存恐慌,自危于朝中要向他们动手。
毕竟都知道,荀清恒是一把能砍人的刀,即使顶着个像是文官的官职,即使这两年并未有过直面的冲突,但他还是一把刀。
韩遂与马超是否真的与关东相通他不知道,二人相斗又暂时谈和,欲假意求和,暗中发难,但联军军心已散,再努力挽回仍是落了下乘,尤其是他们的对手并不可小觑。
曹昂虽是曹操长子,但他却没什么畏惧,他只是单纯的,不愿意与那位荀氏郎君交手。
大概对方已不记得,彼时曹操还非这等雄主,他们初至关中,欲迎天子,他好巧不巧的与那位荀君有过一面之缘。
……不是什么愉快的会面,他只是被一箭射中了盔缨,看到远处那姿容秀绝的少年郎君隔着凌乱的兵马朝他有些恶劣的一笑。
杨秋有些痛苦的捂住了头,又拎起了酒壶。
其实他们也并非这般被动,联军兵力远胜关东,刘表也出兵欲为援,说不准呢,说不准真的赢了,那便是权势美人皆有了。
他突然有些心猿意马,幻想着日后,连亲兵大声唤了自己两声都未曾听见。
“将军!将军!有急报!”
“何事?”
杨秋不耐烦的抬眼问道。
这等天气,行军都难,能有什么急报?前方就算打了起来,这等天气估计也得休战。
“是马将军令人快马送来的,”亲兵老实说道,“说是荀侯领兵迂回绕道直向我军后方来了。”
杨秋与他对视,他迟缓的想了想我军后方是个什么地方。
下一秒,他原地跳了起来,将他心爱的毯子踩在了脚下。
“当真?”他几乎一瞬间酒醒了,身上的燥热也降了下去,他甚至感觉有些冷。
“不可能!”下一刻他似是安慰自己一般,他嚷嚷着说道,“难不成他能直接跑到我面前来?”
亲兵不知道说什么,只将马超送来的信递给了杨秋。
信上的字迹很急,杨秋看过后却是冷静了一些,他匆匆披上外袍,穿上靴子,帐外潮湿的空气又一次叫他清醒的面对现实。
“他不可能来得那么快,”他对着左右说道,“马超说他善奇袭,我等尚有时间布防。”
营寨外布置了鹿角,挖了壕沟,位置也不算差,这位关中军阀虽然很有一些摆烂的意思,但本人却也非庸才,毕竟好歹是关中大逃杀闯出来的人物。
杨秋觉得不行,他一边命人加强防守,一边又带着人去探查营外地形。
破解突袭的方法是反突袭,他准备在营外五十里外设伏,起码他还有时间,对方再如何神通广大,要奔袭至此也得绕远路,他起码能有几天时间反应。
他驻守的地方已是关中联军防线的最末端,与前线战场路程遥远。
他匆匆策马前行,拨开枯枝败叶,头顶的枯叶便飘飘然的落下,他听到了大地震颤的声音,那是大量的马蹄踩过大地的声音。
……不玩了。
杨秋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