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
陡然听得此言, 荀晏一怔,眼前年已不惑的侄儿站在那儿,一如以往端庄持重, 却少了一分温柔, 多了一分渐沉的威容。
他下意识想要转移话题,又强迫自己回过了头。
“没有不信, ”他说道,“晏只是……”
他的声音逐渐低弱了下来, 剩下的话语却已无法出口。
太多年了,他甚至有一种近乡情怯的心理, 过往的经历会造就一个人, 他不知道如今的荀攸,与当年与他分别时的想法是否一致。
所以他下意识的在逃避着什么。
荀攸将他的反应收入眼中, 眼底不由浮起一丝无奈, 他对坐于荀晏身前, 说道:
“清恒以为攸有称王于汉中之心。”
外头的鸟叫声清脆的传入院中, 荀晏再次问出了多年以前,曾在路途中问出的一个问道。
“公达可有自立之意?”
“攸之意, 一如曾经。”
荀攸答道。
“是我想岔了。”
荀晏坦然道。
荀攸浅淡一笑, 将杯盏中的水洒到一旁的树根边上,荀晏看着终于有了点心虚。
“初闻叔父掌兵时, 攸心中难以自安, ”荀攸温和的说道,“小叔父虽自少年时接触兵事,却难免过于心慈, 慈不掌兵, 故而攸时常担忧于此。”
荀晏低下了头, 仿佛自己才是个挨训的晚辈,他讷讷道:“是我不好,叫公达担心了。”
荀攸深深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渐渐收敛起了方才温和的笑意。
“叔父于曹公帐下为将、为谋,皆无可指摘,有匡扶之才,”他缓缓说道,语气依旧是平淡而不带多少情绪,“然自往青徐以来,叔父屡犯大忌。”
荀晏默然。
他确实得承认这点,在曹操麾下做事时,曹操会抉择出适合的战略方向,但当自己主持一军事务、一州大事时才方觉一切并非那么简单。
“诸葛氏为徐州名门,叔父用诸葛氏治徐州,并无不可,然凡事皆言制衡,叔父一昧重用诸葛氏,打压其余豪族,一家独大并非好事。”
荀攸言语温和了些,“小叔父既如此重用此人,必然是信重诸葛瑾为人,只是凡事仍需谨慎。”
“三互法……”
荀晏开口又止,抿了抿唇不知如何说起。
他不可能开口说他早有听闻这人人品很好,而根据他那半桶水的后世印象来判断一个人本就是一件非常不靠谱的事,所幸诸葛兄弟确实都是好人,不然他老早就在徐州翻车了。
而他为了下任刺史能够平稳交接权能,仍将诸葛瑾放在了徐州,这件事本身对于诸葛瑾而言并不算好。
由于三互法的存在,他在徐州最多也只能做一个别驾罢了,反而是扼制了英才。
“此事是我未能思虑周全,当致信于许都再议徐州,”他低声道,“晏常犯错而不自知,公达但说无妨。”
荀攸看着低着头,显得垂头丧气的小叔父,心下略有不忍。
若是可以,他希望荀清恒能够在家人的庇护下安稳一生,但既然已经选择步入这片漩涡,就必须学会生存。
“二则,叔父青州一仗赢得漂亮,却未阻其退兵,更不屠其兵士……”荀攸转而却道,“此事叔父虽心软,却亦是良策,平原之民受叔父恩惠,必将感恩戴德,又因左将军之事与袁氏有隙,如此之下,袁氏虽据半壁青州,而因民意难以用之……”
他直直看向了眼前之人,目光似是能够看到人的心底。
“叔父筹划至此,临了却不杀刘玄德,是为大错。”
出奇的,荀晏没有太多惊讶,正如荀文若一眼便猜到了什么,荀公达虽远在益州,但凭借着多年对他的了解,以及那只言片语的消息,却也猜中了当时他的想法。
“放之却不提前与曹公筹划,此为第二错。”
荀攸言辞平静,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压力。
荀晏垂眸,才发觉不知何时背上竟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他当时决策太急,许多事都没有筹划好,他甚至觉得曹操早已知晓,只是不说罢了,但不告而行总归是要留下一些隔阂。
“文若在许都,必会相助,小叔父不必太过放在心上,”荀攸继续说着,“只是清恒仍不知所犯何错。”
荀晏眨了眨眼,见荀攸伸手来,他瑟缩了一下,才小心的伸出指尖碰了碰荀攸的手。
摸到一片冰凉,荀公达心中叹息,竟也习惯了天天为着自己叔父操心。
“清恒不知自惜,是为大忌。”
门口医者送了汤药来,荀晏在大侄子的凝视下一口一口的乖乖喝完了药,忍过一片反胃也不敢有什么多的动作。
“我欲,”他犹豫了一下,仍是说道,“我欲三日后前往成都。”
“太急,”荀攸拒绝了他,“若小叔父不弃,半月后,攸一同往成都。”
半月……荀晏心中思忖着能不能赶上刘表发兵,抬眼看到大侄子不容拒绝的眼神,顿时什么想法也没了。
“想来……”他突然有了些微的笑意,“公达早有谋划。”
荀攸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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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青槐嫩叶捣汁和面,熟后放入凉水中浸泡,面食色泽若翡翠,正是夏日的消暑佳食。
荀晏感觉似是有许久未曾这般悠闲了,他甚至感觉南方这鬼天气竟然还凑合。
“叔父昨日说,今日带我读书。”
身边的小萝卜头嗦了一口面,呆呆的说道。
荀晏抚摸了一下侄子的脑袋,没有任何负担的说道:“今日教绍儿饭食如何而来。”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绍儿光是采槐叶就很累了,谁知种地人有多辛苦。”
他抛弃了一些节操,一边复制着后人诗句,一边暴露着哄骗只有七岁的侄子干活的本质。
荀绍信以为然,小心翼翼又庄重的又嗦了一根面。
荀晏撑着下巴,眉眼弯弯,他想着自己日后退休在家大概就是这般景象吧。
他不敢多吃,也不放什么蘸料,只就着槐叶清香用了小半碗,这样下去竟还是觉得胃里一顿一顿的闷痛。
好在还在忍耐范围中,自己作的苦只能自己受,只希望养上一阵子能好上一些。
……叫他别天天受师弟白眼了。
以前在许都也不过是被老师和华佗骂骂,现在师弟也学会白他了,三兄更是每次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又去揉把侄子的脑壳。
小萝卜头是他三兄的儿子,被带来益州的时候只有两三岁,还不怎么记事,这会吃完了饭抬头看看,抿着唇轻轻笑了笑,笑得像只小甜糕。
看得出来三兄应当很宠爱这孩子。
小甜糕说:“可是阿缉说过,下回见面要检查我课业的。”
荀晏笑意淡了些。
荀缉是荀攸的长子,如今堪堪将要弱冠,与荀攸次子荀适皆在成都。
自那日以后,大侄子就少有来见他,先前是因病急,其后为了起码表面上的避嫌,还是减少私下见面为好。
大概是怕他一人无聊,荀衍就把荀绍扔了过来。
为了三兄这片信任,他想着他怎么也不能让小侄子在他这儿不学无术,回头被考察课业时惨败而归,所以他只得硬着头皮拿出荒废多年的经学。
所以当张鲁来时,看到了两个抓耳挠腮的人。
“张公今日如何来此?”
荀晏如释重负,打发了小孩先回屋自习去。
张鲁摇着头,盯着院中那年轻人的眉心看了半天,有些神神叨叨的模样。
……按照荀晏的认识,这些宗教人士是真的带点邪乎,也是真的信仰虔诚。
上一个左慈说他命该早夭,虽是不好听,但若是没有一些怪力乱神的事,他本该五岁时就因病去世。
他现在就怕张鲁也来一句他命该早夭。
好在张鲁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并没有来一句铁嘴直断。
这位曾经的汉中太守面相颇为寡淡,似是少有事被放在心上,连这会自己几近沦为阶下囚的状况也未让他如何,仍然我行我素。
“乌角先生昨日离去,云游四方,临行前请君自重,下回未必有灵药救命,”他干巴巴的转述着,“他说君与我等道不同,不可为谋。”
荀晏眨了眨眼睛,假装没有听到后面半句,只是道谢。
张鲁似是没有离去的意思,在身旁数位侍卫的视线下仿若无人的转悠了两圈,最后看向了那位自许都而来的御史中丞。
“东方之星愈盛,帝星依旧微弱,”他突然显得有些沮丧,“太平难致,吾道将延续。”
荀晏过滤了他的话,问道:“张公以为曹公势将盛?”
张鲁这会显得很正常。
“天下大势,瞬息转变,如何能说得清?正如袁公十万重兵临官渡,谁人能知他会败。”
“……公似是善观天象,以此可知乎?”
荀晏尝试顺着宗教人士的思维问道,得到了张鲁隐晦的,像是看傻子般的眼神。
……他难不成是被资深宗教头子鄙视迷信了?
“我降与曹公无关,”张鲁坦然说道,“所降不过荀公耳,至于荀公如何想的,我不得而知。”
荀晏看着他,心下猜测着大侄子究竟与他达成了什么协议,他倏而笑了起来。
“公达今日将整治汉中?”
半月之期将至,荀攸既然答应与他一同前往成都,就必然会在此之前处理完汉中的事,例如不愿降,正在逃匿的张鲁之弟张卫,以及各种阴奉阳违的大族、祭酒。
那也说明了为何今日张鲁会少有的来他这儿。
“吾弟不善兵事,非荀公敌手,”张鲁神色平淡,似乎将有危险的并非他的弟弟一般,“只是终究是吾弟,恐其身死,故求见御史。”
他没有什么外伐之心,他的功曹阎圃建议他割据汉中,以蓄资本,只可惜时运不济,竟是为人所擒。
荀晏陪这位宗教头子喝了一盏茶。
即使这位宗教头子一直一副温顺的模样,又信奉不兴兵戈,治国太平,但他也不敢真把他当成什么温顺的人。
张鲁夺汉中,其下掩藏的尽是鲜血与白骨,汉中的美好表象下也并非全然美好,汉中平原向外买卖粮食的价格确实称得上一声米贼。
黄昏之际,有侍者来报明日可启程成都。
沉寂许久,荀攸动手辄斩藏匿逃犯之家十余家,缴获米粮十万余斛,遣送了张卫到张鲁跟前。
张鲁矜持的颔首,揪着弟弟飘飘然的欲离去。
临了还送了荀晏一件礼物。
“我与巴中賨人交好,得此异兽,观之勇猛无比,可生食钢铁。”
荀晏举起那勇猛无比的异兽,瞳孔地震。
……这是他可以拥有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