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过狼藉碎石, 马超驻足于断裂的栈道前,前方已无法通行,并无打斗的痕迹, 反而是人为用火烧了这一截,致使后面的人无法通行。
“大公子?”庞德皱眉问道, “前路不通,可要归去?”
“今日擅自出行, 若是将军知晓,必要恼怒。”
那貌如贵公子的年轻将军望着断裂的栈道, 一时无言, 良久方才轻轻笑了笑。
“荀君看似坦诚, 实则谨慎狡猾,不然何至于一路烧毁栈道, ”马超平静的说道,“那日他与我言及叔侄关系淡薄,我归槐里后大人却道二人在长安时关系极为亲厚。”
庞德一怔,又思及钟繇几日前因朝事大宴关中诸将, 这才惊觉心眼多的哪止自家公子,那荀清恒看似温和良善,心眼也是多了去了, 早就防着一手了。
他能够猜到马超的忧虑, 若是汉中与曹氏联合,南北夹击,他们不得不彻底成为附庸, 只是……
“如今曹氏兵盛, 以将军之势, 纵使归附也无人敢轻。”他低声说道。
归顺曹操的地方军阀很多, 张绣、臧霸……皆仍是自拥部曲,限制不多,或者说曹操也无力限制太多。
“大人年事渐长,恐怕亦如令明所思。”马超叹道,他转身,看向绵延山脉笼罩着的大地。
“西凉兵骑天下闻名,战马皆出于此,关中又乃天下之要地……”
他喃喃自语着,眼眸中神采衬得他愈发面如冠玉,只是并不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而像是草原上野心勃勃的狼王。
庞德一瞬之间突然明白了,他悚然一惊,未待说话,却见那年轻将军兴致寥寥摇了摇头。
“今日无功而返,令明且为我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马超唉声叹气道。
庞德一怔,他后知后觉想了起来,这波要是给马腾知晓,怕是又要打儿子了。
……这落差稍稍有些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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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绵细雨又一次落下,洗去山道间的尘土,空气中泛着潮湿与土腥气。
昏睡中发了整整两日低热,药石不进,荀晏终于在这个雨天倦怠的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白茫茫,过了许久才有了聚焦,胸臆之间皆是沉闷的涩痛,连带着肩处的箭疮都显得没什么存在感了。
他浑身无力,只是目光转移便能看到边上有人倚在车内,阖着双目睡得沉沉,眼下犹泛着青,似是许久未曾好好休息过了。
他看了许久,然后费劲的撑起身子,连试了两次才颤抖着坐了起来,背后又似是冒出了一层冷汗。
荀攸惊醒是因为一阵刺痛,他连日赶路,又要照顾人,许久未能休息,这会闭上眼竟是睡得沉了。
他睁开眼,看到一张俊秀却又难掩苍白病色的脸对着他,唯有一双杏眼圆润中带着神采,这会无辜的眨了眨眼睛。
他视线下移,看到这人手上揪着一缕他的胡须,额角上虚汗都滑过脸颊了,仍然‘千里迢迢’从另一头爬过来,只为揪揪他。
荀攸不得不思考自己这小叔父如今究竟几岁了。
荀晏后知后觉想要开口给自己解释两句,奈何嗓子刺痛,只能发出一些气音。
荀攸摸了摸荀晏的额头,终于露出了一路来第一个笑容,笑意清浅,一个中年人这般笑着竟叫荀晏一时看呆了眼。
半晌他也哼哼唧唧回了个腼腆的笑。
荀攸喂了他两口水,干涩卡壳的嗓子才算被润滑了些,他生涩的开口:“公达?”
声音仍旧低弱沙哑。
荀攸颔首,又听身边人说道:“粘了脏物,帮你拔了。”
摸了摸自己的下颌,荀攸对此表示质疑,他怀疑他只是突然看他蓄的须不顺眼,但他无意与病号争辩,只是顺从的点了点头。
荀晏眨了眨眼,感觉他不信,欲再度开口却反而呛住了,一阵咳嗽得眼前发黑,连带着气都有些喘不过来,意识似乎被短暂的切断了一瞬,再次清醒是一丝刺痛,他抬眼看到杜度一脸愁色的站在他身前,手里捻着一根金针。
“多谢师弟。”
他声音细不可闻,听得杜师弟愈发愁苦。
大概是怕他再昏过去,荀攸问他是否要用些饭或者药。
荀晏摇了一半头又犹豫着点了点头,虽然不饿,但他自己都摸不清有多久没吃过东西了,他怕低血糖休克。
山道曲折回旋,他盯了一会也不知道现在到哪儿了,干脆不看了,回头积攒了一些力气才问道:“公达亲至此地,汉中谁人坐镇?”
荀攸沉默了一下,突然意识到眼前的青年已非昔日会对着他悄悄撒娇的少年人,但他犹然怀念以前更跳脱的小叔父,而非现在能把自己搞成现在这副模样。
“清恒可是忘了休若叔父?”
他温和答道。
休若兄长……荀晏慢吞吞想着,却也没有再提,同样没有问及那日山道叟兵是哪儿来的。
荀攸反倒是不徐不疾提道:“米贼乱道,汉中尚有动荡,乃攸之过。”
荀晏连忙摇头,尚未说话,外面就送了碗浓稠发黑的药进来。
杜度瞅了几眼,还是把荀攸拉了出来,低声嘱咐道:“本不该现在醒的……若是服不进,不必勉强。”
可怜他年纪轻轻为了学医头发都薅掉了好几根。
“还有……”他踟蹰了下,不知该不该说,虽然看着这位荀公不似这般人,但本着职业操守他还是嘱咐道,“方醒虚弱,最好别用蜜饯,难以克化。”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这人少有波澜的神色间掠过了一丝遗憾。
“那米糕呢?”
随后他听荀太守一本正经问道。
杜度沉默片刻,艰难的说道:“若是吃得下也无妨。”
荀攸神色不变,似乎未见眼前医者的惊讶,只是平淡的解释道:“药汁苦涩,怜惜叔父耳。”
杜度接受这个解释。
车内荀晏正捧着药小口小口的喝着,嘴里苦涩麻木的什么都品不出来,空荡荡的胃里有了实物后顿时绞在了一起,和造反似的。
人总归是不想死的,身处这苍茫秦岭之中,这里不是他的家,他是贪心的,也盼望着多活几年,看到这场乱世的结局,看到族人的归处……
荀攸见他喝得艰难,心下实在不忍,以往哭着不愿喝药他哄着,这会乖乖自己喝了他又于心不忍了。
荀晏抿了抿唇,抬眼却见一小块白色的糕抵在唇边,淡淡的甜与苦涩融合在一起,他想要笑一笑,笑话他家大侄子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随身带着零食。
……等下,总不可能是专门哄他的吧?
未及多想,他面色蓦的一变,有些狼狈的撇过了头去,腹内如灼烧般绞痛,苦涩的药液翻腾着几乎待不住,顺着喉管往上走,他忍了几下还是没能忍住,抓住盆将刚刚咽下的药吐了出来。
他吐得厉害,腰腹间的旧伤也被绞得生疼,像是和什么较劲似的,吐完了药都停不下来,只断断续续干呕着,像是要把胃都翻出来,喉间倏而涌上一股腥气。
荀攸看得心惊,揽着人只感觉那人吐得都有些痉挛了,他还得小心护着让人别碰着了肩头的伤,他开始后悔喂药了。
“小叔父,忍忍吧,别吐了。”
他轻声哄着,生怕吐得太厉害伤身。
他不提荀晏也不敢吐了,只紧紧闭上了嘴,将喉间腥气强咽下去,一时之间只感觉哪儿都疼,疼得神智都不大清晰,但他怎么也不能这样吓唬大侄子。
他感觉自己浑身有些发飘,但竟然还有心思寻思着他家大侄子年纪不小了,虽然还貌美如花但也经不住吓……
荀攸安抚了一会却觉仍不见好,反而是冷汗出得浸透了中衣,连瞳孔都有些涣散了起来,嘴唇抿得发白到有些泛青。
他沉下了面色,轻轻拍了拍荀晏的背,只感觉手下细细的脊骨高高凸起。
“清恒,吐,别忍了。”
荀晏自然不听,兀自死死抿着唇,水滴自睫毛上滴下,衬得面色惨白得有些发青。
荀攸心觉不妙,顾不得心疼,重重拍在荀晏背脊上,忍了两下,第三下那青年终于没有忍住,几乎是趴在盆边吐了出来。
荀攸几乎呼吸一窒,他看到了一片猩红,并且那人口中还在抑制不住的呛出血来。
外头的医工听到了以后慌忙赶了过来,见着屋内这般也是一怔,随后面色大变,好在职业素质过硬,拿针的手还是平稳的。
他拧着针,鼻尖一滴汗落下也不敢擦拭,半晌才勉强给人止住了血。
“恐怕……恐怕是胃脘旧疮,”他有些结巴,“伤势反复致脏腑受损,而生内痈……内痈破溃……”
他越说声音越小,实在惊惶,本是着重于心疾,却是忽视了其余,又兼这等内症本就难以发现……
“咳……你怕什么?”那病人面色苍白如纸,眼眸却锋锐如利刃,声音因方才吐得太猛沙哑得不像话,“胃溃疡而已,该治就治,死不了人!”
他说话间还用手背抹去了一抹血色,一瞬间当真叫杜度吓住了。
这还是他这位名义上的师兄第一次对他这般疾言厉色,他甚至一时忘了眼前这人还是他的病人。
荀攸把炸毛猫崽的头按了下去,医者才算是缓过了神来,他一咬牙拱手道:“度医术远不如老师,施针未必能长久,请明府速备良药。”
荀攸听出了他言下的没有把握,一时竟感到了些眩晕,身旁却有人很轻的拽了拽他的袖子。
不过一会,那人声音已经低弱得近似耳语,但这般情况下竟带着点笑意。
“我知公达……颇有家资……”
荀攸不知该作何想,他低下头捏了捏眉心,只能喟叹道:“攸……颇有家资。”
蜀中多良药,只要入了汉中,他就是吊命也定能吊住,他这般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