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曹操还军许昌。
“郎君!郎君!”
荀晏迷迷瞪瞪的被叫醒了,未及他清醒过来就被人翻来覆去收拾了起来,束发穿衣净面……
“曹公宴请诸臣, 该动身了。”
侍从说道。
荀晏扯了扯颌下勒得有些紧的结缨帽带,想到要穿着这么一身和别人推杯换盏,不免生起了一股自闭的情绪。
别人的可以推托, 天子他也可以糊弄, 这大老板还是得见见, 促进一下职场友谊。
一旁的侍从远远看着, 反倒是觉得这般唇红齿白, 多了几分气色,更显出平日里不怎么捯饬的容色。
歌伎、舞姬、美人婀娜、丝竹悦耳……确实是曹操一贯的口味。
堂上已坐满了人, 荀晏放眼望去不少都是昔日的熟人,武将文官混坐,倒也没有那么多规矩, 看上去更像是随意一些的自己人的宴会。
当然也有一些不大亲近曹操的文官脸板死,不时用警告的眼神看着边上有逾越之行的‘同僚’。
碍于他们之中有相当一部分的人还受了曹操网开一面不追究的情——那些被烧去的袁营密信,他们也不可能因这等小事发难。
荀晏看着不知为何想笑, 肩膀蓦的被人拍了拍,他回头望去,张辽看着他,打了个嗝, 迎面而来皆是酒气。
“荀君来迟矣!不若,不若……”他结结巴巴说着,“自罚三杯!”
“也可叫女荀君代而罚之……”他一顿, 又笑得傻乎乎的与荀晏耳语说道。
夏侯惇见状不由起身, “文远醉矣!莫非忘了荀君如今不饮……”
他话未说完便眼睁睁看着那病恹恹的文官一脚伸出, 将那连人带衣袍得两百来斤的武将一脚踹到了角落的位置上,完事一振衣袖,俨然又是一副一丝不苟的文雅模样。
“……酒。”
夏侯惇缓缓放下了手。
“许久不见元让,”那清瘦文官才看到了他,笑吟吟的与他打起了招呼,“昔日旧疮可有再犯?”
夏侯惇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也不以为意眼前人提及他的痛处,只是连连摇头。
荀晏一一与旧人打过招呼,各自寒暄几句才准备入座。
抬眼是御史中丞独坐的位置,侧目又是郭奉孝撑着脸拍了拍身边空着的席位。
于是挺直脊背在众人包围之中谈笑自若的许攸便看到那位向来在宴席上话不太多的荀御史坐到了郭祭酒边上。
他昔年在冀州时曾见过荀清恒,当时这位荀郎还是个雌雄莫辨未长开的少年人,瞧上去颇有几分怯弱之态,后来他听说他从袁绍那儿拐了数千石粮食转投曹操去了。
许攸摇了摇头,身边围绕皆是曹营重臣。
他是官渡的功臣,大家也都愿意聚到他身旁来,不过也有人神色淡淡,例如那豪饮的郭祭酒。
荀晏落座后忍无可忍夺过了郭嘉手中的酒盏,“文远哪儿得罪奉孝了?”
郭嘉笑得一脸无辜。
“嘉如何知文远一个并州人,酒量居然如此不济!”他理所当然的说着,又伸手去抢酒杯,“文若见了还要当是嘉给清恒喝酒了!”
荀晏将酒樽换到了另一只手,远离身边的酒鬼。
酒鬼无奈,只得向他挑了挑眉,示意他看向另一个方向。
“许攸许子远,”郭嘉凑到他耳边,“清恒可曾识得此人?”
荀晏摇头,又听郭嘉不以为然含糊说道,“不认识最好,此人太不会说话了。”
说罢郭嘉趁人不备探手去夺酒盏,结果身旁看似被转移了注意力的人敏捷的将酒盏直接扔到了隔壁桌上。
贾诩盯着桌案上出现的不该出现的东西,他幽幽望了过去,那俩人面上毫无尴尬之色。
荀清恒笑吟吟看着他,虽精神不错,但细看仍能看出病色,他用嘴型说道:冀州牧不远了。
贾诩目不斜视自酌自饮。
敬酒的人排了长队,有些人是欲寻很少在许都社交场合上露面的荀晏,只可惜都被边上某个拼酒牛比症患者包揽了过去,倒是给周边几人落了个清净。
贾诩想了想好歹多年交情,于是他开口道:“诩前日里托祭酒送了位羌医,不知可有帮助?”
荀晏一僵,他斟酌着说道:“很有建设性。”
原来是你带的土特产啊!那放血疗法给他听怕了。
不待贾诩疑问,另一旁的人群哄笑了起来。
只听得那许攸高声笑道:“若无我,阿瞒如何能胜官渡也!”
边上的笑声顿时变成了尬笑,荀晏一口水呛住,咳了个死去活来,他借着咳嗽抬眼悄悄看了眼曹操。
嗯,曹老板涵养很好,面不改色,容忍度他都能给点个赞了。
曹操面上笑嘻嘻:“汝言是也!”
你说得对。
许攸从容接下。
旁人顿时对他更是敬畏,也有人悄悄退出了圈子。
荀晏有些一言难尽的扶住了额头,未想奉孝口中的不大会说话竟是如此。
许攸继续与旁人说笑道:“攸初至许都,见一屯田小吏竟也能出口圣人之言,颇有见地,形容举止于田野之间亦不失风雅,只是可惜了!”
当即便有人好奇了起来,“还有这般人?许君为何言之可惜?”
“表面花团锦簇,可惜内里却是了了,”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身边人旋即一笑,“正当春种之时,田垄荒废无人耕植,问民,民曰:吏入山游猎,常如此乎。”
“竟有此事?此何人也?”
夏侯惇皱着眉加入了对话。
许攸不答,只摇头饮尽杯中酒,“此人出身大族,不好说啊!”
在场大族出身的许多人顿时目光游移,无人敢问,他们对于自己的族人可没有什么信心,自然不愿继续掺合进去了。
曹操却是起了些注意,他笑吟吟问道:“子远继续说,无妨。”
许攸慢悠悠说道:“此人族中数人位居高官,颇有声望,揽尽朝野诸事,豢养部曲数千,兄弟相携,攸岂敢轻易罪之。”
气氛陡然沉凝了下来,再不敏感的人也能听出来许子远这是刻意在针对,而且这话语间所提总是叫人忍不住联想到某一支……
或明或暗的眼神飘到了今日在座唯一那个荀氏族人身上,那人半阖着双目,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许君吞吞吐吐,倒是叫人生厌,”郭嘉蓦的冷笑一声,“若不想说便莫要开口了。”
“可闻香草之美名乎?”
许攸似是吃醉了,眯着眼睛抚掌笑道。
曹操面色冷淡,“子远醉矣。”
“春夏游猎,夺民农时,国家空虚。”
一片寂静中陡然有人开口,声音清越,众人望去却是方才一直闭目不言的荀清恒。
昔年这人常与武人混在一块,身上很是有些任侠之气,如今一身文官衣袍,神色缓和,竟是有一些面对那位令君的感觉。
“许都自有法规,若是许君所言为真,理当按法处置,不容姑息。”
声如玉珠落下,干脆而冰凉,直接正面回应了许攸之责难。
当即有人附和道:“荀君处置,自然公允,许君不必忧心!酒席之间谈这个做甚,我敬君一杯……”
“是矣是矣!许君初来此处,应是未品过许昌的烈酒……”
你一言我一语下,许攸的面色却是有些难看了起来。
他确实未想过荀氏的人缘竟会这般好,如此之下竟也无人发难,若是他在袁绍营中,此时应当已有数人明里暗里的……
郭嘉轻声嗤笑一声,他低语道:“此君莫非还当自己在袁营之中,惯会内斗调拨。”
说罢却无人应道,他回头看去,见到发小有些出神的盯着盘子的花纹看。
“待我回去问问。”荀晏小声说道。
他近来精力不济,对于族中之事管得也少,族人高位者不算多,但多在做些循吏,他也不知是否在不知晓时发生了什么情况。
郭嘉顿时头疼,知道这人大概真要较起真了,又开始嫌那许子远屁事多。
明公整日放他在眼前不会食不下咽吗?
曹操还不至于食不下咽,即使他也挺膈应许攸的。
他有些时候甚至有些佩服他那发小,这么一伙人放在下面天天斗来斗去,实在挑战耐心。
待席散之后,他复又唤来了许褚。
不久后,许褚便带来了一人至曹操面前。
若是荀晏此时在,大概能认出来这是郭嘉送他的大礼包……之一。
年迈的医者絮絮叨叨的说了起来,曹操也不嫌弃,半阖着双目听着。
他平生所学涉猎广泛,就连歧黄之术也略有所知。
听罢他沉默了片刻,随后问道:“休养过后可能复如以往?”
老医工委婉道:“有点困难。”
他行医多年,见到这位也觉少有的棘手,或者说难以断定,所以只敢模糊不清的说了。
曹操叹了口气,心中那丝浅淡的复杂情绪彻底消散,徒留一片惋惜之情。
他本还动过为长子储才的心思,不过如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好……
“若有所需药材,尽可与孤诉说。”
他明白许都是有那么点穷的,荀氏几个当家人都两袖清风,大概率库里也空空如也……
这么一想,他突然觉得自己先前若有若无的忌惮有点可笑,毕竟穷成这样了,他要担心还不如担心那待在汉中的荀公达。
刘璋是弱主,若是此人欲反噬未必没有机会。
正当他想着,忽有亲从请入,递上密信一封。
阅后,曹操面色陡然阴沉了下来,他敲着桌案,说道:“赵彦?赵彦何许人也?”
亲从谨慎的答道:“其人善治《尚书》,为天子议郎……”
“好!”曹操倏而笑了起来,“是良才也,孤欲……一观赵君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