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的诏书与广陵的密报几乎同一时间放在了荀晏的案前。
他用指尖一下一下的敲着文案, 不得不承认他哪样都没想到。
江东孙策为前吴郡太守许贡的门客所杀。
他模糊的记忆里确实知道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会早逝,却未想是在这个时候, 这位曾叫曹操都叹息不可与之争锋的江东之主彼时才不过二十有六, 他甚至一直有准备令郡兵南下援助陈登。
那在青徐之战中溜走的孙权……荀晏手中的竹简被荀谌抽走,换上了一碗颜色可怖的汤药。
……可惜了。
荀晏看了又看,忍无可忍将药轻轻放回了案上, 他质问道:“阿兄为何动作这般快!”
他确实知道曹操不会久留他在徐州滋养势力,阿兄可能也会对他有些别的安排, 但谁能想到会这么快?马不停蹄要将他调回许昌。
“我又不是文若。”
荀谌答道,他用怜悯的眼神看着眼前自家的堂弟,感觉他活像是一只炸了毛无能狂怒的大猫。
大猫持续扑腾, “这过于仓促, 为何不待战后再说?”
荀谌幽幽一笑, 坐在了他身边,取过药来慢慢搅拌着,刺鼻的苦药味扑面而来也面不改色。
“可能是张先生说了些什么吧,”他凉凉说道,探了下温度又将那药碗坚定的塞到了荀晏手中,“喝。”
荀晏开始四下张望, 但最后还是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鼻翼翕动, 琢磨着老师都放了些什么药材。
这对于从小学医的学徒来说算不上太难的事, 总归他内心的算盘打得啪啪响,最后算出来这是一碗他吐不起的药。
他用一种壮士割腕的气势一把灌进嗓子眼里。
荀谌见他老老实实喝了才满意的低下了头,却猝不及防瞥见了案上诏书, 连忙移开眼神后仍然是看到了其上所说令徐州运粮至官渡之言。
徐州还有粮吗?作为正面对峙数月的对手, 他的心底是有一把秤的。
“谌兄长在想调集粮草一事?”
荀晏的声音慢悠悠的传来, 他面色憋得泛红,声音却有气无力,喉咙口还在不自主的做着吞咽的动作。
荀谌看不得他这可怜样,还是从怀里取了块甜口的点心出来。
他想着自己竟然有朝一日活成了公达那副模样,随身带点心就为了哄人……果然弟妹都是债。
“徐州无粮。”他说道。
荀晏接过,却只是舔了舔,他耷拉着脑袋说道:“徐州有粮。”
“粮草何在?”
“世家手中。”
荀晏意味深长的说了句。
世家豪族手中自然有粮,甚至于越是乱世,他们越要屯粮,可问题是要从他们手中取粮却不是一件易事,稍微做得不好便是惹怒当地大族,进而便是常见的叛乱了。
“阿弟欲如何取之?”荀谌问道。
荀晏笑了笑不答,他撑着脸慢吞吞问道:“兄长日后欲出仕乎?”
“乡野之人,教书育人亦无不可。”
荀谌淡淡道。
“妙哉。”
荀晏赞道,他摇摇晃晃的起身,眼前却骤然一黑差点摔了下去,所幸荀谌手快扶了他一把。
待黑雾散去后才看清兄长有些担忧的眼神,他眨了眨眼睛,安慰的笑了笑。
活像是叫人操心的人不是他自己一般。
荀谌冷漠的想着。
又听不省心的堂弟道:“谌兄这脾气去教书,还是得勤习武艺才是。”
荀谌:……
这弟弟他不要了,扔了吧。
荀晏带着他一路去了城郊不远的一处工坊里去。
工坊里人烟不多,只有几个外头打扫的小厮,许是征青州后来得少了,开门便满是灰尘,呛得很。
“先前闲来无事做的一些小玩意。”
荀晏小声说道。
荀谌挥去灰尘,拿起一块小巧的字印,应是胶泥所制,却不知何用。
“不是这个,”荀晏嘟囔着,“这个……还有点问题。”
荀谌放下字印,看向了边上一块巨大的木板,其上雕刻着字样,正是写了一段论语。
有点像是碑刻,但又不是。
碑石的字是阴文正字,这木板上的字却是阳文反字。
荀晏从角落里取了一沓纸来,荀谌望去,有些是墨迹糊了,有些则字迹重叠,直到最后两张……他看到了两张字迹一模一样的论语。
确实是一模一样,连他那幼弟写字时的小习惯都一模一样,天下岂有这等事?
“印刷,”荀晏低声道,“兄长可知印刷术?”
原理实际并不难理解,与印章之类相通,荀谌几乎瞬间反应了过来,但他想得显然会比寻常人更多一些。
“可印多少?”
“一板万次。”
“可印于简牍乎?”
“不可。”
良久,他方才开口道:“清恒欲以之与豪族换粮?”
“晏不知,”出乎意料的,荀晏给出了这样一个回答,“遂求问于兄长。”
印刷术是个利器,它可以划破世家与寒门之间的壁垒,自它之后,知识不再只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但该不该拿出来,荀晏却一直摸不准。
一项本不该出现在现在的技术,它会造成什么样的反应,会不会使世家豪族为之动乱……甚至于,这本身是背离他自身所在阶级的。
荀谌促狭的笑了起来。
“世间短视之人多矣,”他说道,“小玩意而已,拿出来便拿出来了,何必庸人自扰。”
看得长远的人会看到这会成为动摇世家阶层的一枚种子,看得短的人会看到其中蕴含的商机与有意思的奇技淫巧。
但世上哪来那么多的聪明人。
“何况……下邳衙署之吏所用皆为纸乎?”
荀谌近乎尖锐的问道。
荀晏一怔。
他确实忘了,在这个连纸都没有完全普及的年代,连大族之人都是竹简与纸混用,印刷术又如何能造成太大的波澜……
他闷闷笑了起来。
“如兄长所言,真是庸人自扰……”
荀谌满意的拍了拍阿弟有些咯手的肩膀,又听那人惊奇的说道:
“兄长此举岂不是助曹公?”
荀谌收回了手。
想着要不还是丢掉吧。
回去时荀晏在车上便迷迷糊糊睡着了,张机在他的药里放了安神的药,又兼他最近本来精力就比较差,方才还能睁着眼带荀谌去参观一圈已是不错了。
府外是欲来商谈的张辽,他本该早些时候离去,回到官渡,但又多了徐州运粮支援官渡的任务才留到了现在。
他上前来却有些尴尬的发现是另一位荀君,也是某位写作俘虏实则来去自如的对面军师。
“将军可是来谈粮草之事?”荀谌爬出来问道。
“然,不日应当动身,但……”
“清恒已有安排,”荀谌顿了顿,面无表情继续说道,“晚些时候再说吧。”
仅仅一个玩意儿还不够,还得是和他们勾心斗角你来我往一番啊。
早有所料的荀谌抖了抖衣袖,回到车上想将人叫醒。
“兄长?”荀晏睡眼朦胧的唤了一声,“是文远?”
“嗯,”荀谌应了一声,忍不住嘱咐道,“晚些时候去调粮时莫要忘了带上车胄。”
毕竟车胄马上要走马上任了,可不得多干点活,不然他都怕他家阿弟顶不住。
荀晏慢吞吞应了一声。
十日后,车队自徐州出发,张辽执军护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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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巢正值夜色。
然火光乍起。
战鼓如鸣,兵荒马乱之中两军正在交战。
典韦与许褚二人皆有以一敌十之势,二人生生将边上杀出了一片空白。
许褚拔出嵌进血肉之中的长刀,不管热血喷得到处都是,扭头便大喊:“明公!”
“贼骑稍近,请分兵拒之!”
月色下能看到远方正在急行的另一批人马,是袁绍的援军来了。
曹操一马当先,手执马槊杀在最前面,闻言头也不回向下一个目标冲锋而去,只留下一句话。
“贼至身后再提!”
好吧。
许褚大吼一声砍下一个人,内心习惯了自家主公时而疯癫的做法。
驻扎乌巢的袁军主将叫作淳于琼,他从睡梦中惊醒,看到了五千由曹操亲自带领的精兵。
完了,他想着,这曹营从主公到手下的全好一口夜袭,青州之败不也是荀清恒发疯了亲自率兵夜袭所致。
最可怕的是他们还一次又一次的被打了个正着。
但他不能输,这位大将保持着冷静,指挥着部下抵御那五千曹兵,他不能输。
因为乌巢有袁氏辎重万乘,若失此地,何以继续与曹操决战。
纵使如此,局面仍在不可抑制的向一方挪去。
火光在这乌巢之上愈来愈盛,那是曹军放的火,他们要烧粮。
曹操有背水一战的疯劲,袁绍有吗?
袁绍派人去抄曹操老窝了。
曹操一战斩获袁氏督将数人,士卒千人,割鼻以示威慑,将士皆胆战心惊,大火也逐渐照亮了夜色。
一片血色中,典韦拖着个人,一把将那人押到了曹操身前。
“明公!”他大声喊道,“此敌主将也!”
曹操看到了那人被割了鼻子的面容,他审视着,并且依稀想起了这是哪个。
“何为如是?”他问道。
淳于琼喘着粗气,疼痛令他的视线模糊不清,血与汗混杂在眼中,随后他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那熟悉的人正站在曹操的身后,战战兢兢,看到他的视线正在不停往后缩。
“许攸!”他怒道,“原是鼠辈叛我!”
他自知已无转圜余地,冷冷对着曹操说道:“胜负自天,何用再问乎!”
见曹操似是有欣赏之意,许攸连忙探出身子,心中后悔不已,他本是不愿来这杀伐之地,奈何这杀千刀的曹阿瞒偏要他一同来,说什么要他亲自见证……
他扯了扯曹操的披风。
“司空!”他喊道,“明日将军起身,于镜中观其面容,如何能忘今日之耻?”
曹操回头瞥了他一眼。
乌巢的大火彻底燃起,热浪直冲天穹,万乘粮草尽化作灰烟,无人再记得。
曹操漠然回头望着自己的成果,此时已经破晓,他喊道:“回援矣!”
他还要回援官渡。
但他并不担心,他知道自己的发小这么点时间不可能攻破他的大营,他有曹洪贾诩诸人早有准备防备于营……
本初啊本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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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噼啪响着,火光蓦的往上一窜。
荀晏骤然惊醒,胸口中的那个脏器在急促的乱跳,叫他眼前一阵一阵的泛起黑雾,头晕得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他想着,他应该在下邳往许昌的路上。
粮草有张辽护送,他不担心,徐州离去之前也都安置妥当……
身边有人将他扶起,鼻尖是熟悉又陌生的香气,他脑子停摆一片空白。
待喘了好几口气后他才感觉自己缓了过来,荀晏迷茫的抬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那张美人脸上还带着不加掩饰的担忧。
荀晏闭上了眼睛。
他是不是又穿越了。
[很显然,没有。]清之打破了他的幻想。
于是他颤颤巍巍露出了一个讨好的微笑。
“阿兄……我何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