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机有时候会陷入迷惘, 为什么他当初会收下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学生。
然后他就会想起那位同样不省心的先生。
所以他中止了继续想下去。
现在他这已经位高权重的学生正可怜兮兮的看着他,面色唇色皆是泛着苍白,唯有一双杏眼出奇的黑, 里面写满了‘我错了’。
谁能想到这看上去不过弱冠模样的郎君实际已近而立之年, 名义上甚至是一州之主,他惆怅的想着,这么多年唯有装可怜这一点愈发炉火纯青, 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于是他只能随手抚去胡须上溅上的药汁,在他那学生殷勤的招待下入了军帐。
荀晏悄悄勾起了唇角,心中比出了一个耶。
又是成功逃过修罗场的一天。
他真棒!
然后他的手腕子就被张机一把扯了过去。
他眨了眨眼睛,从许昌千里迢迢而来的医者神色很是不好, 抓着徒弟那细瘦的手腕眉头拧得和什么似的, 反正绝对称不上温和。
“老师与兄长为何而来?”
荀晏谨慎的问道。
张机一边把脉一边面无表情说道:“令君恐使君身体有碍,遂令机前来一观。”
……这个尊称听上去很是糟糕。
……救, 老师以前好像不是会阴阳的人吧。
所以究竟是谁带坏了他本来温温柔柔的老师啊!
但很快他就被张机话中的意思带走。
荀晏状似无意的问道:“是安娘又送了家书去许昌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 他仿佛听到了张机冷笑了一声。
“并未,”张机挂上了营业微笑,很是瘆人,“不过是令君临时起意罢了。”
他这般说着, 面上的笑意却逐渐淡了下来, 盯着面前的人看了半天, 也不说话,叫荀晏心里头都有些打鼓。
他知道自己这会的脉象应当不怎么好, 但应该……嗯,还在掌控范围……合理范围之内……
“听闻下邳时有刺客, ”张机打量着他, 言语中却颇有些对那件事避重就轻的意思, “伤在哪儿?”
荀晏指了指腰腹之间,见张机未有所动,只得慢吞吞的脱去身上外衣与轻甲。
刀伤过了许久仍未完全愈合,白色的绷带上又隐隐染上了些许血色,伤患本人是注意保护伤口的,也颇为精通外科,可奈何行军途中有些事也无法避免。
张机皱着眉掀开了绷带,比划了一会刀口的位置,看了一会他蓦的抬起头来,他说:“这刺客倒是很会挑地方。”
他的语气有些怪异,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但荀晏却是心跳漏了半拍,随后才复又如常。
[你瞒不过他的,]清之说道,[你老师在这方面可是行家,一眼就能看穿你的小心思。]
是啊,谁家的刺客会专门挑一个死不了人的地方捅,还有刺入时的角度,或许还有别的蛛丝马迹……
有些东西放在一个行医多年的老医生眼中,他根本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
“清恒可知心疾如何而生?”张机面无表情,也不待人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思虑烦多,心劳生疾。”
……言下之意是叫他别瞎想八想了。
医者开始大刀阔斧的给他拆绷带,重新涂药,动作看似粗鲁,实则又是再小心不过了,就是隐约能见动作中莫名蕴含的怒气。
荀晏龇牙咧嘴好不凄惨,一双杏眼中都带起了生理性的水雾,他从来不是什么能刮骨疗伤的猛人,只是有时候比较能够狠得下心来罢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转移一下这有些逐渐不妙的气氛。
“听闻司空患头风之疾,发作时头疼难耐,如今如何?”
他企图做一个关怀老板的好员工。
“虽难治愈,亦可缓解,”张机徐徐道来,“究其原因,还是思虑过多所致。”
“……啊那奉孝——”
“他好得很,把他的酒搬走即可。”想起另一位从不听话的选手,张机手下也不由得一重。
荀晏思来想去终于又想起了某个被他忘到角落里的人。
“那正平呢!”他用一种熟稔的语气,仿佛与祢衡很熟的模样,“他的疯……咳,狂疾如何了?”
张机终于停了下来,他说:“祢君文采甚佳,机颇有所得。”
荀晏大惊。
祢衡的文采他没怎么见识过,但他骂人的文采他倒是见识过,谁知道他老师颇有所得,得的是些什么东西!
张机凑了上来,摸了一把他的额头。
“……烧多久了?”
……他还是躺平吧,荀晏想着,但他又不能在这个点上躺平,他还有很多没做完的事。
张机望着他的神色,终究是长叹一声。
他算是运气不好,好端端收了个学生,天赋倒是不差,努力也是不少,可偏偏他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不能专精于医道,还偏是个身上带病的。
“近日可有胸闷心悸之症?”他问道。
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他才略略松了一口气,随后而来的是已经压制许久的无名之火。
“狸奴真是叫人惊喜,”张机冷笑道,“不过是出来自己过了几年,竟能将自己折腾得亏损成如此……”
“若非令君有所察觉,狸奴怕是视我与尸柩无异……”
……
荀晏这会相信老师大概……是和祢衡学了两手。
那毒瘤真的好全了吗?怎么还带传染其他人的?
张机变着花的慰问了许久才堪堪停下,眼前在外头一向是冷淡严肃模样的人现在乖得和小绵羊似的,安分挨骂……虽然这人心里头可能远远没有外表那么安分。
“荀清恒,”他正色道,“有一不可有二。”
他这次用的语气格外重,他虽不通晓那些弯弯道道的事,但他也是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即可,他也愿意为学生守下一些秘密,但他不能见着某些人直接失去分寸。
“是我轻率了,”荀晏低声道,随后又道,“老师可否暂且莫要告知棐兄长?”
张机扯着嘴角笑了笑,也不知算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荀棐安置好带来的部下,待进到中军帐时,只感觉气氛格外诡异,连他这种粗神经都感觉到这种诡异的气氛。
他看了看与族中素来交好的张先生,又看了看自家的小堂弟。
……再看一眼。
……嗯再看一眼。
“张先生,你快给他看看吧!”
荀棐真诚且惊恐的向张机请求道。
荀晏:……
他垂死病中惊坐起,气势汹汹一把拽住荀棐。
“棐兄何事前来?”他大声问道,“总不能都是阿兄派来看看我死没死的吧!我很好我真没事!”
“胡说什么呢!”荀棐道,“你看看你面上还有点人色吗?”
他觉得他阿弟又开始骗鬼了,开骗前也不知道看看自个面色差成什么样了。
……直到张机用一堆专业术语把他绕晕。
他觉得自己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没听懂,但应当是没有什么大事?
荀棐将信将疑的看了看这两人,又看了眼精神头好的出奇,丝毫不像个病号的堂弟,他只得再次嘱咐张机,毕竟他也不懂歧黄之术。
等到张机唉声叹气的离去后,他才有些踟蹰的看向自家堂弟。
“是阿兄有事交代?”
荀晏如此猜测。
荀棐屏退了其余诸人,帐内一片安静后才开口。
“董承称其受帝衣带中密诏,奉旨谋诛司空,此事牵涉朝中重臣数十余人,刘备亦在其列……董承谋泄,司空大怒。”
“文若叫我问清恒一句,”他看着荀晏,眼神出奇的清亮,“刘备是生是死?”
是生是死……
荀晏阖目思忖着,最后他说:“待我取纸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