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春, 曹操军昌邑。
“初河内张杨起兵于东市以应吕布,为其部将杨丑所杀,欲投我曹……”
府上文臣武将俱在, 主公端坐于高位, 下首一青衣文士正侃侃而谈,不少人都面露喜色,亦有一些消息灵通的人眉头紧锁,连连摇头。
“然形势有变, ”那文士话锋一转,“眭固又杀杨丑,率其众归顺袁绍,屯射犬。”
诸人不由面色微变,气氛陡然沉重, 河内毗邻河北,如今河内生变,北方大敌袁绍怕是要虎视眈眈了。
不少兖州时便跟随曹操的老人长叹一声,神色愤懑。
眭固此人在曹操初得兖州时便屡屡有所交锋, 此人乃黑山贼众之一,被曹操大破后险死还生, 堪称宿怨,未曾想到此人竟又卷土重来, 卷了河内就要投奔袁绍。
恨不得当年没有手刃此贼,酿成此后患。
曹操平静的将下首诸人的反应收入眼底, 待诸人讨论逐渐平定后方才清了清嗓子。
“孤欲分兵进军临河,讨眭固平河内, 尔等有何异议?”
当即席间有人有些犹豫的说道:“我军刚伐吕布, 如今将士疲惫, 且眭固身后又有袁绍,恐怕不易攻也。”
“此话不然,”青衣文士身边素来行事低调的戏姓军师言语温和的反驳道,“岂不闻袁绍悉军攻公孙,如今正是空虚之时,乃用兵之时。”
袁绍与公孙瓒相互攻伐数年,如今袁绍悉军而出围易京,似是这场连年的战争终于要迎来结局了。
只可惜这对于曹操一方并非好事,两方牵制方能此消彼长,若是一方落败,另一方则会兼并四州之地、一家独大、后患无穷。
“宜急攻之,”贾诩少有的开口道,“若待袁绍回军,则河内难取矣。”
曹操抚掌而笑。
“文和之意正合我心。”
昌邑已近济阴,士卒一路来皆已是疲乏,只是如今非能够修整之时,调兵、遣将、派度乃至于物资,一路安排下去后堂上人慢慢少了下来。
最后立于屋内的只有领命后逗留在原地的曹昂未曾离去。
曹操抬眼,放下了手中的舆图与军报。
对于这个长子,他向来是寄予厚望的,在这一点上他一直很看不起他的发小,欲令四儿各据一州,以观其能,恐怕天下再无人能如此豪气,只可惜曹操对此只是嗤之以鼻。
兄弟之间为着那虚无缥缈的名分斗争,岂不闻逐兔分定一说,祸乱之根便在此,同室操戈可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方才堂上之事,还有何不懂?”
他问道。
曹昂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反而是提及了徐州事。
“大人,徐州新得,南北事皆交予臧霸陈登二人,是否不妥?”
徐州毕竟不是曹操的本家,甚至只待了不久就急匆匆回来想着如何应对河北袁绍,几乎全权交付给了那两位地头蛇,若此二人生异心,难免不是下一个吕布亦或者刘备。
“子修观臧霸如何?”
“此人雄踞青徐一带,历陶刘吕三代而不衰,已成势也,杀之不可为,应招揽为重。”
曹操抚须点头,“臧霸此人志只在此,无有他想,虽掌一地兵权,只可为将,不可为主。”
臧霸是没有称王称霸的野心的,这一点他认为他看得还是很准的,那泰山贼只想好好的继续当他的泰山贼,连自个的地盘都不大愿意出来。
如何拉拢这等人,赠地册封,给予其在领地上最大的自由,这便是厚待,而实际上他也确实需要臧霸这种人。
曹军并没有太多余力驻军镇守徐州,而臧霸与其众便是一股生力军,他们最大的作用便是能够牵制青州袁谭,防守徐州,而这正是曹操目前急需的。
反倒是陈登……
“江东已成势,不得不防,”曹操叹道,“孤令荀清恒为徐州刺史,也是为着能看住二人,从中协调。”
曹昂了然,却也不得不提醒自己的父亲,“大人,如此难免使荀氏一族势大……”
曹老板有些惊异的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形势紧急,不得已而为之,且荀氏一族向来恪守礼仪、清风高节,孤深信之。”
愿意信任时是清风高节,不愿信任时便未必如此了,曹昂心中叹息,等这段局促的时候过去,大人心中还会是这般想法吗?
心中虽是这等想法,但他面上仍是恭敬,长辑道:“多谢大人为昂解惑。”
府外鸿雁振翅自天际飞过,枝头落下残雪几两,一抹绿意从中萌发,正是乍暖还寒时候。
清晨的雀鸟飞过枝头,陡然发现前方无路,再寻另一处飞过却仍是死路,鸟雀无灵,只茫然乱窜,最终它展翅高飞,飞至云端,它的身下是数以千计的高楼。
兵法之中有百楼不攻之说,而幽州的易京则是公孙瓒历时多年打造的,恐怕是这个年代最为完善的百楼。
以京楼为中心,十道壕堑为骨架所打造的营楼碉群,其中高楼数以千计,构筑了一座巨大的碉堡城。
围堑又有十圈围墙,每一道高约六丈,厚六丈,中堑特高有十丈,乃公孙瓒自居之地。
“今吾楼橹千重,积谷三百万斛,足知天下之事矣。”
昔年公孙瓒曾如此说道。
易京围堑以内不允许七岁以上的男子进入,只有公孙瓒与妻妾能够通行,纵是有军报也不得直接入内,须用绳子吊到楼上,待批阅完再用绳子吊下去。
面对坚守不出、化身乌龟的敌人,就连袁绍也是连年久攻不下,如今抓到机会便是全军出动,包围易京。
幽州公孙虽不好打,却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昔年白马义从有多恣意,与如今固守易京的公孙瓒几乎不可同日而语,一个有意争霸天下的诸侯王丧失了锐气,那便是死期不远矣。
上一个前车之鉴尚有捧着郿坞大呼守此足以毕老的董卓。
此时的京楼已不复往日的戒严,数名谋臣武将皆聚于此,而公孙瓒也是急得来回踱步,面色不虞。
如今已是生死存亡之时,外人不可踏入的规定在这会也没有人在意,就连一直躲在高楼之上的公孙瓒本人也主动下楼,一道商议抗击袁绍之事。
“吾儿何时能归?”
他再一次问道,这已经是一个时辰以来的第六次了。
先时他本欲自领兵冲出重围,断袁绍后路,被劝说后选择了派子去向黑山贼求援,派出求援已有多时。
“明公莫急。”一文士安慰道,眉宇间皆是郁色,只是公孙瓒并未注意,而其实,如今堂上诸人皆是神色各异,公孙瓒与这些人多年不曾好生相见,早就已经不清楚这些人如今的想法,只是仍旧依靠着多年前的印象相处。
外头忽有军报而至,公孙慌忙夺过,神色大喜。
“黑山帅张燕与我儿举兵十万,分三路来救!”他喜不自胜,多年打仗的经验让他嗅到了机会,他转念一想,又道,“此良机也!待援兵方至,我等再从城内出击,内外夹击,何愁袁绍不败!”
诸人面面相觑,随后拱手长辑。
“明公此计妙哉!”
“不知,该如何行事?”有人小心翼翼问道。
得了破敌良策的公孙瓒如今春风得意,心情正好,他思索片刻答道:
“令吾儿令五千骑埋伏于北隰之中,到时举火为应,我等从城中杀出!”
穷途末路之时柳暗花明,诸人皆是面色畅然,神色轻松,也有人眼中一闪,退后一步隐没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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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一声巨响响彻山坳,山脚下的百姓神色寻常的往山上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干自己的事去了。
巨响?寻常事寻常事,习惯就好,又不是地龙翻身。
只是那位新上任的刺史带着他的团队在作妖而已。
山上一片黑烟,呛得诸人皆是咳嗽连连,爆炸后的气味刺鼻难耐,靠得最近的诸葛亮脸上都黑了一片,被人抓着领子拖到了后面来。
“靠那么近不怕死啊?咳咳……”
身后的人一边咳嗽一边骂骂咧咧。
诸葛亮抹了把脸,好奇的看了看正中心爆炸产生的余烬,他确实未曾想到会有如此威力,按照配料……
“应再添一两松脂,还有嗯……”
“莫非是硝石放多了?”荀晏缓了口气猜测道。
“可能,”诸葛亮不置可否,随后却是神色凝重,“不知……荀君造此物是为何?”
他生性好玩,也喜爱去折腾连.弩.弓.箭之物,如今此物虽仍粗劣,但其背后的潜力与成长价值却不容忽视,若是用于战争之中……恐怕伤亡会恐怖到他无法想象。
“山上皆我等亲信,采买材料之人亦是信得过的,不会泄露出去,”荀晏轻声答道,“晏会尽量用于隐匿之地。”
言下之意即是他不准备把配方透露出去,乃至于不愿意令世人知道这东西的存在。
“哦, ”少年人似是放下了心,他非迂腐之人,再有杀伤性的武器只要运用得当便是好的,随后他问道,“此物何名?”
“……黑.火.药。”
一硝二磺三木炭,黑.火.药的制作并算不上太难,只是需要大量的实验以及材料,而他的身份也足以支撑他去做这件事。
唯一需要突破的实际上却是心理上的障碍。
将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热武器雏形带来,是会提前结束乱世,还是会带来更大的灾难,蝴蝶的翅膀又会影响多少,谁也不知道,即使黑.火.药的杀伤力实质上并算不得高,纵横后世的火.器仍需要上百年的发展才会真正成型。
“此名贴切。”
诸葛亮赞道。
又是黑的又是火的,黑.火.药名副其实,就是长得实在不好看。
亲卫小心翼翼的收拾残局,诸葛亮整了整乱了的衣冠,瞥了眼身边似是神游天外的君侯,他摇了摇头提起另一事。
“荀君可曾听闻幽州事?”
荀晏回过神,丝毫不惊奇这个还未及冠的少年对于外头的事一清二楚。
人与人的精力不可同日而语,有些人在研究器械武器之余还有空去帮着自家兄长处理州牧纷杂之事,顺便上学读书玩乐也不拉下,也有些人每天光是批完文书就直接趴下了。
荀晏不承认自己有那么一丝丝的嫉妒,他安慰自己人家那不一样,人家那是旷世奇才。
诸葛亮不明白这年纪分明不小了的荀氏郎君又闹了什么小脾气,不过他也不放在心上,继续说道:“公孙瓒不失为一代豪杰,只是也免不了晚年昏聩,城池虽好,固守多年锐气顿失,只能是任人宰割,再无翻盘的可能。”
“郎君不知矣,”荀晏倏而笑了起来,“前日方才得报,袁绍劫其信件,将计就计设伏大破公孙,公孙自料必败无疑……”
他说着说着声音又轻了些,“与妻妾一同引火自焚于易京楼阁之中。”
诸葛亮一惊,未料公孙瓒竟然兵败的如此之快,连消息都传到了徐州这儿来,只是惊疑片刻后他神色愈发复杂。
“如此,袁绍据四州之力……曹袁之战不远矣。”
他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