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残瓦上雨滴落下, 溅起圈圈涟漪,今日未曾下雨,是屋顶有洞, 积了不知多久的水。
屋内布置简朴, 虽无装饰却自有一派通秀之气, 烛火隐隐绰绰的跳动着,身下的竹席粗糙,想来是用了许久,但有些物件是越用越舒坦。
但荀晏坐在那就不是很舒坦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
起码不是现在。
他想, 他应该穿着整齐,备齐礼仪, 再提上点上门礼, 沐浴更衣,怀揣着尊重的心情来拜访故人长辈。
[实际上你现在像个半路被人捡回家的小可怜。]
陈群关上大门,隔绝外头的寒风,回首上下打量着经年未曾相见的荀氏阿弟。
他面容端丽,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愈发出尘,身着儒袍,即使是一身素衣也被他穿得极为端庄,从头到脚都整整齐齐, 简直像是把端方君子四字写在了脸上似的。
荀晏缩了缩脖子, 他觉得自己现在衣冠不整,不大好意思面对陈家阿兄……所以都怪另一个姓陈的!
完了最近好像被陈氏子包围了。
“夜深露重, 若着湿衣, 恐染风寒。”
陈群从屋里取了一身干净的棉袍出来, 言辞间却是极为温和, 若是让附近在他门下学过书的学生听到恐怕会大为惊诧,长文先生可从来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见荀晏迟疑,陈群便干脆直接把衣裳塞进他怀里,“大人先前还道怎未见清恒,快去吧。”
荀晏低声谢过,磨磨蹭蹭换好了衣裳,应是陈群的旧衣,衣料上透着淡淡的皂荚清香,虽是旧衣,却连衣摆都平整得像新裁的似的。
他酝酿了好一会待会应说些什么,出来便见烛火下白发老翁正目光温和的看着他,那美姿容的青年人正侍于一旁,见他出来也微笑了一下。
“一别经年,未想清恒也这般大了,”陈纪拍了拍荀晏的手,神色中似有追忆,“犹记昔年狸奴劝药,我那友人再是会逃,也不得不听。”
南阳时的记忆早已模糊,如今随着陈纪的提起逐渐浮出水面,只可惜是故人已不在。
荀晏垂眸不语,面上扬起一抹浅笑,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陈纪似是也想到这事有些沉重,便笑着转开了话题。
“那会清恒还抱着长文不愿松手,道是平生最爱长文了。”
在场两个小辈顿时神色沉重。
荀晏的笑容逐渐僵硬,内心土拨鼠疯狂尖叫。
为什么!为什么埋了快二十年的黑历史还会被突然刨出来!
[噗嗤。]清之没有感情的笑出了声。
年长者毕竟精力不足,得见故友之子虽是惊喜,但攀谈了一会儿过后还是精力匮乏,便先进了屋里休息。
荀晏闲来无事环视屋内,不得不承认确实是陈氏一贯的风格,清苦到颇有一种苦行的风格,他甚至猜测他们的米缸里都不剩多少粮。
“清恒尚有要事乎?”
亲自扶陈纪进里屋的陈群轻手轻脚的关上了门,侧头问道。
荀晏摇头,他本就请了假去探狱,加班也得是明儿的事,他想了想还是问道:“兄长近年客居徐州,可还安好?”
与荀氏早早多方下注不同,陈氏选择了独善其身,在董卓时期便早早隐退,远离战乱之地,兴平元年时刘备掌徐州,陈群任别驾,可惜刘备为吕布所破,陈群也便辞官客居徐州至今。
“随波逐流罢了。”陈群摇头,一边倒了杯温水,随后似是想起了什么般突然蹙起了眉。
美人蹙眉是好看的,但陈群蹙眉只会让人心里一紧,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错。
荀晏眨了眨眼睛,见陈群吩咐了身边小仆什么,陈家一向简朴,陈纪身为前尚书令,日子过得却和普通百姓差不多,连宅邸中服侍的也不过一二小仆。
不一会小仆端着两碗还冒着热气的姜汤进来。
“卿兄长不在身旁,群虽非亲兄,也为世交,亦当行兄长之事。”
陈群面无表情一板一眼说道。
荀晏眨了眨眼睛,蓦然发现陈家阿兄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选手,他乖巧的端起了姜汤。
……呜哇!
你们的姜汤怎么一点糖都不放好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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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下下邳后,曹老板又一次开启了春风得意模式。
他觊觎徐州已久,从还只是东郡太守时就天天巴望着徐州,奋斗至今终于成功迎娶徐州。
徐州多名士,如陈群一类逃到徐州避难的士人还有许多,只是可惜徐州虽富庶,但经年为四方势力窥伺,又连连遭遇人祸,早已不复当年盛景。
奢华无比的浮屠寺、九镜塔尚且屹立于城中,黄金涂身、衣以锦采,听闻昔日笮融大举‘浴佛会’时,光是路旁设酒筵便要耗费上亿。
——笮融是初平年间的下邳国相,也是个知名宗教魔怔人,他的结局是被愤怒的山民所杀。
即便如此,徐州仍然是兵家必争之地,夺下徐州也意味着他真正有了足够的资本与北方那个庞然大物——他曾经的发小相抗衡。
安置好灾后的下邳后,曹操本欲设宴,却未想来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臧霸来了。
最早他与荀晏对峙于泰山附近,结果荀晏虚晃一招直接引兵南下,他被缠在了泰山附近,待得一切落定后他竟直接跑来了下邳。
这位拥兵自立多年的泰山大将一脸真诚的迎上了曹操,不过相谈几句便拜倒在地,口称明公,一副要为我曹肝脑涂地的浮夸模样。
荀晏坐于席间眉头跳了跳,因先前便认识这人,自然不会以为他真是特意来投降的,恐怕是本欲相助吕布,结果见吕布败象无可转圜,干脆一旁静观,到头来直接改换门庭。
从陶谦属下到刘备盟友,再从吕布部将到曹操座上客,这位泰山贼才是真正的能人啊。
“豪杰当如是。”他不无真诚的转首与郭嘉说道。
祭酒大人正一杯又一杯的饮酒,曹操围了下邳两月,他也憋了整整两个月,因为军营禁酒。
下邳虽然缺粮,但先前酿好的酒还在,总算是能给他稍稍解馋,这会敷衍的点了点头便继续造作,甚至跃跃欲试准备溜到旁人席间来一场酒场上的决斗。
荀晏目瞪口呆揪住了郭嘉的衣角,让他的友人不要这么快就放飞自我,谁知郭嘉手腕一转,直接把酒樽塞到了荀晏嘴里。
“咳咳……郭奉孝!咳……”
荀晏被呛得连连咳嗽,被迫灌下了一大口酒,顿时神色一片空白。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路过的老实人曹昂睁大了眼睛,一脸无奈的看着闹做了一团的两人,想了想只能拉着郭嘉提醒道:“祭酒!祭酒!荀君禁酒啊,此令君所言。”
“哈哈哈。”
郭嘉回应。
曹昂看着逐渐张狂甚至撩起衣袖的祭酒,深深感觉现在和他说话肯定是说不通的,遂转头看向了正襟危坐,神色如常的荀晏。
他松了一口气,还好荀君靠谱。
旋即荀晏也回应了。
“哈,哈,哈。”
曹昂茫然看着他,一脸清冷的俊秀郎君也看着他,两人相视无言。
上首的曹操似乎若有所感,笑吟吟看了过来。
“清恒与子修有何事如此高兴?”
“无事!”曹昂眼疾手快把荀晏手中的酒樽没收了,一边回首神色如常说道,“荀君言大人英武远胜吕布,心生敬佩。”
曹操不疑有他,一笑过后继续和跳槽跳得无比利索的臧霸畅谈未来。
曹昂松了口气,见荀晏正面无表情看着他,看得他莫名有些心里发毛。
“大公子……”荀晏慢吞吞开口,“司空英武远胜吕布,此言实在浮夸,吕布再怎么说长得还是俊美不凡……”
曹昂咽了口口水,“先生不若先行离席修整片刻。”
“不,”荀晏答,“晏要与奉孝拼酒。”
完了,曹昂心想着,这世道变了,连荀君这等一点不能喝的人都要和祭酒那个酒坛子拼酒。
最终是陈群解救了拼死拼活的两人。
他被曹操征辟为司空西曹掾属,本欲过来与故人再一叙,却瞠目结舌的看到他隔壁家从小就乖巧的弟弟和一个醉醺醺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的人缠在一块拼酒。
那人还撩起袖子,捧着坛子就饮。
粗鲁至极,宛若蛮夷——陈群神色逐渐冰冷,他这般想着。
这必然不可能是荀氏阿弟的错,他自幼就不会饮酒,必然是那浪子带坏了人。
陈群强行将两人分开,一边扶着神色恍惚的荀晏,一边看向了尚且迷茫的郭嘉。
他思索了一会儿,漠然评价道:
“不治行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