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连绵, 晴日当空,今日是个明媚的天气。
城南是连绵的麦田,城北数里地外却是黑浪滚滚, 灰白的浓烟顺着管道排向天空,为晴朗的日空添上了一层灰霾。
十多年前, 这里同样经历过一场大火, 大火吞噬了数万的黄巾尸体,留下了一地焦黑,他们的骨灰可能还飘扬在那连绵的青山之中, 冥冥之中盯着所有来来往往的人看。
而十多年后,又是一场大火,焚烧的却不再是黄巾,而是死在时疫中的人的尸体。
长社城外, 荀晏戴着已经成为防疫人员标配的口罩,与身边的长社令并行而过那巨大的焚烧炉。
“到今日为止的死者已经尽数在这了,只是家属非议较多……”
长社令杨沛面容整肃, 他低声说着,步伐却始终慢了小半步, 跟在荀晏侧后。
荀晏抬首,望到了前头正在推尸体进焚烧炉的士卒,边上设了封锁线, 由数名甲兵拦截, 却也仍能听到家属高昂尖利的哭泣与辱骂声。
“大郎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被挫骨扬灰?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
衣着不似寻常人家的老妪跌坐在外面,大声嚎哭着,不依不饶, 面有痛色。
“是啊!让县令出来说话!杨沛小儿在哪?他安敢如此?”
“我等不同意!荀清恒又何在?听闻他如今也在长社!”
荀晏望了两眼, 面色不变, 或者说提出火葬一说时他便已经料到了今日的场景。
清贫无家资的庶民对于火葬不火葬反而没什么特别反对,反而是大族,尤其是富豪之家,多年以来习惯了厚葬,又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这般火葬。
只是如今这般里子面子都不要了的撒泼还真不仅仅是为了火葬之事。
更是为了他们借疫病之事查点隐户,触动了他们最根本的利益。
杨沛骤然被人点名道姓的骂也有些许尴尬,倒也不生气,他下意识想摸摸鼻子,却只摸到了口罩,大概是这几日被骂多了习惯了,他有些隐晦的看了身边的荀君一眼。
那人不甚在意的弯着眉眼向他一笑,随后问道:“那是哪家的?”
“长社黄氏。”
荀晏点点头,想了想道:“长社豪族多有不满,晏知县令秉公执法,但若是众心沸腾,可扶持几家,打压另外几家,以此为平衡慢慢蚕食。”
杨沛面色肃然,辑礼应是。
“这几日疫情渐平,底下人皆严格按法理行事,不敢有违,想来长社疫病不久便能平息。”
杨沛说道。
绕过正在吵闹的地方,平原之上寂静且安详,湿漉漉的水珠沉甸甸的搭在草叶之上,令绿叶显得愈发青翠欲滴。
“此皆县令之功也,”荀晏不吝啬自己的夸赞,“能吏如此,平生少见。”
曹老板喜欢能吏,而杨沛也确实是个能吏,甚至称得上一名酷吏,狠起来压根不管对方什么身份,曹洪的宾客照样处置。
“不敢当。”
杨沛低下了头。
远方传来了马蹄声,少年郎策马而来,意气风发,叫荀晏都不由有些恍惚。
“大公子来啦。”
他笑着嘟囔了一句。
荀晏侧头看向了杨沛,抬手辑礼。
“此间后事皆托于县令,若有私下隐瞒疫情者,当处以严法,以及……屯田之中若有违背法约之事,也可一律处以严法,不必姑息。”
许下屯田顺利后,曹操又命人在附近几城同样进行小规模的屯田,长社便是其一,只是许都起了疫病后,周围也多多少少起了一些,好在都发现得早,控制又严苛,才没有酿成更大的祸患。
他又唤来身边亲兵,低声嘱咐了几句后,再看向杨沛。
“且留亲兵一支暂且护于县令身边,以免遭人报复。”
杨沛哑然,摆手正欲拒绝,心下却不由升起一丝感激。
搜查大族隐户是最得罪人的事了,他不排斥做这事,但有人能够看到其中的危险,对他自己也是再好不过了。
“县令不必再拒,”荀晏叹道,“不过晏一片心意而已。”
杨沛这才应下。
曹昂如今已是气宇轩昂的少年人,看似文弱温和,不似曹操那般狠辣独断,但他的性子里依旧是有着曹操的那种狠绝。
他停下了马,望着杨沛已然远去的身影,面上若有所思,随后凑到了荀晏身边。
“和那几家谈好了,他们决定让出部分隐户。”
曹昂说道。
某位伟人曾说过,国人的性格总是折中的,如果你说要拆了窗,大家不同意,但如果你说要拆了天花板,他们就会同意拆窗了。
你让他们从此解放族中没有户口的隐户佃农,他们肯定不愿意,退而求其次,只放出一部分,他们又愿意好好考虑考虑放多少之数了。
唱白脸的那人叫曹昂,唱黑脸的叫荀晏与杨沛,真像一台大戏。
“有劳大公子了,”荀晏笑道,“当归许都复命矣。”
几日后,一支车队从长社出发,前往许县,前方是骑兵开道,中间则是步卒。
曹操这人心脏得很,疫病刚起时确实只是一心为治疫病,之后发现疫情尚在控制之中,便打起了别的注意。
疫病为何传播,屯田中的一些不便是原因之一,那些大族田庄中的佃户也是原因之一,以清查疫病为由,威逼利诱,倒是可以咬下一块肉来,不然他们那日子过得也太舒坦了。
如此便专门派了荀晏和自家儿子一同去,其中护卫必然不敢少,虽然曹老板如今也生了一支足球队的孩子了,但大儿子在他心里头还是地位比较特殊的,也是最寄予厚望的。
除却护卫,也还为了专门给那些大族看看,震慑震慑。
马车里颠得慌,荀晏入睡还没多久就被颠醒了,他尝试换了个姿势,只感觉越来越晕。
听说晕车是那个什么功能没有发育好,是哪个功能呢?
他睁开了眼睛,眼神涣散而迷茫,开始思索这个比较久远与陌生的问题。
未果,他只思索出了自己的补觉计划大概没法继续进行了,不然他大概得先吐在车厢里。
荀晏认命的爬了出去,叫人停车。
曹昂远远看到后一夹马腹过来,面带忧虑,眼前人面色不是很好看,苍白得有些吓人。
“是否要先停下歇息一会?”
他问道。
“晕车而已,”荀晏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只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继续赶路就行,今晚应当能到。”
他也不想睡马车的,主要昨晚跑去熬夜清点了一下新冒出来的户口,弄到了很晚,今早起来他梦游得差点撞柱子。
有些人你叫他加班的时候他面不改色,其实心里在暴风雨式哭泣。
不过隐户数量之多也确实叫人咋舌,这年头穷人的归处不多,成为豪族农奴便是其中一个非常广泛的选择。
东汉是一个比烂的时代,大伙一个比一个烂,相比起饿死,似乎农奴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又或者根本面前没有选择。
曹昂反倒是接受非常良好,他对于处理这些阴阳怪气的大族有一些生而具有的天赋,能够笑脸相迎,在不知不觉中抵达自己想要的目的。
“荀君为何让杨君留心屯田之事?”
曹昂与荀晏并驾齐驱,一边随意问道。
屯田之事皆以军律而行,由屯田校尉管辖,不归县令掌管,所以更加纪律分明。
“唯恐有乱不能及时制,”荀晏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曹公若要继续往外屯田,必须监管严明,不然就怕屯着屯着就变成了集中营……”
他话到最后声音有些含糊,但曹昂还是听清楚了。
“何谓集中营?”
他问道。
荀晏一顿,“一些大家不是很喜闻乐见的发展。”
曹昂眨了眨眼睛,虽然不是很明白,但小天使还是贴心的绕过了这个问题。
“阿姊将嫁人,大人在人选中左右为难……”
他叹道。
荀晏:……
你阿姊嫁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曹昂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了荀晏。
“荀君美姿容,家世地位皆非常人,为何至今尚未娶妻?”
荀晏:……
你装模作样的模样和你爹真像,小子!
“晏丧父尚不久,不敢娶妻。”
他简短解释道。
曹昂委婉道:“阿姊可以等荀君三年。”
“人生有多少个三年,”荀晏摇头,“况且连面都未见过,不若择良婿而去,莫要因晏而耽误大事。”
曹昂见他态度坚决,只得作罢,心下暗暗惋惜,并非相信两人可以如何恩爱,只是相信眼前人若是娶妻,必然会善待妻子,只是……终究没有缘分。
“司空属意何人?”
荀晏漫不经心摸了摸马头,它似乎有些焦躁不安。
曹昂答:“丁仪,夏侯楙。”
啊这,不熟啊。
丁仪好像是那个,写文章特别好看曹操特喜欢那个,夏侯楙是夏侯惇儿子……
我去!元让儿子都要结婚了?
荀晏莫名感慨自己的辈分似乎越来越高了,他抬眼正巧被正耀的阳光闪了下眼。
良驹发出不安的啼鸣,荀晏终于看清了是什么闪了眼,那是藏在两侧山林之间的箭矢,尖头处泛起寒光。
山道在下,埋伏在上,由上而射箭,其下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跑。
他面色骤然冷下,曹昂尚且不知何事,却见荀晏低声附耳道:
“有伏,急行军。”
尚且来不及询问,身旁人便扬鞭一抽马臀,曹昂身下马顿时疯了一般向前跑起来,他匆忙之间稳住了心神,御马跑得飞快,面上仍然淡定自若,只是手却抖得很。
“传令,全军急行军!”
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
诸人不知何事,只见曹昂领跑在前,便纷纷加快了速度,准备迅速通过这片山谷。
方行不久,山坡上却是陡然生变,泼天箭雨凛然而下。
跑在后头的人几无闪躲的余地,恐惧让所有人几乎崩溃,忘却了平日里的纪律,疯了一样,踩踏着同伴的身体向前跑,却不知如此只是造成了更加严重的拥堵。
几乎是可以预料到的状况。
荀晏冰冷的想着,手却紧紧握住了剑柄,斩断了两支向他飞来的箭矢。
箭雨只来了两轮便停歇了下来,底下幸存之人皆是心有余悸,战战兢兢抬头,上面却隐约能见到慌乱的士卒在离去。
为什么离去?
是本就不欲全杀,还是箭矢有限,又或者是只是给个警告?
细细的灰沙碎石从山岭上落下,滚到了荀晏脚边,他眉头跳了跳。
下一秒,那连绵的山岭给出了答案。
他们可能运气特别不好,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仅莫名其妙在这片自家心腹地带遇伏,还倒了血霉的碰上了……山崩。
也可以叫山体滑坡,但放现在也没什么区别。
山体悚然崩裂,一泻千里般落下滚石与泥沙,前面的人疯了一般往前跑,后面的人却不敢了,只能往后退。
随着几声巨响,去路为几块巨石截断,天地偌大,全然无声,只有身边人颤抖的喘息声。
灰沙弥漫于空中,山岭间仍然安详寂静,似是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这些死里逃生的人清楚记得先前那极度危险的几息。
曹昂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呼吸,勉强整军,清点伤兵少员,四面张望中待发现少了个人时却真的茫然无助到自闭了。
“可见荀君何在?”
他问道。
众人皆是摇头。
他看向了被巨石所埋的山路。
“我先前,先前见荀君在后,”有人低声说道,“山崩之处在前,荀君在后退。”
后退,那应该……性命无忧吧。
曹昂抓起一把泥沙狠狠一掷,面色冷冽不见平日温和。
“速回许都求援,禀明实情。”
他对着身边最擅骑的人说道。
“其余人随我一道留下挖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