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元年, 夏,曹操将出兵东征陶谦,使荀彧、程立守鄄城, 陈宫守东郡。
临行前,曹操仍是唤来了家中妻儿, 拍着妻子丁夫人的手说道:
“我若不还,可往依孟卓。”
张邈, 字孟卓,乃曹操亲友, 少有侠气,与袁绍、曹操皆有交情,曾一同参与讨董之战, 只是如今张邈得罪于袁绍,现跟随于曹操。
丁夫人沉默着点头,曹操第一次出征陶谦时也与她说过同样的话, 他们如今看似显赫一时, 但实则每一步都走在悬崖边缘,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曹操再看向了年幼的子女,长女已然亭亭玉立,继承了她母亲刘夫人的美貌,俨然已将至待嫁的年龄。
而长子曹昂也是十六七岁的半大少年郎, 已明事理,聪慧讨人喜欢。
“子修留守鄄城, 须好生看顾你母亲与姊妹兄弟,若遇难事, 可问荀清恒。”
他说道。
曹昂恭敬的称是。
曹操却顿了一下, 瞅了好几眼长女端庄俏丽的模样, 突然寻思荀清恒似乎也不过刚及弱冠的年龄,这若是撮合撮合,指不定能结一门亲事。
他揉了揉曹丕的头,笑道:“丕儿亦不可怠慢学业,为父归来时可要考察的。”
也罢,有什么事还得他回来再说。
夏末时节,曹操二征陶谦,一路势如破竹,陶谦惧,使其部将曹豹,刘备屯兵郯东,以抵御曹操。
前线具体如何,荀晏并不知晓,但他尚且安心,他对于曹操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不是信任他有多少的仁心,而是信任他有多大的野心,若他不仅仅只是想要做一个平平无奇的诸侯,或者在诸侯里做个小霸王,那他多少会听取一点他的建议,不让仇恨与杀戮左右了行为。
而且他现下还要面临一些别的事情。
荀晏面无表情薅下了头上的落叶,看向了面前横七竖八,形状怪异的盗贼。
出于一些安全的考虑,鄄城开始又一次清扫附近的隐患,如今乱世已至,前有凉州军阀为祸,后又是各路诸侯乱战不已,各路盗贼横行,和虱子似的,刚清理完一批,新的一批就又冒了出来。
只是这回他中了大奖。
他在鄄城靠近冀州的分界线旁找到了一座无主的坞堡,里头已经成为了流浪盗贼的贼窝。
“不是贼,是游侠。”
那领头的人似乎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开始为自己辩解起来。
“这里原本的主家去哪了?”
荀晏问道,他依稀记得先前手下文吏来报备过这里,是一处兖州豪族所建的坞堡,地处偏僻,倒也安分。
坞堡最早是武帝时期用于塞外抵御羌胡之害的防御型建筑,天凤年间,北方大饥,盗贼横行,坞堡便也流传进了关内。
这年头富豪之家建坞堡,养部曲,以保全自身是一种挺常见的事情,武帝时期曾下令禁止坞堡都没有用,越是动荡的时候,豪族就越争着去建坞堡。
“听说是举族迁徙了!”那自称游侠的贼大声说道,“他们迁去徐州了!”
荀晏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这儿离冀州更近,袁绍手下能人多,虽有勾心斗角,但治州还是不错的,这主家倒有意思,舍更近的冀州不去,跑去这两年都在打仗的徐州去。
“郎君可是鄄城来的?”
那游侠似乎丝毫未察觉自己如今阶下囚的身份,大大咧咧的问道,活像是脑袋里少了根筋的样子。
荀晏不明所以的点头,却见那游侠悄咪咪凑近来,身旁被派来保护荀晏的亲兵脸色一凝,正要拔剑,却被荀晏止住。
“我听闻……昔年刺杀董卓的那位荀郎如今正事于曹兖州手下,在鄄城做事。”
那人一脸神秘的说道。
荀晏只感觉自己现在的面色肯定很凝固,这种从旁人嘴里他自己的传闻实在是……过于羞耻了。
“所以呢?”
他没有感情的问道。
“能以容貌勾引到董贼之女,又能当殿刺杀,必然是一位容貌雄伟的侠士,我辈崇拜之,”那游侠肃然起敬的说道,随后图穷见匕,“若我被抓了,能不能被指派到他手下做事。”
荀晏感觉自己有些手痒,他很想好好拍打一下这人的脑袋,让他明白一下说话的正确方式,什么叫勾引啊!
“君莫非不知……那人乃是文官?”
他沉默半晌,幽幽说道。
“文官?”游侠大惊失色,“不可能!郎君若是不知便不要欺骗于我!”
荀晏:……
所以你到底脑补了个什么啊喂!
“你叫什么?”
他心情复杂的问道,感觉自己许久没有见到如此奇人了。
“张三!我老家那地儿有十来好几个人都叫这名儿!”
啊,不,为什么听起来你还很自豪的样子。
荀晏放弃了和这位奇人的交流,带着几位亲兵去坞堡里头大致转了一圈。
转完以后他感觉自己实实在在变成了一颗柠檬。
怎会如此!他堂堂一名县侯,竟从未有过如此丰厚的家底,简直堪比一座小型城郭,几乎可以达到封闭生产自给自足的程度,而这家的豪族竟然也就这么无情的抛弃了这份基业,直接跑路。
“张三!”
他回头喊道。
张三懂事的跑了过来。
“你被收编了。”
荀晏面无表情说道。
他倒也不准备带这些人回鄄城,这座坞堡里头以及附近皆有良田与尚未开垦的田野,若是不好好利用他真的会心痛。
“你们这儿之前是你管事吗?”
他问道。
“啊,”张三傻愣愣的摇了摇头,“我管打架,内事是先前那户人家留下的一名老账房管的,不过他年事已高,便交给了……蔡夫人。”
他带着荀晏从一堆被官兵看守起来的本地居民中扒拉出了那位蔡夫人。
荀晏一打眼瞧着这位蔡夫人就怔了怔。
这位蔡夫人大约二十六七的模样,面容清秀而端庄,纵使一身粗布衣裳混在一堆九流人物中也显得安静自若,不似常人。
“夫人从何而来?”
荀晏问道。
女郎的出身总是容易看出踪迹来的,贫困人家的女郎总是过得不好的,苦难的生活会消磨去她们身上的美貌与精神,而眼前的这位夫人,虽然身处如此之地,却依然淡定自若,不似寻常人家能培养出来的。
大抵像是从哪位富户,或者士族家族流落出来的。
“妾身家在陈留,不幸被掳至此。”
蔡夫人如此答道。
荀晏听罢看向了张三。
“我没有,我不是。”
张三道。
“妾身为羌胡所掳,幸得张君相救,得以暂且安生。”
蔡夫人不徐不疾说道。
荀晏思忖片刻,唤来身边亲兵,随后看向了蔡夫人。
“夫人家在何处?晏可使人送夫人归家。”
“家族已散,族人流落,无处可归。”
荀晏纠结了一会,寻思要不要先带人回鄄城,总不能让一个女郎孤身陷入这土匪窝里吧,还未等他想好怎么整,却听得蔡夫人唤了他一声。
“敢问郎君贵姓?”
蔡夫人问道。
荀晏幽幽瞟了张三一眼,才道:“荀。”
张三陷入了沉思,蔡夫人却浅浅笑了起来。
她生得俊秀,并非寻常女郎的娇俏,而更有一种清俊,以及一种少见的书卷气。
“妾身能识字写字,略通算术,可以算账管事,能否继续在郎君手下做事?”
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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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荀晏堪堪回到了鄄城,与荀彧汇报了坞堡的事情,顺便说了下他的打算。
荀彧不置可否,只是在最后提到:
“如今城内军士少,可能无法派兵常驻。”
“无碍,”荀晏答道,“晏带一些亲兵前往即可,坞堡内的那些游侠也算可用,屯田之余可以操练为兵,以抵御外敌。”
“可是效仿文帝时徙民戍边之法?”
荀彧剪了剪烛火,问道。
荀晏点头。
荀彧笑道:“若是可行,之后或可尝试推广,只是还得小心游侠叛乱。”
荀晏应道,随后蓦的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
“阿兄能否帮忙查一下,陈留有无姓蔡的大族。”
荀彧一怔,借着烛火见幼弟已经困得恹恹耷拉着眼皮,失笑道:
“陈留郡这么大,清恒总得告知彧究竟是哪个县吧。”
荀晏清醒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顾左右而言他,假装无事发生。
“陈公台先前来过?”
他问道。
他是快日落的时候才回城的,听得城门口的守将在那胡侃,依稀听得说上午时陈宫来过。
“嗯,”提及此事,荀彧面上也不由有些叹息之色,“是来交接一些事宜。”
“将军留他为东郡守备,为何无故离去?”
荀晏斟酌着说道。
不是他对陈宫有意见,只是边让一事后,有些关系终究是不复存在了,他也不敢说,如今的陈宫究竟是站在曹操这一边,还是回到了兖州士族的阵营。
“阿兄不可不防。”
他终是如此说道。
荀彧心下明了,只是有时候也会感到一些惆怅,昔日曹操为东郡太守时,他与陈宫一同共事许久,知其为人,未想之后却会这般渐行渐远。
他将书案上的东西分门别类摆好,再次抬眼时已是一如以往的安然自若。
“清恒一同用哺食否?”
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