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烈烈的黄巾起义以一种堪称悲壮的方式落幕了。
十月, 皇甫嵩大破张角之弟张梁于广宗,斩首三万余级,五万黄巾被驱逐, 赴河而死。
张角早在前些时日病死,皇甫嵩剖棺戮尸,传首京师, 京师震动。
十一月,斩张角之弟张宝于曲阳, 斩获十万余人。
此前因战机紧急而未筑成的京观,在这一次终究是筑了起来。
十万黄巾被尽数坑杀, 尸骨望不尽头, 人命不如猪狗, 铸就了从所未有之‘奇观’。
自此,黄巾主力悉数被平定,这座令人望而生畏的京观为这场轰轰烈烈的起义画上了一个血色的句号。
皇甫嵩威震天下, 朱儁、卢植等人亦高升封侯,曹操则出任济南国相。
但这些都暂且与荀晏无关了。
他自认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但看多了总会麻木,而且他的心也没有那么大, 他的世界只装得下那些至亲友人,再多的却已难顾及。
张机会期望拯救所有在病痛中挣扎的人, 但他只希望自己身边的人平安无事。
这是他和张机的区别,他自认自己可能永远也不能成为如老师一般的医者。
荀晏望着屋檐上的鸟儿飞去,飞往目光所不能及的远方。
他捧着托盘, 上面放着的药碗中盛着黑乎乎的药汁。
他少见的面上一点也不带笑, 眼底清冽, 天生的笑唇也抿着, 半晌才垂眸继续往前走。
屋内摆着好几个暖炉,大冬天的熏得甚至有些热,榻上荀靖安静的倚在一边,闭着双眼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
荀晏不由放轻了呼吸,直到荀靖睁开眼看向了他,他才恍然回神。
“大人,该喝药了。”
他勉强笑道。
他刚从长社回来后便得知了大人在他离开之后不久病情突然加重,已至卧床不起的地步。
荀晏惘然后悔过很多次,若是他没有任性跑去长社,而是待在家中好好照看大人的病,会不会大人就不会病重至此?
可惜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时间裹挟着一切不停的向前进,没有回头的机会。
荀靖抬眼便看见荀晏全写在脸上的心思,微微一笑却也不说什么,一口饮尽碗中苦涩的药汁。
荀晏忙从边上拿了块蜜饯出来,塞到荀靖嘴旁。
“狸奴前些日子与阿姊一同做了些果脯,不会损伤药性的,这药太苦了。”
他语速很快的说道,把幼时的自称都带了出来。
荀靖将那块蜜饯含在嘴中,感受到外面裹着的那层糖衣慢慢在口腔中化开,为满是苦涩的味觉添了一分甜意。
他攒了些气力后便挣扎着要起身,荀晏在一侧扶住他,低声劝道:
“大人要做什么?我去做就好了,大人还是躺下休息吧。”
荀靖拒绝了,在荀晏的搀扶下慢慢走到桌案前,跪坐下,腰背仍然是直的,只是额角不停冒出的虚汗以及微微泛青的唇色能看出他现在的状态不大好。
他执起了笔,荀晏便磨起了墨。
他一笔一划的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字迹瘦劲清峻、神韵超逸,比之那以书法著称的钟元常也不弱多少,只是气力不济,力道还是差了些。
清之。
荀晏磨墨的手微微一顿,表情却如常。
荀靖平静的将他那一瞬间的滞涩收入眼底,温和的笑着指着那两个字。
“荀清之,如何?”
他问道。
荀晏沉默了一会,才低声说道:
“狸奴还小,大人不若待我二十及冠再取字也不迟。”
他的话语中隐约透露出一种哀求的意思。
荀靖却自顾自欣赏着那两个字,总觉得这手字写得不如以往好。
“清,朗也,去污远秽,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他看向了荀晏。
荀晏抿着嘴,他从小再爱玩,面对着阿父总是十分听话,不敢违背,今日却不知为何生出了叛逆之心。
“俟河之清,人寿几何?”
他说道。
黄河水清之日,沧海无波,则天下安定。
可人寿苦短,又怎能等到黄河水清之日?
荀靖不恼反笑。
“不喜欢这个字?”
“没有!”荀晏下意识的直接说出了声,随后气鼓鼓的又低下了头,看着砚台里乌黑的墨水。
“我以为阿晏应是喜欢的,”荀靖放下了笔,手肘撑在桌案上,侧着头看向了荀晏。
“幼时为阿晏夜晚盖被,见你睡得迷迷糊糊,嘴中还嘟囔着这两个字。”
荀晏一惊,抬头正好与荀靖对视上。
大人的眼眸仍旧温和的看着他,如他第一次在南阳苏醒时那般,给予了他难言的安全感与依靠。
荀晏无法想象自己有一日失去大人会是什么样。
他是不正常的,荀晏一直知道,就像正常人脑袋里肯定没有一个会说话的意识,正常人也不会对于一些超前的思想与技术有那么高的接受度。
那荀靖到底知道多少呢?
大人从来不会说出口,似乎一直包容着孩子所有的异常,可他若只是个孤魂野鬼,那他究竟是不是大人的孩子?
“我有个朋友……”
荀晏茫然的听到自己在说话。
我有个朋友嘉嘉?
他莫名有些想笑,他这些年用这句话把不少锅推给了嘉嘉,但现在他却不是在开这种玩笑。
“我有个朋友叫清之。”
他说道。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脑海里同样静悄悄的,没有清之总是神出鬼没的吐槽。
荀靖换了个姿势,荀晏莫名紧张得险些跳起来,如果他有尾巴的话这会肯定绷成一根线了。
“你那个叫清之的朋友会伤害你吗?”
荀靖问道。
“……不会。”
“嗯。”
荀靖轻应一声,却像是没有再继续问下去的意思,他似乎也不在意这场看似没头没尾的对话。
清之是谁重要吗?
不重要。
他执起笔来,落笔写下二字——清恒。
清恒。
荀晏心底默念着这两个字。
“清,清明也;恒,长久也。”
荀靖缓缓念道。
荀晏垂眸看着,不知为何感到鼻尖发酸,他咬住了下唇,久久不语。
“阿父唯念清恒能够清正坚定,持之以恒,所愿皆所得,一生平安。”
“还有啊……”
荀靖的声音带上了一些笑意,荀晏感受到他冰冷的指尖抚过自己的脸颊,拭去了那一滴不知何时落下的泪珠。
“长大了就不能随便哭了,清恒。”
“……好。”
————
荀晏终究还是哭了。
他对荀靖快速恶化的病束手无策,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为何医术不精,为何不能化腐朽为神奇。
老师自黄巾乱起后便不知所踪,遣人往南阳也只见他留下的字条,如今战后又起疫病,想来他现在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头给人看病。
他不敢在大人面前哭,也不愿在兄弟族人面前哭,但他看到华佗的那一刻还是哭了。
华元化较张仲景年长十岁,年近不惑,相比起初露头角的张仲景,华佗已是名气很大的神医了。
张机以前也常常提起此人,言语中多有敬佩,只恨没有机会与此人一同谈论交流医道。
荀晏匆匆抹去眼泪,笑着迎了上去,手上却着急的揪住了华神医的衣袖,力气大得华佗抽手几次没抽开来。
华佗冷哼一声,有些阴阳的说道:
“不想笑就别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此番前来也是逼不得已,他好端端的正在老家谯县给人看诊,莫名碰上了几个兵油子,二话不说就把他给绑了,也不说缘由,直接给他送到了颍阴。
换谁碰上这种遭遇都得发火。
荀晏这才有些尴尬的松开手,眼巴巴看着人。
华佗长叹一声,看着红了眼眶的年幼郎君不由也心生悯然。
“汝亦是那张仲景之徒,不懂时间紧迫?如今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带我去见病患!”
荀晏这才醒过神来,急匆匆令着华佗去见荀靖。
华佗把着脉拧眉沉思,荀晏大气不敢喘看着他,还好华佗没有中医式祖传变脸的习惯,要不他感觉自己都能给吓出个病来。
华佗又看过了荀晏先前开的药方,以及先前张机留下的几个方子,微微颔首。
“你们师门……也确实有可取之处。”
他轻抚胡须。
“先生有法医治?”
荀晏急问道。
“治确实可治,但……”
华佗慢悠悠说道,微微迟疑了一刻,荀晏有些焦灼的摸了摸怀里幼时大人赠予他的匕首。
急急急!好急,怎么办!这先生说话好慢!
华佗突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杀气,他一个激灵,说话语速都快了起来。
“但此病难以根治,佗亦无法保证日后能享常人寿数,还需不操心外物,病患心态良好,配合医治才可。”
他快速说完。
荀晏这才长出一口气,软乎乎笑了起来。
“那先生快治吧。”
华佗眼角余光撇到那小郎君仍然不安分搭在匕首上的手,眼角微微一抽,默默咽了口口水。
都说颍川荀氏经学传家,子弟温文尔雅,乃士族楷模,可现在看看……倒也不全是如此。
他也二话不说,利落的开工。
开春后,荀靖的病渐渐好转,一封信也从济南那儿送了过来。
刚到任济南相的曹操亲切的向荀氏叔侄问好,再问候了一番荀靖先生的病情如何,他派人从老家薅来的神医管不管用,不管用他再绑一个来云云。
荀晏这才想起来曹将军好像也是沛国谯县人,和那华先生是老乡。
华佗知道后气得揪断了几根自己宝贵的胡须,拍案怒道:
“兀那曹操小儿,粗鲁蛮人!不通礼数!请便请了,我又不是不肯来,竟直接绑人!”
荀靖没有忍住,笑得差点没喘上气来。
华先生冷冷瞥了他一眼。
“今日针灸。”
荀靖笑声一滞,惊恐的看向了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