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社城内, 那场大风刮起的那一刻,城内的将领便心下明了。
他久经沙场,火攻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他早已做好了准备, 火油,火把, 乃至于愿意舍生忘死奔赴敌营纵火的锐士, 只是还缺少一个契机。
但未料还未等他这边有所动作,敌营那边便已亮起了火光,火势极其凶猛,乘着大风呼啸而来,瞬间照亮了小半边黑夜。
火势之凶猛几乎不合常理, 也不知是何人放火一下子放那么大, 但现下能做出这种行为的, 必然是友非敌。
皇甫嵩按耐住心下激动, 也没空思考合理不合理这事, 他即刻使城楼上的士卒鸣鼓呐喊。
“援军已至!众将士随我出城讨贼!”
他大呼道,随后传令官一个又一个向下传,一时之间守城多日士气低迷的将士们骤然重整士气。
援军来了!
皇甫嵩与朱儁即刻率将士倾巢而出,奔击贼营。
霎时间长社城内一片嘈杂混乱。
城楼上, 钟繇有些恍惚的走到了荀攸身边, 遥望着对岸的火光以及厮杀声,蓦然长长出了口气。
这些时日他是没有友人那般好的心态, 宗族皆在长社, 有些豪强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直接举族暂且搬迁, 但这又谈何容易, 起码钟氏大多数人还是停留在长社。
“这把火也不知何人所放, 莫非是朝廷派来了一位纵火将军?”
他笑道。
荀攸也罕见的显得有些放松,城楼上苇杆扎成的火把烧出暖黄色的火光,将他的眉眼晕染得愈发温和。
“此番出其不意,又有援军前后夹击,敌军必然溃散,此战之后,颍川无忧矣。”
他不疾不徐说道,和他平日里说话的语调一模一样,若不是早就知晓他是个温吞内敛的性子,钟繇恐怕要以为他并没有多高兴。
“……嗯?”
荀攸突然轻咦一声。
下一刻,钟繇有幸第一次见识到了温吞内敛的友人是如何变脸的。
长相昳丽到锋锐的青年一向神色温和,这一下子冷下脸来竟让人有些生惧。
“怎么了?”
钟繇不由有些心惊。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变故?黄巾逆风翻盘了?城内有人造反了?
“无事,”荀攸面无表情说道,“不过是看见熟人了。”
说罢,他一挥袖,转身匆匆顺着阶梯而下。
钟繇被他衣袖带起的冷风糊了一脸,有些迷茫的往城楼下看,现在虽然天色暗淡,但远处的火光却生生将这一小片地方燃得宛如白昼。
他常年伏案工作,眼神说不上好,但看个大概也还成。
城外的空地上,时不时有溃败的黄巾胡乱逃窜而过,被驻守在后方的官军斩首。
在这一盘乱局中,有一骑倒是格外显眼,盖因那人格外高大,不似常人,细看才发现他边上还有个人,只是这人体型就格外瘦小。
熟人?
————
荀攸一路疾行,竟是不慎险些绊倒,腰间系着的药囊落在地上,他一怔,沉默了两秒后才俯身将东西捡起,拍去灰尘。
小叔父看似顽皮,实则自有分寸,如此敢于前来,必然已是做好完全准备。
他这般想着,面上的神色稍稍和缓了一些,但仍是放心不下,匆匆赶到了城门处。
偏门的守将认识这位颇受将军尊重的先生,如今也急忙迎上。
“荀君,城外有人自称您的旧识,末将观其衣着是友非敌。”
荀攸点头应道,也不愿等这传个信的片刻功夫,牵起边上一匹马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直接前去。
守将吃了一屁股灰,揉了揉鼻子,他感觉荀君今日气势有些恐怖,明明平日里文绉绉又温和的样子……
城外灰尘漫天,空气中弥漫着焦烟味,荀攸眯着眼睛看到了不远处骑在马上的熟悉身影。
那人似乎也看到了他,在马上不安分的举高了手,似乎是想要打招呼。
下一瞬,荀攸余光撇到一抹寒光,他脸色陡然大变,惊怒喊道:
“小心!”
地上趴着的‘尸体’不知何时从尸体堆中晃晃悠悠站起了身,双目赤红,咬着牙关抱着刀。
十步开外站着一个看着不大健壮的文官,三步以内是一个身形纤瘦矮小的士卒,再一旁则是一个形容威猛的将军。
拉一个人去死,选谁还用想吗?
他不假思索扑向了某个软柿子。
“噗——”
剑刃狠绝的贯穿胸腹,鲜血溅起。
荀晏眼睑微垂,容色冷淡,收剑归鞘,恍惚间竟让人觉得这不是一个年幼天真的少年郎,而是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
典韦也一时愣在了原地,他本是着急的要护过来,却没料到一贯病歪歪的郎君竟自己利落的解决了。
他望着荀晏冷白的侧脸,一时失语。
少年人纤长羽睫下的眸子平静,似乎全然未因刚刚杀了一个人而有所波动,下一秒,他笑弯了眉眼。
仿佛方才的冰冷与漠然从未出现过。
“公达!惊喜吗?”
荀晏举起手挥了挥,欢快的朝着许久不见的大侄子喊道,说罢才后知后觉感觉自己这话说得好像不大妥当。
惊喜?
荀攸面无表情,身边一片低气压。
喜是没有,惊倒是挺多的。
荀晏走近后才发现荀攸面色不佳,并且敏锐的感受到了他现在心情不好,大概是刚刚一幕吓到了大侄子。
大侄子对他最好啦!怎么会对他生气呢!
荀晏直觉的开始化身小甜包,跑过去嘘寒问暖。
荀攸见他身上并未受伤,边上还知道带着人护卫,又被糖衣炮弹轰炸了一通,终究是神色稍缓,并骑进城。
“公达平白无故跑来长社,晏可是担心了许久,睡都睡不着呢!”
见人哄得差不多了,荀晏便开始放飞起来,逼逼叨叨的抱怨起来。
“是攸不好,叫小叔父担心了。”
荀攸面色如常,熟练的开始哄孩子。
荀晏见他毫无悔过之心,鼓着脸颊加重了语气,说道:
“担心得我饭都吃不下,哼。”
荀攸失笑,也不知从哪掏出来一个布包。
“小叔父食米糕否?”
“……吃。”
荀晏犹豫了一秒,可耻的妥协在了米糕的诱惑下。
许久没有吃到糕点的点心控捧着块米糕,小口小口的啃着,一时半会也没有空闲再去教育大侄子了。
营帐内钟繇见荀攸终于归来,且神色和缓,知晓无有大事,再一看这边上还带着个士卒打扮的少年。
他迟疑了片刻,说是少年其实细看更像孩童,眉眼身量都未长开,而且叼着块米糕显得愈发孩子气,分明就是个还要缠着长辈吃点心的小孩。
钟繇默默看了眼荀攸那极出色的五官眉眼,再看看这孩子已有五六分相像的眉眼,他恍然大悟,感觉自己已经知道了一切。
“公达,你竟……”
钟繇欲言又止。
荀攸有些疑惑,他刚准备介绍荀晏给友人。
“何事?”
“你竟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也不告知繇一声。”
钟繇说完后只感觉胸间舒畅,甚至开始计算起来。
荀攸现今二十七岁,这孩子看着大约十岁,也可能更小,那么公达十六七岁就……
啧。
荀攸:……
元常莫不是前些日子压力太大,这会神智有些不清醒吧?
荀晏乍一听还没反应过来,缓了两秒才幽幽看向了钟繇,狠狠咬下了嘴里的半块米糕。
荀攸无奈摇头。
“元常说笑了,此乃攸从父,名晏。”
帐内沉默了片刻,钟繇笑着拱手问好,仿佛先前一番尴尬从未发生过一般。
“久闻荀氏有子名晏,自幼聪慧,善医术,治农学,如今方得一见。”
他笑吟吟的开始吹彩虹屁。
荀晏眨了眨眼睛,谦虚了两句开始熟练的商业互吹。
吹嘛,这事他懂!
钟繇被这小孩的彩虹屁吹得一时有些发懵,还以为自己真就是什么百年不遇的奇才,转头看到一脸无奈,表情生动了许多的荀攸,不由失笑。
公达这辈分还真是……
文若还好,相差岁数倒也不算太大,结果现在还有个年纪更小的小叔父。
“小叔父为何孤身前来,如此危险,可有告知族中长辈?”
荀攸先行发问,语气中隐隐带着些问罪的意思。
荀晏心虚了一瞬,转念一想自己来得光明正大,顶多就是……就是没有告诉阿兄。
“我不是孤身一人,”荀晏指了指守在门口的典韦,“大人有寻人护送,况且公达不也一言不发往这般危险的地方跑。”
荀攸叹气。
这哪能一样,小叔父不过十二岁,叔慈公怎敢让他就这样出来。
他当时在城楼上望见那个熟悉身影,是真的被吓懵了一瞬,怕是黄巾近在咫尺都不会让他如此失态。
但小叔父可以轻易办到。
荀晏脑子里还在想着怎么教育大侄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个关键的问题,这回他不会再被区区一块米糕打断了!
[到底是什么给你的错觉让你觉得你可以教育他?]
清之的语气略带嫌弃。
[叔父教育侄子有什么问题吗?]荀晏委屈巴巴的说道,[来日若是乱世将至,我还得靠着公达混日子呢,当然得看着他不要莫名其妙交代在了奇怪的地方。]
他嘴硬的说道。
清之:……
[放心,我觉得就是你先交代了,他也不会轻易狗带。]
荀晏正欲再说些什么,蓦然眼前一黑。
一只手探到了他的额前,眼前是大侄子放大了的俊颜。
敲!瘦了!大侄子必然受苦了!
他下意识开始心疼大侄子的盛世美颜。
荀攸则是面色沉了下来。
方才在外头见小叔父眼眶泛红,还以为是被烟熏的,可这进来后才看清他颧骨处也微微泛着红晕,注意力也不怎么集中,这一探额头才发觉热度异常。
荀晏咽了口口水,小动物般的直觉让他敏锐的感知到了危险,他下意识的讨好般的软乎乎笑了笑。
荀攸深吸一口气,反复提醒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还笑!都烧成这样了还笑!
“小叔父病了?”
他语气温柔。
“没病!”
荀晏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答道。
“哦。”
荀攸平淡的应了声。
下一刻,钟繇看见自己一向文文弱弱的友人以一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势捋起袖子一把将他那小叔父拎了起来。
帐内充满了不妙的气氛,钟繇只感觉自己像个不该待在这里的多余人物,他冷静的站了起来,没有选择刺激自家情绪不大好的友人。
“繇去寻医工来。”
他低声说道。
荀晏这几日梅开二度,又一次被人拎了起来,心下悲愤难言,但看着荀攸极其少见的阴沉面色,他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了一个事实。
先前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可以教训大侄子?
明明是他自己送上门来被教训啊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