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凉雨伴寒风,气候一日比一日凉。
太子冷不防打了个喷嚏,惊得一众奴婢关窗的关窗,送汤的送汤。
他吸吸鼻子,冲岁安笑道:“孤就是怕冷,这天儿说冷就冷了。”
岁安看了眼开始入夜的天色,“冬日天寒日短,若采矿不能加紧完成,待到年关将近,怕是要延宕了。”
自从知道建熙帝和太子的态度后,岁安虽未出言阻止,但总会在需要提醒的地方铺垫一两句。
在太子听来,这比一味附和或是一味空言不妥要好得多,便越发喜欢和岁安聊这些。
“姐姐放心吧,朝中反对的理由,孤也不是完全没有听见,所以这次开采金矿,讲究的是一个速战速决,父皇不仅专程拨了一笔钱来开采金矿,除了出力的矿工,还特地召集了许多懂行大能,就是为了避免意外。”
太子越说越振奋,坐姿笔挺,双目放光:“等此事顺利办成,国库之急便彻底解决了,马上到年关,各州道该上赋了,还有扬州这一笔,兴许能转亏为盈,今年就都能过个好年了!”
岁安笑了笑:“那就好。”她起身:“若殿下无别的事,臣妇便先告退。”
太子想到什么:“姐姐最近常常进宫,孤以为你是来陪孤说话的,昨日才听闻,姐姐是得了父皇允许,常往集贤殿与秘书监两头借阅典籍,可有此事?”
岁安眼神轻动,笑道:“正因从前进宫次数不多,如今却频繁起来,总要有个合适的由头。”
太子皱了皱眉,大概觉得即便岁安大大方方来东宫,又有谁敢说什么?
再看岁安处处谨慎的样子,这个由头更像是一种遮掩。
太子认真的说:“姐姐,如今局势不稳,只能劳烦姐姐多费心,等到合适的时候,孤可以为你重建暗察司,让它成为常制!如此一来,姐姐就可以像姑姑那样,堂堂正正的伴在孤身边了!”
岁安神色不变,笑容清浅:“殿下不必思虑这么多,这些以后再说吧。”
离开东宫后,岁安像往常一样,先去秘书监,再去集贤殿。
已经过了下值的时辰,人已走的差不多,只剩一两个负责清扫的宫人,见到岁安来,像往常一样行个礼便退到一旁不作打扰。
岁安让玉藻将前两日借阅的书籍归还原位,又开始找别的。
集贤殿的藏书是在秘书监后积累起来的,数量极多,每一个书架都密密的摆满了藏书,书架极高,最顶上的一层,要借高梯来取。
岁安边走边看,眼神游走在书盒的名目上。
谢原便是这时候走进来的。
他动静很轻,示意玉藻不要出声,走到距离岁安最近的一个书架边,无声凝望。
岁安对太子说,她频繁进宫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可她来到这藏书之地,却不是在漫无目的打发时间。
这段时日以来,她表现的比之前更平静,吃喝不落,见谁都挂着浅浅的笑。
但谢原知道,她没有一刻放松下来。
这么多年,李耀为长公主寻访名医无数,能找到早就找到了,每当她寻访无果时,她连沮丧失望的功夫都不给自己留,总是立刻又跳到别的事上。
一改往常的频繁进宫,在宫中藏书最丰富的地方借阅古籍,每日雷打不动的整理各州道传回的消息,处理上有疑难或生涩之处,若不融会贯通,连饭都吃不下。
不让自己闲着,就不会胡思乱想。
可这并不是最好的状态。
没有人能始终屹立不倒,一刻不停的向前。
她现在这样,更像是强行在心中绷紧一根弦,她就踩在这根弦上,让自己摒除杂念往前走。
可是谢原找不到比顺从她心意更好的办法。
他体会过这种滋味,所以知道,即便身边有再多人,有些事只能自己去经历。
但这种状态不会恒定不变的持续下去,说不定哪一日就被打破。
谢原不知这一日何时到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她等待。
忽的,岁安在一列书架前站定,指向她自己够不着的一层:“玉藻,把这个取下来。”
身后有人走过来,岁安正要避让,却见一条手臂直接伸向那一层,轻巧的拿下书盒,男人的声音温柔低沉:“这个?”
岁安回头,骤然露笑,“嗯。”
谢原:“你这些日子看了不少书啊,之前是房梁建筑古史,现在是……”他细细看了看书盒上的名录,神情微凝。
《蛊记》。
谢原笑了笑:“还要什么?”
岁安摇头:“没了。”
“那走吧。”谢原牵过她的手,“回家。”
其实,对于岁安怀有身孕还频繁走动,孙氏是有些担心且不赞成的,哪家妇人有了身孕,尤其胎还没坐稳的月份不是老老实实待在宅院里养着的?
这时候,二房婶娘郑氏再次挺身而出,帮岁安挡下了整头婆婆这道情绪。
郑氏一向能说会道,三两句就把孙氏的担心化作无形——
频繁走动?
大郎媳妇分明是乘车进宫的呀,何来走动操劳?
养胎?
那宫里全是山珍海味,皇后是岁岁舅母,太子是舅舅表弟,他们能短了岁岁吃喝?
而二婶郑氏之所以这般义无反顾,全因岁安帮了二叔谢世明一把。
当日,谢原和岁安一番分析,觉得这寺庙的几宗案子起的蹊跷后,曾与商辞说了此事,商辞手中的捡括之政刚好已结束一阶段,接下来便要开始强制搜查。
有谢原的提醒,商辞将境内大小的寺庙道观作为第一批搜查地点。先帝在世重视道门,命宗正寺下署的崇玄署管理国中大小道观,能在崇玄署任职是十分风光的事,谁知妖道妖妃祸乱宫闱,建熙帝登基后,借机打压了道门。
谢世明凑巧就任职于宗正寺,一听道门被打压,崇玄署怕是要沦为虚衔废地,不负先帝在时的风光清要。
那时的谢世明正值血气方刚胸怀抱负的年纪,一心想做出点成绩来攀升,便花了很大的心思来研究,想着用佛门替换道门,也纳入崇玄署来管辖。
没曾想,此举正正撞在建熙帝的火头上。
他没能擒获怀玄妖道,只能靠打压道门来泄愤,连带对神佛都生了厌恶排斥之心,只信人定胜天,这股怒火正愁没处发,就直接迁在了谢世明的身上。
结果就是,谢世明满腔的抱负被打压的一点不剩,加上谢升贤对此事无半点帮衬,谢施明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人也废了。
整日吃得饱穿得暖,有值照上,俸禄照收,可不必操那瞎心强。
这一番颓就颓了十几年,成了习惯,然后有了郑氏在府中争权管事给二房争脸。
岁安刚嫁进谢家时,就对府中各房人有了个简单的了解,所以商辞做此决定时,岁安第一个想到了谢世明。
她没直接去找,而是将此事传达给了二审郑氏。
郑氏一听,怎么说都要谢世明抓住这个机会。
谢世明推了两次,第三次答应了。
没曾想,谢世明颓废归颓废,这些年身在其位,脑子和能力竟是半点没废,不仅对国中大小寺庙道观位置了若指掌,连带寺庙进项、赋税,修葺等等,都是张口就来,为商辞的搜查捡括提供了关键且重要的信息。
对此,建熙帝在某次询问新政进度时,明确的嘉奖了谢世明。
谢原说,二叔那天晚上哭着喝一晚上的酒,二婶平日里最讨厌他喝酒,那日却没拦着。
第二日,二叔精神奕奕去上值,整个捡括新政,他比商辞还上心。
郑氏没有明言什么,但自此和岁安有关的事,她都是两万分的上心,且比从前更多了一份真切。
……
夜里,谢原梳洗完毕回来,见岁安还坐在灯下翻看带回的书,跟着坐了过去,顺手捞过她散开的头发在手里捋顺:“这么晚了,明日看吧。”
岁安也不争辩,合上书:“嗯。”
谢原斟酌了一下,还是说:“山铮被关押后,似乎没什么动静。”
岁安并不避讳此事:“陛下提审过,私下的。”
谢原:“有结果吗?”
岁安放下书,轻轻叹气。
山铮并不惧怕酷刑,反而好几次险些利用机会了断自己,建熙帝不得不保着他的命继续僵持。
“我们的线索不多,山铮显然知道这一点,他的命反而成为他周旋的筹码。”
谢原闻言没有说话。
岁安察觉,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在想什么?”
谢原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眼里含着几分迟疑。
岁安:“是不是有事?”
谢原这才开口:“将山铮交出去之后,我曾试着查过他,但是并没有多的收获,就算是和他们打过交道的黑商,也仅仅只是知道山铮这层身份,更别提马尧这个人。”
岁安神情一松:“这也不奇怪,母亲经营青字号从无到有,做到今日程度,同样引人注目,可她也没被拆穿。”
谢原笑了笑:“看来对方的确是谨慎小心,颇有手段。”
谈及此,谢原忽然令起话题:“马廷明被判了流刑。”
岁安点头:“我知道。”
自从马廷明被擒后,就被彻彻底底查了一遍。
通常来说,若家中有兄长姊妹种地做工,再养个读书人尚且行得通,但若是家中独子,不事生产,反而供着读书,日子便难过了,除非成绩极其拔尖,就科举革新后的情况来说,是可以得到地方官学的救济,不仅能减免束脩,还能得到奖励。
但马廷明是家中独子,有一寡母,成绩属中流,家中却吃穿不愁,马母曾与邻里透露,儿子遇到贵人了。
这个贵人,自然是指使他里应外合盗走税银之人,但对方没有留下任何证据,都是口信传达,查了这么久,能从马廷明身上挖出的内容少之又少。
建熙帝一怒之下,将他流放了,连家中寡母都连坐。
谢原叹气:“马廷明并无背景,或许对方将他派出来时就已经将他视作弃子,不过……”
谢原看向岁安:“陛下此举,颇有些杀鸡儆猴的味道。”
岁安没有否认。
建熙帝之所以没有把山铮交给任何人去调查,是因为他已对眼皮子底下的人生出怀疑,朝堂之上,必有异心,一旦找出,他们只会比马廷明母子更惨。
……
日子一日日过去,气候渐渐变冷,谢原算着天数,希望金矿开采能顺利结束,可天不如人愿,该来的跑不掉。
这日,一道急报送入朝堂。
金矿开采到一半,忽遇山崩,矿洞全都塌了,死伤严重。
祸不单行,甚至像是有备而来。
传回金矿出事的当天,相继传回各地出现山崩的灾讯。
谢原心中一沉,觉得这事情肯定不简单。
可还没等他缓过劲来,北山紧跟着传出消息——靖安长公主病重,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