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谢原特别设置的规则,每人只有两子在盘,岁安一副软绵模样,出手即打马,直接将魏楚环一子打落出局,瞬间将气氛推至高峰。
魏楚环盯着岁安,越发被激出激昂与不甘,与此同时,又有几分深藏不露的畅快,她掀唇一笑:“才刚刚开始,现在就喝彩,是不是还太早了。”
咕噜两声,魏楚环出手掷骰,一个一点,一个六点,合计七点。
按照规定,被打马的棋子需要先上场,否则不可动场上剩下的黑子。
眼下这颗重新上场的棋子,同样落在第七位,反过来打掉了岁安刚才那颗棋子。
“又打马。”袁培英跟着站起来,轻呼出声。
谢原看了眼岁安,但见她只是盯着双陆棋盘,脸色丝毫未改,认真而平和。
七点,需出七字言作上句。
魏楚环:“断戟折刀拜冕旒。”
萧弈在旁和声:“既是燕雀命,自然成不了鸿鹄志,成王败寇,只能断戟折刀,说得通。”
萧弈的解析,无人表示异议,倒是谢原在听到这个上句时,若有所思的看了魏楚环一眼。
萧弈敏锐察觉:“谢兄有意见?”
谢原敛眸一笑:“不敢,县主才思敏捷,说得通。”
“说得通,就该你了。”魏楚环缓缓开口,直直看着岁安。
岁安拾起骰子,五指轻动,两颗骰子便在掌中一滚,继而顺势抛出。
“两个六!十二点!”
岁安同样将刚刚被打马的白棋移动十二步,落在魏楚环右手边第一位,也是正数第十二位。
她想了想,对道:“解剑载歌登朱楼。”
岁安对句一出,周围陡然一静,继而又生出些和之前不一样的动静来。
卢照晋笑而不语,段炎做了个“哇”的嘴型,周玄逸和陈瑚对视一眼,像是从彼此眼中得到了确切答案,陈瑚弯了弯唇角,周玄逸沉默敛眸。
袁家兄弟是最后反应过来的,这句不是……
至于谢原,他反应最大,直接愣住,眼神钉在岁安身上,惊疑参半,似笑非笑。
胡洪见诸君默然,心中不解,这句子没问题啊。
前者有歇战臣服之意,后者为和平喜乐之相,文义上可作承接,句式上也相对工整,为什么大家的反应怪怪的?
思索间,初云县主已再出手,掷出一个一点,一个六点,合计七点。
但这次,魏楚环并未走单子,而是选择走双子,她将第四位的黑子向前移一步,第七位的黑子移动六步。
“又打马!”袁培正从刚才的思索中回过神来,就看着岁安刚刚上场的那颗白字再次被打马出局,不由一阵唏嘘。
女人间的战斗还真是尖锐激烈啊。
此七点,再对七字言。
魏楚环:“不畏浮云遮望眼。”
萧弈含笑开口:“不错,既登高楼,自在高处,何惧浮云遮眼,只管俯瞰天下。”
岁安眼眸轻垂,似在周身竖起一层无心的壁垒,隔绝了周遭的一切反应,包括谢原灼热探究的眼神。
她抓起骰子一扔,立刻牵引所有目光。
两个六,十二点!
袁家兄弟暗吸一口冷气,这是她第二次掷出两个六了。
双陆讲究攻防间快速走棋,掷出点数大自然是有利的,所以很多人玩骰子时,会执着于练习极端点数的掷法,只为漂亮,惊艳。
李岁安她绝对练过!
这下都不用多想,岁安棋子入盘,向前十二步,又是魏楚环刚才落子的位置。
反打马!
对局到这里,大家都看出来谢原只设黑白二棋的用意了。
棋子越少,针对性越强,不是你打了我,就是我踢落你,气氛自然剑拔弩张起来。
魏楚环眉头一拧,便听岁安道:“喜闻夏目盖青天。”
“哈哈——”陈瑚先笑,卢照晋品出深意,也跟着浅笑。
袁家兄弟和段炎性子外放,表现得更直白,他们不看岁安,反而直勾勾盯住谢原,满眼打趣调侃。
这个氛围简直古怪极了。
魏楚环看一眼岁安,她仍是那副淡定思索的表情,反倒是她身边的谢原,竟像是触及什么赧然之事,手里捏着那把团扇,恨不得举起来遮住自己的脸。
他看向岁安的,时而磨牙舔齿似在隐忍,时而意味深长像是审视。
魏楚环不理解。
“对的好。”周玄逸缓缓开口,道出自己的见解。
“不畏浮云遮望眼”,借名家之言,显出立足之高,眼界之深远清明,承接前句的“登朱楼”,抒出一份大气。
可“喜闻夏木盖青天”,则是用一种诙谐巧妙的语境,四两拨千斤来打破前者营造的氛围,猛地给拉下来接了地气——何必浮云遮眼?待到夏木参天,你且仰头,便已被盖过整片天。
不畏浮云遮望眼,不止要立足之高,眼界之深,还需极致的睿智,方得清明。
所以,此为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举,不可多得。
而树高过人,枝叶蔽天,却是走到哪里都寻常的景象。
正如人人都想成为能人智者,可芸芸众生,更多是脚踏实地的渺小。
生而为人,理当心怀高志,但也不必逃避自己的渺小,否则,再高远的抒情,也只是份不堪一击、虚假的自信。
周玄逸慢条斯理的抽丝剥茧,完了又补了句:“妙极了。”
一直不受周边干扰的岁安忽然转眼,看向周玄逸。
周玄逸怔了怔,下意识想垂眼避开,却又在当下改了心意,坦然面对。
岁安冲他颔首一笑,周玄逸亦浅笑回应,忽的,他眼神一动,发现谢原正看着自己。
周玄逸淡定的冲他露了个揶揄的表情,仿佛在说——你自己顾不上开口,旁人也不行?
谢原看的分明,弯唇笑了一下,目光落回岁安身上。
经过了前两回的心绪波动,谢原终是平静下来。
萧弈胡洪等人或许不知,但卢照晋等人与谢原相交多年,没少相互切磋揶揄调笑。
所以他们一听就听出,岁安从第二句开始,用的是谢原的诗句。
魏楚环很不喜欢现在的感觉,好像被蒙在鼓里,只管看旁人心领神会或嬉或。
看着他们心照不宣眼神流转,她又恼又躁,只想赶紧杀了岁安的棋,立马再掷。
“双六,十二点。”
精通此法的人,掷出漂亮点数果然都跟玩一样,看得多了,大家对此技艺的惊艳便渐渐淡了。
哦,又是双六呢。
魏楚环一颗棋子出局,一颗棋子落在第四位。
无论单颗走十二步,还是双子同进六步,都打不了马。
她也无所谓,将出局的棋子移动十二步,与岁安一颗白棋相邻,朗声出句:“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
岁安前句提到青木,树龄远超人龄,活成百上千年都有。
魏楚环以恒久时光来对青木,倒也对得上。
之前说过,先手掷出几点,后手必须掷出大于或等于的点数,是有一个牵制在里面的,两颗骰子最多十二点,魏楚环掷出十二点,岁安也必须掷出这么多,否则这一轮就算输。
所以,魏楚环把把双六十二点,不止是为了漂亮,也是在压岁安的赢率。
现在压力给到了岁安这边。
她将目光从周玄逸身上收回,重新投入,伸手掷骰子。
双六,十二点。
岁安起第一颗子,单颗行至第十二步,撞上魏楚环刚才落下的黑子,再次打马!
少女柔声起:“赴朝夕之勤苦,酬寒暑之坚毅。”
谢原怔住,连带周边友人的表情都跟着变了,不是方才那般戏谑带笑、暗含揶揄,而是换成一种惊讶、意外与感叹。
魏楚环看了眼身边的丈夫,却见萧弈也是一头雾水。
同样不懂的还有胡洪,他小声道:“以朝夕寒暑之转瞬对青木年岁之亘古,我觉得是可以的,可你们为何是这种表情?有什么问题吗?”
段炎舌尖舔了舔脸颊,说不好是什么心情,一听胡洪发问,竟不似刚才那般积极热情,低声道:“夫妻俩的事儿少打听!”
胡洪:?
卢芜薇拧眉看过来:“少说两句行不行。”
胡洪这才按下心中不解,继续观战。
卢芜薇看着胡洪的样子,心里不好受,有些后悔,但更多是酸涩。
若李岁安前两句,还是在揪着谢原旧时顽劣之作打趣,那刚才那一句,便完全不同了。
谈及谢原,总会想到他的出身背景,觉得他条件优渥,是天之骄子,却不知再好的背景,也离不开日复一日的勤奋刻苦,一步一个脚印的脚踏实地。
对他来说,摘得硕果,首先是为对得起往日勤苦,然后才是为心中理想与抱负。
李岁安,她竟连这个都读过,还用在这了这里。
不空论亘古与长远,只重朝夕与眼前,用的恰到好处,动人心弦。
她哪里是说给初云县主听,分明是说给谢原听。
这头,魏楚环已接着掷骰,毫无悬念,还是双六。
朝夕勤苦,寒暑坚毅是吧?
她单棋直飞十二步,打掉岁安刚才撞她的那颗子,“出师未捷身先死,是妾断肠时!”
来了!胡洪瞠目结舌,开始骂起来了!
岁安随后跟上,还是双六,刚才被打掉的白棋直飞十二步,正好与第十二位上的另一颗白棋重合。
“哈,双子!”袁培正双手击掌:“妙。”
按照规矩,如果己方多颗棋子位置重合,这时候对方单颗棋子撞上来,非但不能打马,还会把自己打出去,岁安凑成双子,直接断了魏楚环打马的机会,走了一步保险棋。
“便驾天马浴三光,不困尘与俗。”
噗嗤。
刚刚正经的气氛还没熬过半刻,再度破攻。
好得很,死就死,死了还能当神仙,驾天马,浴日月星光,哪里是凡尘俗世能肖想的。
胡洪怔然的想,这是开始修仙了啊。
魏楚环飞快跟上,难得没有掷出双六,而是一和六,合计七点。
她选了双子同行,一颗向前六步,越过岁安双子,停在第七位,落后的另一子只向前一步。
这便是魏楚环的算计了。
岁安凑了双子,魏楚环单颗子打不了她的马,还得防着被她打马。
所以她先行一子,越过白棋双子,另一子向前一步,与白棋双子刚好隔着六个棋位。
她是先手,出了双六,岁安就必须跟着出双六才有走步机会,但这样一来,无论岁安是单颗走十二步还是双子各行六步,都打不掉这颗黑子。
魏楚环是靠着先手优势,也给自己行了一步稳棋。
她凉凉笑道:“觉来知是梦,悲哉!”
岁安再掷,还是双六,她选双子同行,从容不迫,“常梦少年时,幸也。”
谢原垂下眼,弯起的嘴角却是怎么都压不下。
从岁安开口起,他的注意力俨然从棋局本身移开了,眼中全是她。
魏楚环看了谢原一眼,笑容冷厉,再施双六技法,将落后的黑子行十二步。
众人这才发现,两人都凑成了双子,且都处在第七位。
换言之,两人此刻距离出盘获胜都还有七步。
快决出胜负了!
魏楚环飞快道:“少年负壮气,何须殉节甘风尘?”
此话一出,周遭寂静一瞬。
初云县主这是明摆着骂谢原攀附皇亲国戚啊?
可是她是不是忘了,萧弈娶了她,也是攀附皇亲国戚啊。
这是急了吧,怎么骂人把自己也骂进来了呢?
周玄逸响亮嗤笑一声,嘲讽之意再明显不过。
谢原看了眼周玄逸,眼中划过思虑。
“咳。”萧弈悄悄扯了扯妻子的袖子,说过了啊。
魏楚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失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相较之下,岁安简直稳得不像话。
又一个毫无悬念的双六,她对曰:“男儿报家国,不问陋巷或华堂。”
这一句话,成功的化解了被魏楚环搞尴尬的气氛。
若有报国之心,英雄当不问出处,陋巷或华堂,皆可出英豪。
既不问出处,自然也无需在意他身上系着什么亲缘。
气氛松动些许,一向稳重的卢照晋都忍不住开口:“说得好!”
谢原静静地看着岁安,一番心境上天下地,至此已是另一种滋味。
“呵。”魏楚环忽然笑了一声:“表姐,你要输了。”
一句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拉回棋盘,谢原回神,转眼看去,眼神亦沉。
彼时,岁安两颗棋子距离获胜还剩一步,魏楚环的两颗黑子则同时落在第七位,两颗子需要各行七步才能出盘获胜。
理论上,岁安能掷出两个一点便可获胜。
但重点是,魏楚环是先手。只要魏楚环此刻掷出大于两点的数,岁安就必须跟着掷出大于两点的数。
这样一来,她的步数就多了,按照规则,多出来的步数在抵达终点后,还要再退回来。
待到下一轮,魏楚环就可以凭先手获胜了。
所以她才说,岁安要输了。
萧弈看着棋盘,终于走出了前一刻的尴尬,拿起团扇给妻子轻轻扇起来:“县主果然技艺高超。”
魏楚环得意至极,她压了岁安一整局,这一轮也不例外,扬手一掷,双六。
周围一阵唏嘘,谢原眼更沉。
只见魏楚环将两颗子同时进六步,也抵达了第一位。
而现在,同样抵达第一位的岁安,受到先手点数约束,掷出两个一就是输,掷出两个六她也赢不了。
“怎么样?还要挣扎吗?你这一轮走不掉。下一轮,我就赢了。”
魏楚环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黑白棋入局,先手为强,势难挡。”
大约是因为要赢了,她直接起了新句,更像是在为这一局做结论。
岁安抬眸,目光柔和,笑意温柔,不慌不忙掷出骰子。
双六,十二点。
周围隐隐发出遗憾的声音,只见岁安移动两子向前一步,明明已经顺利出盘,却因为点数多了,又要生生退回棋盘,一步、两步、三步……五步,竟是离胜利终点越来越远。
“哈哈哈哈哈……”魏楚环一掌拍在棋盘上,大笑出声:“你受我牵制,永远不能赢!”
岁安不怒不惧,始终浅浅含笑,对曰:“左右道开路,后发制人,事无常。”
霎时间,魏楚环竟怔了怔,低头看了看棋盘。
眼下,岁安两颗子在第五位,自己的两颗子距离出盘都还有一步。
真正的一步之遥。
魏楚环是先手,只要她此刻掷出两个一点,李岁安必输无疑!
可是,她也只有一次机会。
若这次她没能掷出两个一,机会就给到李岁安了!
魏楚环忽然间觉得,自己刚才高兴的早了。
刚才她把把双六,是为了牵制岁安,岁安若不能跟着掷出双六就是输,她乐得看她被迫跟着自己,心情无比愉悦轻松。
但现在,她是必须掷出双一,不是娱兴,不是刁难,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陡然转换的心境,竟让她心头微微发紧,再看李岁安,细品她刚才的话,魏楚环忍不住要骂一句卑鄙。
这分明是在给她心中施压。
魏楚环暗暗舒气,她不能中计,她是先手,优势还是在她这里的。
哪怕她再掷一次双六呢!
李岁安始终是要跟着她的点数走的!
魏楚环,你不要怕!
你稳赢她的!
魏楚环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
两颗骰子脱手,引得众人瞩目。
一!一!一!
“一!”魏楚环刚刚露出的笑容,又立马僵住。
一点,和六点。
“嚯——”袁培英紧紧握拳:“太刺激了!太刺激了!我今天回去一定要好好捋今天的故事!”
“你闭嘴!”袁培正心都提到喉咙口了,“该嫂子了!”
魏楚环看到结果,身子一松落回座中,萧弈连忙安慰:“没事,她也不一定……”
魏楚环却像是失了理智,脱口而出:“急急如律令!失手!”
段炎“呵”了一声:“这也行?”
陈瑚道:“怎么不行,也是七个字嘛。”
魏楚环横了两人一眼,两人连忙避开目光,不予回应。
“岁岁。”谢原看向岁安。
岁安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提起骰子,想也不想就掷出。
这一掷,直接提起了其余人的心,所有人都盯着那两颗骰子,等待结果。
“五!五!十点!”袁培正等到了大结局,终于从座中跳起来惊呼:“是双五!出盘!出盘了!嫂子厉害!”
在魏楚环瞪圆了的眼的逼视中,岁安的两颗棋子同时走完五步,顺利出盘,赢得胜利。
少女眼中这才多了几分雀跃的欢喜,看向魏楚环,还没忘记对句:“不惧怨与咒,承让。”
袁培英忽然正了正表情,上前一步,对着萧弈搭手一拜,一本正经道:“多谢世子盛情款待!”
萧弈还没回应,袁培英直接转身,手舞足蹈嚷嚷:“上酒!玉腴酒!坛装的!”
玉腴酒,一壶一金,这厮开口就要一坛。
萧弈牙关一紧,拳头硬了。
卢照晋看完整局,心中也是跌宕起伏,但眼下的情况更需缓解,他笑着开口:“结束了便过去了,叫些酒食,大家坐下闲谈,或是玩些别的吧。”
啪!
魏楚环忽然将手中的骰子狠狠砸在棋盘上,响声让周围一静,纷纷停下。
岁安摇扇的手一顿,缓缓起身,一眼不发看着魏楚环。
魏楚环撞上岁安的眼神,下意识平复情绪,努力让自己爽快些:“愿赌服输,我认了。不就是今日全园买单吗?尽管将掌事的交来,拿出账单便是。”
萧弈清了清嗓:“那个,县主……”
魏楚环转过头,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低语道:“闭嘴,用我的钱。”
萧弈再不废话。
魏楚环看向岁安:“满意了吧?”
岁安这才露笑,轻轻摇扇,和声道:“不愧是环娘,有气魄。”
魏楚环紧紧咬牙。
你给我等着。
谢原眼光从岁安身上收回,笑着对众人道:“好了,结束了,大家入座吧,我叫些酒食来。”
于是众人散开,重新落座。
萧弈看着气鼓鼓的初云县主,偏头低语:“要不要找个理由先走?”
魏楚环瞥他一眼,每个字都含着憋屈:“走什么走!我出了钱的!给我用力吃用力喝!”
萧弈忍俊不禁,心想回去还得把钱补给她,面上却说:“遵命。”
趁着众人重新入座,岁安扫了一眼,悄悄走出雅间,谢原瞧见,与卢照晋低语几句,卢照晋点点头,谢原这才跟了出去。
“哎,玄逸,你还站那儿干嘛呢?”
段炎一句话,众人转头看去,就见周玄逸还站在棋盘边。
他转头看向众人,弯唇一笑:“没有,就是觉得很有意思。”然后也走向座中。
陈瑚眼神一动,开始捧哏:“往日里你同我们玩可没这么多感想,怎得今日还看出玄妙了。”
周玄逸笑了笑,眼看向萧弈夫妇,一脸“我有话说,但不方便说”的表情:“罢了,已经结束了。”
“哎。”段炎参与进来:“行军打仗还有战后复盘一说,刚才那局。哪里玄妙了?你且说说看。”
魏楚环看出周玄逸刚才那一眼意味深长,她哼笑一声:“是啊,说说看,我也好取个教训,再接再厉。”
周玄逸微微颔首:“既是县主之请,在下便大胆妄言了。其实方才这一局,必输的是县主,而非谢夫人。实力一说,不存在旗鼓相当,而是高下立现。”
“你……”魏楚环气结,但更好奇:“你凭什么这么说?”
萧弈凝眸:“是啊,周兄何出此言?若是不能说出个道理,可是冲撞县主的罪过。”
周玄逸面相并不和善,即便笑着也让人觉得冷傲:“县主还记得自己最后一轮掷出的是几点吗?”
魏楚环抿了抿唇,这人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段炎开口:“是一点和六点。”
周玄逸:“那之前每一轮呢?”
他的话引得众人都开始跟着回忆复盘。
如果说初云县主的点数,从后往前数,应该是一六、六六、六六、一六、六六、六六、一六、一六,只有第一局时,她假意谦让,掷出个一、二。
魏楚环一愣,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骤然沉下来。
其他人也缓过神来,原来如此啊。
周玄逸:“摇骰之技,其实讲究手感。县主刚刚上场,手感还没有受到影响,自然可以随心所欲,所以您掷出一、二点。但后面,您的心态就变了。”
“一来,您被谢夫人出手即打马的气势影响,一心也想反打回来,便会更多的选择可以打马的点数来掷;二来,您想利用优势牵制谢夫人,所以不断掷出双六,自以为是在逗弄谢夫人,逼得她也同你一样必须双六,殊不知,县主的手感早已在一遍遍重复施展中打破了平衡。”
原本众人只是略有会意,但经过周玄逸这么抽丝剥茧一分析,就更明确了。
回想一下,刚才整局真的都是频繁双六,相互打马。
而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很容易让看客麻木,让当局者人上头。
“不对啊,”胡洪提出质疑:“谢夫人的点数也很雷同啊。”
对比一下,岁安掷出的点数,除了最后一局的双五,和第一局的五、六,其余全是双六。
要说破坏手感,她难道不是一样?
可最后关头,她还是掷出了双五。
事实上,胡洪一问出这话就后悔了。
因为周玄逸笑了一声,悠悠道:“所以才说,高下立现啊。”
魏楚环自以为钳制岁安,实则被对方影响了心态,坏了手感,而她自以为钳制着的对象,从头到尾都稳得要命。
什么手感破坏,那都是对实力不济者的评价。
高手没有手感,只有任性。
现在来看,抢先手时岁安掷出两个一,其用意就值得深思。
像是故意选了后手,看穿了魏楚环所有的动机轨迹一般。
卢芜薇无语的看了胡洪一眼——你不会说话就不要开口!
胡洪有些慌张,他不想得罪初云县主,然后,他选了另一个话题:“说起来,方才对句时又有什么玄妙?你们为何那种表情?”
周玄逸眼中划过一丝狡黠:“啊,你说那个啊,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谢夫人所对的句子,除了第一句和倒数第二句,其他的,都是出自谢大郎的文章诗词。”
魏楚环如遭雷击,呆愣当场。
胡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你们方才发笑。”
一提到表兄的事,袁家兄弟来了劲,开始跟胡洪解析内涵。
其实也没什么,就拿“喜闻夏木盖青天”这句来说,为什么要笑呢?
因为谢原习武,他家里的练武台原本是没有荫凉的,一遇严寒酷暑就特别难受,所以他给自己的练武台弄了棵大树遮阴,炎炎夏日,一听那树荫很大,他就很高兴。
不用晒太阳了啊。
胡洪万万没想到,对上“不畏浮云遮望眼”的句子,来历竟然这么……普通。
“后来……”袁家兄弟没说完,忽然哈哈哈哈笑起来。
胡洪迷茫,卢照晋含笑开口:“后来,谢大因为这个,被他祖父罚了二十棍,说他堂堂男子汉,竟然连风吹日晒都受不住。可他还挺高兴,因为不用晒太阳了。”
陈瑚闻言,实在没忍住,沉痛道:“暴殄天物!”
那可是棵难得的古木啊!
除此之外,类似“便驾天马浴三光”、“不困尘与俗”、“不惧怨与咒”,都是谢原以前学文习武太累时的调侃之作,原意大概是——不学了,不如脱离这尘世苦恼,当个逍遥散仙才好。
毫无意外,这些文章词句被谢太傅看到,又是一顿毒打。
不过,当中也有他的正经文章,譬如“不问陋巷与华堂”、“赴朝夕之勤苦,酬寒暑之坚毅”,也是得到名师赞赏的。
胡洪终于解惑,长长的“哦”了一声。
没人发现,一旁的初云县主,手指都快把扇子抠破了。
李岁安,你到底是在和我比赛,还是在和夫君眉目传情!?!
这时,卢照晋的妻子严氏发现少了两个人,“谢郎君和夫人呢?”
卢照晋笑道:“他们去叫酒食了,今日人多,自然要细细的点,稍后就来。”
……
这一头,岁安已找到掌事,同他作了些交代,刚要转身回去,便被一高大身影堵住去路,谢原伸手一拉,将她扯到一颗粗壮的古树后,开口就问:“什么时候读的?”
岁安眼珠轻转,心里清楚他问的是那些文章诗句。
她偏偏头:“你说什么呀?”
这是非逼他说清楚了。
可以。
谢原竟也不顾这是光天化日,附近有人,他俯身倾首,语气压抑着情绪:“我的诗句,什么时候读的?”
谢原曾因这个和她吃了个半真半假的醋,说她读别人的文章都不读他的。
但其实,在两人成亲之前,玉藻和朔月早就搜罗了许多他的文章墨宝,她基本都看过。
岁安缓缓将人推开:“谁知道呢,反正不是在夫妻闺房,床头枕边读的。”
说完,她狡黠一笑,飞快溜走。
谢原站在原地没动,侧首看着她步伐轻快的背影,心中竟陡然生出一种又酥又麻的感觉。
酥麻之后,是隆隆轰响,重重跳动。
他好像,被她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