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白日的喧闹散去,整个西苑浸入寂静的夜色中,张灯结彩的新房也灭掉了最后一盏灯。
回廊拐角处,玉藻推开阿松阻拦的手:“女郎根本没来月事,你到底要做什么?”
阿松搬出主谋:“长公主有命,我只能奉命行事。”
朔月急了,低声吼道:“这不是添乱吗?这是女郎的新婚之夜啊!”
且不说谢原结亲时已被刁难过,单说他今日谦逊有礼、和气周到的表现,也叫人不忍再捉弄,一心希望他能与女郎琴瑟和鸣,夫妻恩爱。
最重要的是,这样做对女郎有什么好处?
但凡谢原多想一层,都该怀疑是北山故意拿乔,在洞房里还给了他个下马威。
娘家再强大,也不该成为随意挥霍夫妻感情的理由。
夫妻第一夜就离心,往后怎么办?
阿松默了默:“我也不知。”
朔月还想说什么,玉藻拦住她,叹道:“夜深了,别再争了。事已至此,房中也无动静传出,静观其变吧。”
……
这一夜注定无事发生,各种意义上的无事发生。
次日一早,岁安是被热醒的。
身上发沉,浑身是汗,她撑着身子坐起来,低头看去,沾着眼屎的黑眸透出疑惑。
谁给她盖了两床被子!?
一抬头,满室喜红,岁安终于想起她是谁,她在哪儿、干了什么。
她昨日成亲了,御赐西苑行礼,昨夜是她的新婚洞房夜。
可成婚这件事儿,不止有身体的劳累,更有心绪的动荡,一番折腾下来,比想象中劳累百倍,她等在新房,困意汹涌。
然后她就睡了。
欸!?
睡了!?!
不对不对。
说好只是稍稍小憩,赶在谢原回房前就叫醒她的呢?!
岁安敲了敲脑袋,试图找出些可能被自己遗忘的记忆。
一片空白。
她的的确确一觉睡到天大亮,眼下……
岁安看向身侧,新婚夫君不见了!
床上有睡过的痕迹,岁安伸手去摸,一片冰凉。
她连忙扬声喊人。
朔月等人早已等候在外,闻声而入,分工伺候。
岁安起身更衣,眼神在房中寻找:“夫君人呢?”
若是昨夜一切正常没有意外,朔月她们几个这会儿必要打趣岁安——不愧是新婚燕尔,片刻不见便相思。
可现在她们一个比一个心虚,老实道:“郎君正在园子里练拳呢。”
岁安:“练拳?”
玉藻:“是啊,奴婢们过来时,郎君还交代说,让您多睡会儿。”
所以,谢原昨日的确宿在房中,只是因为她不负责任的睡去,这婚成的终究不大完整。
岁安理着思路,确定了一件事。
棉被,是谢原给她盖上去的。
立夏时节,虽还用不上冰,但西苑的喜床用的还是塞了厚棉的棉被,一床绣鸳鸯戏水,一床绣花开并蒂,在新婚之夜里拉满氛围。
可是,一面让人不要打扰她,一面用被子把她闷醒……
真的不是在捉弄她吗?
岁安望向朔月和阿松,多少有些不悦——我睡了,你们也睡了?
朔月和阿松连忙垂首,大气都不敢出。
岁安忽然生疑。
对啊,她睡着了,她们也睡着了吗?
昔日在北山,她们的确伺候的细腻,尤其她休息时,谁也不会打扰。
可昨日是新婚,想也知道不能让她直接睡过去,这也不像她们会做的事。
思考间,岁安的目光无意间一转,看到了镜中的自己——披头散发,睡眼惺忪。
试想一下,昨日谢原带着新婚的愉悦走进新房,却见到她睡得不省人事。
他们未饮合衾酒,未行结发礼,连夫妻之礼都……
思绪一岔,情绪就有些受不住,岁安忽然双手抓头,双脚跺地,懊恼哼唧。
她到底做了什么啊!
这一幕刚好被晨练归来的谢原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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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脚步一顿,侧身隐于外间,蹙起眉头。
谢世狄曾以他不懂风情为由,有事无事便同他传授些虏获娘子们芳心的杀招,其中又以无微不至的用心呵护为重点。
虽然他半点履行的兴趣都无,但因过耳不忘,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女子来月事,一忌凉身,二忌劳累,表现为易燥易怒,当以暖身甜汤浇灌之,否则会紊乱体虚,格外痛苦。
但若拿捏好这一点,必成会心一击,百发百中,百花丛中无敌手。
昨夜阿松那些话,谢原多少存疑,怎么这么巧在新婚夜来这个?
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好过疏漏出错,所以今早醒来时,看着熟睡中的岁安,谢原默默将自己的被子给她盖上,塞紧,保暖,然后才出门。
此时此刻,谢原看着一向温和的岁安如同一只暴躁小兽,周遭噤若寒蝉,十分贴合症状,又觉来事一说不像作假。
谢原站在门口,清了清嗓,里面立刻安静,阿松和朔月一起迎了出来:“郎君回来了。”
谢原“嗯”了一声,走进房中,状似无意的瞥了眼岁安的方向。
前一刻还暴躁抓头跺脚的人,此刻正抓着一把长发对镜梳理,只是梳得不大走心,映在铜镜里的脸,一双眼分明是看着他的方向,两人视线正好对上。
岁安背脊一直,立马垂眼,认认真真盯着手里的长发,像是要数清楚有多少根。
谢原心觉好笑,走到衣架边随口吩咐:“更衣。”
哦哦,更衣——
朔月看向阿松,更衣。
阿松转身行至岁安身边,低声提示:“夫人,郎君要更衣。”
哦哦,更衣,岁安放下梳子站起来,一转身又愣住。
谢原晨间练功时会出汗,都只穿一件薄衫,方便施展。
薄衫轻透,谢原健硕结实的身形若隐若现。
要给他换衣服啊。
谢原将岁安迟疑看在眼里,忽然指名道:“来禄。”
候在外头的来禄连忙应声,小跑着进来,垂首道:“郎君有何吩咐?”
谢原:“更衣。”
来禄愣住,下意识看了岁安一眼,可岁安也因谢原那一句“来禄”愣住了。
来禄很不安。
寻常时候也就罢了,这新婚燕尔的,抢新夫人的活儿,合适吗?
谢原喊了两遍没人,语气渐沉:“更衣!”
来禄最熟悉谢原的性子,听出不悦之意,再不多作思虑,快步迎上去。
岁安看着谢原行至屏风后,默许来禄更衣,慢慢坐回妆台前,心不在焉的拿起梳子梳头。
难道他因昨夜的事生气了?
屏风后,谢原一边穿着衣裳一边想,既来了月事,还是叫她歇着吧。
此情此景,朔月实在没忍住瞪阿松一眼:看看你干的好事!
新婚第一日,夫妻二人这般生疏,连更衣都不叫人碰,往后还怎么过日子!?
阿松也不狡辩,走到岁安身边:“奴婢替女郎更衣梳洗吧。”
岁安点了点头,将梳子交给阿松。
于是,夫妻二人互不干扰,各忙各的,穿戴整齐后走出西苑,谢府留下的马车已等在门口。
时辰尚早,他们得赶回府中敬茶,拜见家中长辈,与姊妹打照面。
正当岁安思考着回去的路上要说些什么打破这个古怪氛围时,就见来禄积极地牵来了谢原的:“郎君请上马。”
谢原出行多骑马,这马也是昨日迎亲用过的,此刻脑门上还挂着一朵大彩球。
他手接过缰绳,才想起自己已不是独身,转头看向岁安,又扫一眼她的近身侍女,一个,两个,三个。
谢原当机立断——太挤,还是骑马吧。
他翻身上马,牵着缰绳对岁安道:“今日起得早,你若困顿,还能在车上睡会儿。”
他不乘车。
岁安得到答案,心中略有些失落,又有些不安。
只因新婚夜被她糊涂睡过去,别说叫她碰,连同乘都不要了吗?
朔月二瞪阿松:你看看!夫人上车,郎君连扶都不扶,新婚夫妻啊,感情就这么破裂了!
阿松避开朔月的眼神,硬着头皮道:“夫人请上车。”
岁安又看一眼谢原,他已策马行至车前领路,只好收回目光,提摆登车。
去谢府的路上,车内安安静静,无人说话。
岁安两手交握放在身前,指甲一下一下抠着,早间的疑问,此刻有了些变化。
昨夜朔月等人的确没有叫醒她,谢原也没有啊。
岁安近来其实睡得不大好,若谢原真的怒不可遏,但凡昨晚有一点点大动作,她都会立刻醒来。
可他只是安安静静睡下,没有一点打扰她的意思。
真的只是因为生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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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安想了一路,思绪像一张蛛网,横竖交织着所有线索,直至马车停在谢府门口,谢原的声音从外传来,才稍稍收势。
未免下车时等不到郎君来扶令夫人尴尬,朔月等人飞快下车,先行将岁安扶下车。
另一边,下了马打算去接岁安的谢原见状,扯了扯嘴角。
罢了,她们都是跟随岁安多年的人,自然比他更仔细周到。
来禄早已报过信,很快有人出来迎。
“大嫂!”熟悉的声音从府门后传来,谢宝珊一身黄白长裙,都不用人教她改口,已热情的蹦了出来:“你们终于回来了!”
谢原把马丢给小厮,行至岁安身边,“你怎么在这?”
谢宝珊“哼”了一声,何止是她,昨夜从西苑回来,大伯母便给各院传了话,今早大郎与长媳将从西苑归府敬茶见长辈,让各院莫要耽误时辰迟来。
长媳如此背景,试问谁敢拿乔?
天刚亮时,谢宝珊就被母亲从床上铲起来穿衣洗漱了,出了院子,府中全是在为迎接长媳做准备。
“大嫂,快进去吧!”
这丫头,改口倒是改的溜,谢原笑了一下,转头看向岁安,神色微怔。
她看起来不大好,察觉他看过去,又立刻松开表情,可那心神不定之态终究难以掩藏。
“怎么了?身上不舒服?”谢原低声问。
岁安迎上谢原的目光,却问:“是要见全部长辈和姊妹吗?”
谢原扫一眼她下腹位置,说:“理论是这样,但若……”
一只白嫩嫩的手伸到了面前,谢原下半句话卡在了喉头——但若你不适,也可以在见过父母后先休息,等无碍了再去各房拜见。
他顺着这只手望向岁安,她张白生生的小脸上只传达了一个意思:牵。
谢原笑了一下,顺从的牵上她的手,可碰到的瞬间,只有熟悉的冰凉感。
昨日她出门时,他握住的也是这么只凉手。
谢原眉梢轻挑,什么都没说,牵了岁安的手,温热的指腹在她手背与指尖轻轻搓揉升温。
谢宝珊倏地瞪大眼睛,满脸“这是我一个小小少女可以看的吗”的惊喜与震惊,转头就往府里跑。
都出来看!
阿兄成亲之后变得好腻哦!
谢原对着谢宝珊的背影摇摇头,牵着岁安进门。
岁安落后他小半步,脸上是一闪而逝的小雀跃——主动果然是化解矛盾的利器,要多加练习,融会贯通才好。
但一想到稍后要面对的阵仗,她又笑不出来了。
……
和岁安所想的一样,新妇入门,阖府惊动,还没走进正堂,已闻内里笑声不断,皆是夸赞谢原有福气的客气话。
她拎拎神,随谢原一道入内,不知谁提醒了句“来了”,堂中说话声顿时小了,一双双眼睛尽往那新鲜出炉的长媳身上瞄。
不得不说,撇开出身背景,岁安的确是个美人胚子,七分俏父,一双水汪汪的杏眸却像极了其母。
靖安生长公主名声霸道,少有和颜悦色之时,以至于岁安温柔带笑的露出酷似其母风情时,会让人直觉受宠若惊。
“新妇向公婆敬茶。”
奴仆端来茶盏,岁安跪下,双手捧过递给谢父。
谢世知含笑接过,飞快饮下温茶,立马从身上摸出个大红包来:“愿你与元一相知相敬,白头到老。”
岁安应声,接过红包递给朔月,又换婆母。
孙氏直接打破了世俗人对婆母的刻板印象,饮茶后亲自将岁安扶起,一枚更厚更沉的红包塞进她手里,亲切又温柔的说:“往后元一欺负你,你只管同我讲,我打他!”
谢原好笑,在后面拉长调子:“母亲——”
孙氏瞪他一眼——别打岔!
而后望向岁安,迅速切回亲切笑脸:“听闻你从前居北山,这谢府里短了什么或是哪里不习惯,你告诉母亲,母亲来安排。”
谢世知“啧”了一声,只道孩子们这两日都劳苦,这些交代关怀不急于一时。
此话一出,其他三房终于找到了发声机会。
最先开口的是五房全氏,也是谢宝珊的生母:“大郎媳妇儿是摊上了个绝世好婆婆,咱们谢家里头,唯大嫂子为人最亲和;话说回来,也合该大嫂子有福气,得了这么个俏生生的媳妇儿!”
岁安看了眼孙氏,孙氏引荐:“这是你五婶。”
岁安向全氏见礼:“见过五婶婶。”
全氏连忙摆手,恨不得也亲自起来扶一把,谢宝珊的事,让全氏很是高兴一阵子,得知北山与谢府的婚事,她是最高兴的。
二房的郑氏也开口了:“就是就是,大朗媳妇儿,往后在家里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来问我!”
孙氏:“这是你二婶婶。”
岁安再次见礼。
谢原还有两个姑姑,早年出嫁,今日不在,在座长辈,便只剩至今独身的六叔谢世狄了。
谢世狄自岁安进门起便含笑打量着她,这会儿终于轮到他,谢世狄二话不说,直接甩出个全场最厚的红包。
二房和五房看直了眼。
这是包了多少啊!?
只见谢世狄“啪”的一下打开扇子,摇出风流倜傥的姿态,伸出一只手虚点她两下:“这是六叔对你最诚挚的祝福,不过呢,希望你永远用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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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神秘的礼物喔。
岁安刚生好奇,一只手已从她手中拿过那个丰厚的礼包,岁安两手一空,转头看去,就见谢原将礼包丢给来禄,一脸戒备:“多谢六叔。”谢世狄挑眉:“我说给你的吗?你,没有。”而后看向岁安,切换慈祥笑容:“大朗媳妇儿,记得拿回来收好啊。”
岁安方才被谢世狄的红包吸引了注意力,这会儿看向谢世狄的脸,忽然一愣。
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位六叔?
“好了。”谢世知开口:“长辈都已见过,唯剩你们祖父昨夜伴驾入宫,尚未归来,你二人先回院中休息,养足精神,待祖父回府时再行拜见即可。”
其他人跟着附和,就是就是,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岁安初来乍到,只管乖乖听话,跟谢原回房。
第一脚踏入谢原的院子,便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迎面而来。
世家高门,选宅一看风水,二看风雅,有时一处状似无意的摆放,其实暗含玄机。
谢原的院子,入眼的第一感觉是简单敞亮,没有郁郁绿木遍布,也没有嶙峋怪石堆砌,花墙绕院,雕山川河流作饰,便在此处绕出一方干净天地。
顺着入院的引水拱桥看进去,阔砖缓阶,楼阁巍然,左右连廊绕后舍,简单明了。
院中一株古木点缀处铺一片细石平底,架木台,人木桩,应当作练武之用;浅流拐角处辟出一块三角地,砌矮石拦挡,垂柳临水,像是闲暇时的去处。
真是明明白白,一眼就能看到头。
岁安眸光流转,每一眼都慢慢拉长去细品。
谢原已走到前面,见她落后,又无声放慢脚步,落回她身边,并不打扰她。
岁安视线转了一圈,又落回练武台处。
谢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顿时了然。
练武台边种的是一颗古槐木,是他数年前买下移栽院中的,废了好大一番功夫。
槐木高大,又有三公高位、科第吉兆之喻,常植于门户处,绿荫掩映。
所以,这颗植于庭间的槐木也少造友人诟病,其中以陈瑚为最。
可说归说,每回来这,陈瑚少不得驻足欣赏,长吁短叹。
知道的,是他在伤怀感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吸食这颗槐木的精气以壮仕途。
岁安盯着槐木看了会儿,忽然轻笑。
谢原就等着她这个反应,故意问,“有什么赐教?”
岁安收了笑容,一本正经摇摇头:“没有。”然后继续往里走。
谢原半个字都不信,两步赶上她,放缓步调与她并肩而行:“你已是这宅院的女主人,往后修葺布置也都是你说了算,还讲客气不成?”
岁安眼神一动,侧首看向谢原,谢原顺势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冲那头抬了抬下巴。
说吧。
谢原是见过岁安那方小院的,精致的不得了。
单说新挖的荷塘,都别出心裁的砌成荷叶轮廓,荷塘一圈的石砖上是莲花浮雕,无端透出股禅味。
谢原自己住,自然怎么舒适怎么来,但现在多了一人,就得考虑考虑她的喜好。
岁安看着谢原,弯唇抿笑,回答简短干脆:“种得好。”
谢原眉梢一挑,差点笑出声来,他忍住,故意问:“哪里好?”
岁安又看了练武台一眼,柔声道:“玉藻自小习武,我看的多,也知习武之人看重根基,马步练下盘,负重增力量,看似简单,实则耗时耗力。”
“那处位置通风舒适,平坦敞亮,春秋尚且舒爽,寒暑便要遭殃,古木粗壮茂盛,夏日枝叶可遮阴,冬日树干可挡风,自然是种得好。”
听到岁安的话,谢原颇感意外,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种答案,也是他在此练功时最大的感慨——还好有这么棵树。
而今,这院子迎来了女主人,看着它,说,种得好。
谢原忍不住带着点自得的想,树种的好,人娶的也好。
看完外面,谢原带着岁安进了阁楼,阁楼一层会客,二层藏书,后出阁楼,顺两边回廊绕后正中处是起居之处,搁在阁楼与卧房之间的是一片荷塘。
她问:“有鱼吗?”
谢原答:“有,会钓吗?”
岁安迟疑道:“会——看你钓,行不行?”
谢原别开脸笑,点头:“行。”
逛完一圈,来禄将早膳送了过来。
卧房外间设有桌案软座,两人便直接在这吃了。
见岁安一口气吃了两块糕,谢原方知她是饿了,不由赧然。
她一路没吱声是一回事,他不曾过问半句又是一回事。
正想着,谢原察觉岁安的眼神往自己身上扫,便问:“怎么了?”
岁安很好奇:“方才六叔给的,是什么呀?”
她原以为是个普通红包,可谢世狄说,宁可她用不上,这就很有趣了。
谢原咀嚼的动作缓了缓,问:“想看?”
岁安眨巴眨巴眼:“是不能看的东西吗?”
那倒不至于,谢世狄若为老不尊到给岁安看些不三不四的东西,都无需他出手,祖父自会打断他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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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看就看吧。”
来禄很快将东西送来,岁安兴致勃勃打开,眼神一变。
里面是一张叠起来的小羊皮,展开来看,竟是一张手绘城图,外加一张手书。
岁安看着看着,嘴角轻轻抽了一下。
谢原察觉异样:“怎么了?”
岁安回神,手上城图一合:“没什么。”
谢原直接朝她伸手。
岁安无法,只好递给谢原,谢原接过一看,脸直接拉到地上。
精心手绘的城图上,明确标出了长安城内大大小小的秦楼楚馆,烟花柳巷。
此外,谢世狄还体贴夹了一封手书,内容大致为——
若谢原婚后不忠,背着岁安寻花问柳,岁安只管找上门,同老鸨报狄之名,自会有上好的打手助她拿人,指哪儿打哪儿,打死为止!!!
谢原:……
简直为老不尊!
谢原尚未来得及发作,忽见岁安正盯着他,观察他的反应。
谢原压下心头火,面色平静的合上图,递回去。
岁安愣住,手指了指自己:“给我吗?”
谢原暗中平息自己,和声道:“既是六叔赠你的见面礼,收着便是。”
最后,岁安还是收下了这个见面礼,且在心中默默记住谢原的这位路子相当野的六叔。
为打散尴尬气氛,岁安起身去收拾东西,谢原本想帮忙,但岁安的东西他完全不熟,搬运苦力亦奴人去做,就连院中空房位置,他都没来禄熟悉。
到头来,他只好携卷书坐在房中,任由他们忙碌往来,自己安静闲读。
可是,时不时瞟一眼从旁路过的岁安,谢原心中生疑。
她虽不必搬运出力,但少不得来回走动查验嘱咐,这脚下生风的模样,让谢原直接想到了当日在北山逃命的情景,继而生疑——她当真来月事了?
“夫人,都已归置妥当,您可再核验核验,若有错处,奴才们立刻重摆。”
岁安看着自己的物件清单,心中略有些感慨。
收拾这些东西时,她也是这样在旁监工,却忙了整整一日,累到瘫倒。
而今开始归置,原以为也要忙活许久,可有来禄麻利张罗腾位,奴仆恭敬配合一一归置,该拆的拆,该摆的摆,全部忙完,竟然都没用上一个时辰。
现在想来,差别不过是心情。
收拾时,是在取舍,而今万事落定,只管奔着明确的目的而去,自然干脆利落。
“这样就很好,大家都辛苦了。”岁安话音刚落,朔月上前来,让众人去外头领赏。
院中瞬间掀起一片谢恩声。
新夫人甜美温和,出手阔绰,郎君有福,他们有福啊!
朔月带着众人离去,岁安站在卧房门口,眺望荷塘对面的阁楼,心情微妙。
从今日起,她便要在这里住下了,这里也是她的家。
一回头,谢原不知何时出来了,手里还握着那卷书,抱臂倚着廊边木柱,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岁安不解:“怎么了?”
谢原笑笑,说:“这里没有北山宽敞自在,若你不习惯,可以告诉我。”
岁安认真的摇头:“不会,我很喜欢这里。”
谢原微微敛眸,复又抬眼看她,“那就好。”
他问岁安:“都忙完了吗?”
岁安乖巧点头。
如今,谢原的院子已被她入侵了大半,都是她的东西,她的痕迹。
谢原握着书的手往房里点了点:“进来。”
两人回到房中,谢原带着她入座,开门见山:“成婚后我有九日休假,九日后恰好是十日一轮的休沐,算起来有十日时间。”
他微微一笑:“十日时间,去不了天涯海角,但若周边有你想去的地方,想吃想玩的,倒也不妨走一趟。”
岁安眼中划过一丝讶然:“可以吗?”
谢原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岁安:“可是我听说,这段日子你当会比平时更忙,有接不完的应酬。”
谢原笑了一声:“谁说的,初云县主吗?”
居然叫他猜对了。
那日环娘大婚,岁安去她房中闲聊,无意提及婚假,岁安天真的让她好好与萧世子培养感情,结果遭到环娘嘲笑。
环娘一副不知她脑子在想什么的表情,明明白白的告诉她,成婚虽是两情相悦,但也是门当户对的一桩利益交换。
桓王府与侯府结亲,萧弈身价自然不同,这段日子必有更多应酬需要打点,待这十日一过,被婚姻洗礼过的郎君便要重装上阵,真正留出来陪伴新婚妻子的时间顶多一两日。
当然啦,若感情好的,还得包括夜里不是?
岁安听到这里掐了话茬,没聊多久便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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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眼下,谢原竟在认真的同她商量未来十日要如何度过。
十日畅玩,岁安动心了,想了想,试探道:“就你和我吗?”
谢原闻言,一时也分不清这语气是期待还是不愿。
他面不改色:“是。”然后补充:“但若你觉得无趣,也可以再邀人同行。”
“不用。”岁安脱口而出,她不是这个意思。
“不用?”谢原嘴角一牵,饶有兴味的复述这两个字。
岁安:……
谢原笑起来,终于不再逗她:“那就定下了,只你和我。”
顿了顿,他话锋一转:“不过,我的确想在最后两日设个小局,邀知己好友私下小聚,也叫他们认一认你,你……意下如何?”
岁安心念微动,谢原这话,颇有深意。
侯府一事后,玉藻查过卢芜薇。
她是吏部尚书卢厉文之女,因其兄卢照晋与谢原有交情,便自然而然接触起来。
卢家与谢家从未有过联姻之相,若谢原真与卢芜薇有过什么,多半是私下往来,又在搬上明面之前断开。
谢原这些年扑身仕途,相当拼命,偶有闲暇,邀二三好友文娱武戏,便是他全部的消遣。
所以,朋友在谢原的心中,应当颇有分量,就拿他与卢照晋来说,并不会因为卢芜薇的事就影响了交情,各自按住不提,经年累月的,也就揭过了。
可偏偏不巧,岁安撞见了卢芜薇找上谢原的一幕,知她至今难平,这桩事又被挖出。
站在妻子的角度,若知旁的女子对自己的丈夫心怀念想,定会希望丈夫与此女子本人乃至一切相关人事物都保持距离,少有往来。
但若岁安真的因介意卢芜薇,从而希望谢原与卢照晋也少有来往,谢原未必答应。
所以,他先提出来,也暗含自己的态度——朋友仍是朋友,未来必定还有往来,但他愿意带她一起,叫大家都知道,谢原如今已有妻室,是她李岁安。
谢原还在等待她的回答,岁安微微一笑:“好呀。”
新婚燕尔的,谢原本不想说的太明显,可见岁安答得干脆,又怕她是没明白深意,索性问:“卢氏的事,你不介意?”
岁安想了想,微微一笑,也揭开了讲:“若今朝,夫君的友人因旁的缘故,轻易放弃与君之交,夫君定感心寒悲伤。须知世间情谊皆有往有来,夫君重视朋友,定也得友人珍视,人生难得知己,理当用心经营,妾身为何不应?”
岁安每说一句,谢原的眼神便深一分。
这一刻,谢原不由得在脑中回顾起与李岁安相识以来的种种情形。
初见是生辰,她真作假送,甜美温和里不失冷静从容,再见是山脚,他都找上门了,她还敢一脸真诚的胡诌,之后二人逃命,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少女,却处处显出果敢机智。
献舞一事,有她巧妙安排,订婚之后,有她无言试探。
谢原见过许多女子,尤其不喜心机深重之人。
可他不得不承认,对着门婚事转变态度,对李岁安改观动心,恰是因为她一次次流露出的心机。
原来,他并不是不喜女子有心机,只要这些心思不是用来恶意针对他人,竟也可爱动人。
但他更没想过,明明心中已认定她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单纯少女,接受了自己被她的小心机吸引的事实,却又一而再再而三被她率真直言打动。
槐木之论是如此,相交之论,亦如此。
这时的她,与怀揣小心思时是不同的模样,在他眼中太过分明。
谢原心中不由冒出两个字,来为这种感觉命名。
契合。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娶到如此合心意的妻子。
“岁岁。”谢原开口,声沉却温柔。
岁安:“嗯?”
谢原酝酿片刻,郑重的说:“我的朋友,也会是你的朋友。”
岁安眸光轻动,似乎被他话里的什么东西打动。
她提起嘴角,轻轻点头:“嗯。”
没多会儿,岁安打了个呵欠。
今日本就起得早,又是拜见长辈又是收拾屋子,她有点困了。
谢原看一眼她小腹,主动道:“歇会儿吧,稍后午膳我让人送到院里。”
岁安拧眉:“可以吗?”
谢原半开玩笑半认真:“父亲母亲不在意这些,往日我劳累忙碌,也喜欢院中无人打扰自在清净,同他们知会一声,便也自在随心了,可你若太过规矩,岂不是衬着我,逼得我也得规矩?”
岁安:“那怎么一样。”
谢原眼看她眼皮子都沉了,直接唤人来伺候夫人休息。
岁安不再推却,由朔月伺候着去睡,可到了床边,她忽然想到什么,回头看去,谢原已不在卧房。
阿松,“夫人,郎君去书房了。”
岁安怔了怔,点点头:“哦。”
朔月这下连气都气不起来了,幽怨的看向阿松。
阿松:……
床褥都是刚刚换新的,松软暖香,岁安一躺下,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困意更浓。
睡过去之前,岁安心想,从早晨到现在,他们相处的竟不错,谁也没主动提昨夜的事,倒像是心照不宣的翻了篇。
岁安是没脸主动提,至于谢原,兴许他早上的确生气,但后面就消气了,觉得不提也罢?
想到今晚极可能续上昨夜没成的礼,岁安觉得自己有必要赶紧睡一觉养足精神。
那好像是个累人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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