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姝一身风尘仆仆归来,对温玄已形成规律的安稳生活影响并不大。
她诚如自己所说,并不是个喜爱磋磨人的,温玄眼里,她如他此前的判断一般,目前养着他就像是养着一朵娇花养着一只宠物,来了闲情逸致逗弄两下赏玩一会儿,不见欺压,但也不见讨好,他如今的待遇看似虽好,于主人而言却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待他太过平常普通,以致于让温玄从心底生出了几分难以置信。
毕竟,这般安稳平静普通的生活,实在不应是如今的他该有的。
等金姝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时,本来安然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温玄右手里突然被塞了一个东西。
“给你的。”金姝道,“路上看见了,觉得适合你就买回来了,你自己看着处置吧,不过最好还是戴在身上,因为我这么希望。”
手心里的东西触手生温,温玄睁眼看去,看到了一块莹莹熠熠的卷云石,这石头外表漂亮无比,功效更是特殊,长久佩戴有益于调养身心。
卷云石在修真界就是好东西,想来在人间界同样如此,温玄握着这份突如其来的意外礼物,抬眼看金姝,面上难得有了惊讶之色,“给我疗伤的?”
金姝笑,“这个家里除了你,好像也没有其他人受伤需要这块石头吧?”
卷云石在掌心缓缓升温,温玄想,就算她是为了卸下他的防备好方便日后行事,但多少也算是用了点心的,至少,眼前的这份好意,还不到令人反感的地步。
于是,他也没冷酷拒绝,只实话实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想我并不需要。”
“这块石头对你的伤作用不大?”金姝问。
温玄目光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才缓缓点头,“所以,不必暴殄天物。”
“何谓暴殄天物?”金姝眯了下眼,脸上丑陋胎记愈发显得慑人,她道,“本就是拿来给人用的东西,怎么用不是用?再者说,作用不大又不是没有作用,我让胖丫给你打个络子,你带在身上随便玩吧,当个装饰品也行。”
金姝目光在温玄浑身上下扫了一圈儿,有些不赞同的道,“虽说清冷美人也别有风情,但也别太素了,要不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给我披麻戴孝呢,多少精致漂亮一点,走出去我也有脸面。”
温玄被金姝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他发觉,估计金姝心里他通房丫头的定位是认真的,不然说不出这么一番男女身份倒换的话来。
瞬间,温玄心里那点再微末不过的好感消失得无影无踪,等知道胖丫和梁叔都得了金姝专门从外面带回来的礼物之后,他更是进一步了解了她的护短与大方。
当金姝坐在书房里低头伏案不知写些什么时,院中依旧坐在石桌旁的温玄眼角余光落在她身上,微微皱眉。
他手心里握着那块勉为其难接受的卷云石,心里却想着这两日来打听到的消息与传言。
金家小院周围虽然住户不多,但当金姝不在家的日子,这外面的巷子周围也是很热闹的,不如说,因为畏惧金姝本人的名声,许多心怀不轨的人不敢在这边造次,因此反而比许多地方要来得更为安全平稳些。
尤其是金姝外出的日子里,很多小商小贩都喜欢来这边做一点小生意,是以,无论是流言蜚语还是小道消息都传得飞快,那些人说起八卦来,可谓是有鼻子有眼,详细极了。
温玄问过胖丫,他能不能出门,胖丫说,“主人既然没明说不行,那就是可以了,不过温公子,您出门的时候得由我或者梁叔陪着,反正不能一个人。”
小丫头说话干脆,梁叔行事周全,是温玄见过的那么多仆从里,难得让人觉得行事妥帖不反感的,尤其他现在还是如此模样。
须知,很多时候下人最能揣摩主人家的心思,由小见大,能瞧出不少隐晦来。
因此,温玄对金姝的好奇心又多了几分,在外面那两日很是听了不少和金姝有关的八卦,真假暂且不论,但确实称得上是精彩。
在这些人的闲话家常里,容貌丑陋如夜叉的金姝是乌鲤会会首的重要心腹,也是他手底下最得用的一条狗。
这条疯狗自打小时候被老会首从赌徒家人手里赎买出来,免了被卖去做皮肉生意或者暗娼的悲惨命运之后,就一心为救命恩人效力,大约她确实有几分学武的天赋,被不入流的武学师傅带着,磕磕绊绊跌跌撞撞的居然练出了几分超群武力。
自此,她作为一个好用的手下,全了为会首效力出生入死的命,成为对方手里一颗锋芒毕露排除异己的好用棋子,渐渐地,随着年岁渐长,更是在乌鲤会中站稳脚跟,逐渐传出了几分威名。
温玄想起外面人对金姝的评价,杀人不眨眼,树敌无数,不只是乌鲤会那些敌对势力的眼中钉,更是会中某些人想要铲除而后快的心腹大患,敌对她的同僚太多,不管是为了争权夺利,还是单纯为了铲除异己,想来那些人心里,金姝的下场已经注定。
只是,这么些年过去,她倒是没怎么样,武力稳步上升,在老会首那里更是深受器重,至于那些或里或外的敌人,一个个死得不能再死。
这次能从暗拍会买下他,据说就是老会首对金姝死命效力的优厚赏赐,想到这里,温玄缓缓皱了皱眉。
其他人只看到金姝这些日子的风光,他却意识到,她和那位老会首如今在会中的地位绝不安稳,毕竟,越是强权长久压制,天长日久之下,这来日的反弹就越疯狂激烈,尤其,猛虎已经垂垂老矣,后继无力,若非身侧还有猛兽随行,只怕早就压制不住一干狼子野心。
金姝,已经成为了许多人不得不除的绊脚石,即便是为此损失惨重,也必得费心移开,不然再无前路。
温玄已经窥见了这繁华与安稳下的汹涌暗流,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不信,以他眼前所见的颇有几分心智的金姝,会看不透这一点。
书房里,金姝书写的姿态极认真,认真到仿佛连脸上的丑陋胎记都没那么显眼了,温玄多看了一会儿,居然从中瞧出几分特别的风姿来。
虽说,他本就不爱以貌取人,对金姝那副丑陋尊荣没什么强烈感觉,但从对方身上品出几分美人风姿,温玄不免觉得,自己重伤到已有几分眼瞎之嫌了。
他移开视线,觉得自己约莫是揣摩金姝这个人太久,有些走火入魔了。
事实上,近日来,他确实是对她积攒起了许多浓重的好奇心,只单说她那副格外“出挑”的容貌和有些异于常人的性格,就由不得他不心生好奇。
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温玄也算见过不少人,无论是女人也好,还是男人也罢,若说不在乎容貌美丑之人,当真少之又少,就连修真界那些早就洗筋伐髓容貌上乘的女修们,也依旧汲汲营营于变美,金姝的洒脱与不在乎,不免让人心生思量。
容貌丑陋者,性情潇洒豁达之人是有,但不该是金姝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境遇。
出身普通凡人之家,穷困潦倒到需要卖儿卖女维系生存,还有赌徒家人在侧,这样的童年境遇,最易出现的是愤世嫉俗与畏畏缩缩,等后来投身乌鲤会,一个身无所长且容貌丑陋的姑娘,处境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等她能凭借武力震慑他人为老会首出生入死后,更不该长成现在这副性情。
温玄从金姝身上看到的,是一种和她本身境遇过于格格不入的强大与自信。
这种强大,甚至和她本身的实力没多大关系,金姝的眼睛,云遮雾绕,九幽深潭,仿佛有太多秘密与底气隐藏其中,才最终成就了出现在他面前的金姝。
他相信,在他面前的金姝,和在外面的金姝,决计是两副不同的模样。
不然,以某些人老于世故的精明,不可能不会发现她身上这些特殊与异样,一旦发现,有些交付出去的信任顷刻间就会灰飞烟灭。
猛兽独行,放这样一个心腹之患在侧,何人能安心酣睡。
“看来你一个人这么坐着也不算无聊。”眼前突然多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金姝顺势坐下,和温玄道,“老大夫写的脉案我已经看过了,我们人间界和修真界判断伤情的手段有所不同,你有些伤,我们这边是治不了的,但同样的,喝这些汤药也治不死你,你若是日后愿意安心做个凡人,再安稳活个几十年不成问题,若是不愿意安心,就只能看你日后的造化了。”
这番话虽说得冷酷,却是实打实的大实话,在温玄抿唇沉默时,金姝悠悠的补加了一句,“不过,我瞧温公子,日后是有大造化的,想来前途不会差。”
何止是不会差,金姝心想,日后都成了仙界帝尊了,温玄这命数也算是好得出奇,虽然波折也重重。
闻言,自见面伊始,始终有几分冷漠的温玄,第一次给予了金姝几分温和,“既然如此,那我就借金姑娘吉言了。”
“好说好说。”金姝笑眯眯道,“不如我们来谈一谈,两界的双修之道?”
这话一出,温玄本有几分缓和的目光与面色瞬间如冰如雪,在对方尖锐刺人的视线中,金姝无奈的叹了口气,“放心,我还没有那么饥不择食。”
温玄自然是不肯付诸信任的,金姝瞧着,只如实道,“听胖丫说,你这两日都不让她和梁叔近身?这不管是洗澡还是上药,你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所以,等晚上你洗漱休息前,这有些事就得我亲自来,毕竟,你是我买回来的通房丫头嘛,尽心一点也是应该。”
在温玄面色泛红想要出言反驳时,金姝抬手制止,“安心,我这只是事前通知,不管你同不同意,到时候我都是要做的,所以,反驳无用,还是省点力气多多休养吧。”
温玄觉得,金姝实话说得多了,他不止没习惯,反而愈加觉得刺耳,如果有一日恢复实力,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金姝施加一个时限永久的禁言术。
他实在是不想听她说话。
金姝才不在意温玄愿不愿意听她说话,她只遵循自己的心意行事。
于是,她敲了敲石桌,吸引温玄注意,“转过来,给你看样东西。”
她话说得平常,态度更平常,是以,温玄依言侧身,去看被金姝放在石桌上的那样东西。
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一个只有模样称得上是憨态可掬精致小巧的小狗木雕。
木雕不过指节大小,放在那里无论怎么看都只有平平无奇四个字可以形容,但温玄看着,却心尖一动,本就不甚安稳的识海仿佛被狂风海啸席卷而来,带来一阵难言刺痛。
他闷哼一声,捂着额头快速别开眼去。
等小狗木雕离了视线,他才算是好受许多,却也是再不敢去看去想那东西了。
自东西拿出来后,金姝就一直在仔细观察温玄的反应,等看到他反应如此鲜明,心中更是有数。
这东西是她在一个路边卖货的摊贩手里看到的,当时她看到这个小狗木雕的反应可比温玄还要大,不止面上失态心跳如鼓,甚至连脚步都挪不动一分,站在那儿死死盯了好久,盯得对方面如雨下,只恨不得当场把东西送她好安全走人。
到最后,她付钱将东西买了下来,拿到手之后,就再也舍不得放下,堪称爱不释手。
这样诡异的心态和反应,金姝自然知道不正常,她把这些异常的根源归结于温玄,如今拿给对方看,不过是验证一二。
验证的结果证实,她的猜测一点都没错。
木雕被她重新收起来,握在手心里之后,心跳都安稳许多,她对自己这副不外露的异样心知肚明,却也不碍着她出言调侃温玄,“这小东西看样子你不喜欢,那我就收起来了。”
温玄闷闷的应了一声,识海伤情发作之后,他这会儿再无半点余力应付她。
见状,金姝直接将人推回了房间,无视温玄的抗拒将人抱上床之后,先是喂药,后是脱衣盖被,等一切打理妥当,才道,“休息吧,我晚上再来看你。”
事已至此,说什么做什么都已是徒劳,到底对方这番动作算得上是一番好意,温玄皱了皱眉,最后还是老实闭上了眼。
现在的他确实需要休息,能被好好照顾,何必自讨苦吃,他不是那么不识时务的人。
温玄这一睡,醒来时已经是晚上。
病痛消退许多之后,他再回想白天的事情,发觉金姝一言一行皆有深意,她外出一趟带回来那样一个小狗木雕放在他眼前,不会是心血来潮,也不是无的放矢,显然要从他身上窥探出些什么。
只是那东西他确实不曾见过也并不认识,所以,即便有所怀疑,也犹如置身云雾,不见其真。
外面夜色漆黑,下起了春雨。
淅淅沥沥的声音里,偶尔能听到远处的人声与深夜犬吠,有寒意与潮气渐渐漫上窗沿。
屋檐下胖丫早就点起了灯笼,随夜风飘摇的灯火里,隔壁金姝出门的动静在春夜里格外清晰。
温玄清楚的听到她关门、迈步和往这边走来的动静,她脚步不疾不徐,和她本身过于壮硕的身姿全然不同,温玄侧耳听着,知道她大约是真的如白日所言,要来替他上药洗澡了。
代表羞愤的红色蔓延至颈项脸颊,他还未来得及替自己拒绝,就听到了一种别样的动静。
那动静隐藏在春雨里,谨慎且微小,但对受伤后比以往更加警觉十倍的温玄而言,也足够惊起他的警戒之心了。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提醒金姝时,对方的脚步就随之有了变化,注意到她那短暂停顿的动作,温玄意识到,金姝和自己一样,也察觉到了异常。
好奇心催促着他下床,靠近窗户,打开窗的那一瞬间,他在春日漆黑深沉的无边雨夜里,看到了一道月色般皎洁匹练的刀光。
那是金姝出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