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玛蒂尔达王子的尸体。
王室的尸体都会经过特殊的防腐处理, 但这位王子的防腐显然做得不够好,尸体已经半腐烂半皮革化的形态,以至于手臂干枯细瘦, 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依附在骨骼上。
李妮妮惊得说不出话来。
玛蒂尔达王子被她处死之后, 尸身明明是被火化了的,骨灰还被葬在了恒河里, 为什么此刻又会出现在这?
武太郎看出她的疑问, 主动解释道:“当时被火化的是一个替身,你杀摄政王子的时候, 他们花重金买通了你身边的一个白衣侍从,将前摄政王子的尸身偷偷运了出去。”
“你还记得你曾经派我去南方处理叛军吗?我把那群保皇党收买洗脑……不,镇压之后, 就发现他们居然偷出了前摄政王子的尸体, 还当成神明供奉起来。”
“我觉得这具尸体放在那边不大好,就偷偷运回来埋在了花园里……没想到被柴基刨了出来,还被姐姐你看见了。”
武太郎懊恼地看了一眼旁边表情无辜的柴基——柴犬和柯基的混血, 一副想卖狗肉火锅的神情。
……白衣侍从啊,李妮妮记起来了。
两年前, 她杀玛蒂尔达王子的那天, 身边的确带了一个让白衣侍从。
至于为什么这件事情过了这么久, 还能让她有印象——就要归功于那个白衣侍从, 作风有一分像达玛太子。
身边随从来来去去实在太多了,李妮妮向来不怎么记人。但她当时刚抄起家伙,想一棍子打在摄政王子的脸上……那个白衣侍从就漫不经心地拎了一根金属棍,直接将摄政王子打出了一口血来。
这种毫无眼色的侍从, 还是不怎么常见的。
打脸这种充满爽感的事情, 怎么能抢在主人面前做?
作为侍从, 他完全不合格。
玛蒂尔达王子的尸体有些不好闻,李妮妮让人把尸体抬到了房间里,两人边说边走,没一会儿就走到了李妮妮搭的被单棚下。
她抹开脑海中的白衣人影,莫名其妙道:“可这些保皇党怎么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们明面上支持王庭,实际不过是打着王室的名义,想为自己谋权罢了,他们对王室要有这等忠心,前摄政王王子就不会败了,一具前朝尸体不仅不能帮他们,还会阻碍他们自己揽权啊。”
武太郎顿了一下:“因为他们内部有一个谣传。”
李妮妮:“什么谣传?”
武太郎:“他们说,前摄政王子是达摩神主在人间的代言人,受达摩神主庇佑,拥有不死之身。”
不死之身?李妮妮不置可否,反倒仔细地看着武太郎:“这件事你知道了这么久,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武太郎没好气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不过是一个前王朝的王子罢了,达摩末罗周边有上百个小国,每个小国都有十几二十个王子,还不是说没就没了,难道我一个个都要告诉你吗?”他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古代王子多如狗,还不如牛值钱,哪里值得你上心……为你死了你都不会上心的。”
李妮妮:“可你明知道前摄政王子是不一样的。”
这句话不知道刺激到了武太郎哪里,他原本还在好好和李妮妮说话,此刻眼睛却陡然红了,抬起头说:“哪里不一样,难道是因为前摄政王子也是姐姐的裙下之臣吗?”
李妮妮:“?”
“姐姐是不是很无所谓,所以谁都可以上一上?还是姐姐就是喜欢养后宫,享受这种海王的感觉?姐姐就不能收敛一点,好好谈一场恋爱吗?姐姐就不能……只对一个人忠贞吗?”
就不能……看看我吗?
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你看看我啊。
武太郎说着说着,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下来。
李妮妮从开始就知道武太郎喜欢哭,当时那两只叫乔拜登和奥观海的老鼠死了,他都能哭得和奔丧似的。
但她万万没想到,武太郎有一天居然还能因为她过于海王而哭。
不是,她海王吗?
她没有啊。
成年女人给自己找个床伴很奇怪吗?人类可是动物里,唯一一个雌性也可以拥有性-快-感的动物,你情我愿的前提下,女人不该充分开发自己的感官吗?
至于恋爱、忠贞、婚姻观……倒不是说这些东西都绝对不合理,只是就现在这个形势,可能再过个30年,连婚姻制度都要消失了。追根究底,婚姻和忠贞都不过是马克思恩格斯口中,父权制度下的奴隶制配件,李妮妮根本没当过回事。
武太郎用手捂住脸,似乎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么丢脸的样子。
他一张脸被眼泪糊得一塌糊涂,情绪好像完全失控了,脸藏在手掌下小声哽咽道:“褚西岭和王蔺就算了,反正他们本来就是姐姐计划中的一环,但是前摄政王子是个什么东西,苏尔姬妲是个什么东西,安雅又是个什么东西,那就是一个妓-女的女儿,她凭什么能亲到姐姐……”
李妮妮只觉得自己飞快捕捉到了什么。
她立刻打断他,语气放得很轻,有些匪夷所思:“你刚刚说什么?什么叫……褚西岭和王蔺本来就是我计划中的一环?”
武太郎的控诉骤然失声。
他张着嘴看着李妮妮,声音像被什么掐住,似乎一下从崩溃中清醒了过来,不敢相信自己说了什么。
李妮妮上前一步:“别愣着,回答我。”
武太郎脸上一片冰凉的惊惶,李妮妮看他始终一言不发,有些失去了耐心,逼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计划……你到底是谁?”
等等。
李妮妮忽然想到,那个她失忆前或许为了靠近大小姐王蔺,而对他求婚的男人……
王瑟。
对了,她那个领了结婚证的丈夫,王瑟。
如果有一个人能知道她的全盘计划,李妮妮此刻也只能想到这一个男人。
她一定是非常非常非常信任这个“王瑟”,不然李妮妮实在无法想象,以她对婚姻的排斥程度,和对“结婚”两字铺天盖地的不祥预感,居然会愿意和王瑟真的领证结婚。
哪怕她肚子里的那张纸条告诉她——不要相信任何人。
如果武太郎真是他……李妮妮难得有些紧张,咽了口口水,不敢再刺激眼前哭得像“悲伤流泪狗狗头”一样的大男孩,放缓了声音才问:“请问你是……王瑟吗?”
武太郎站在她对面。
“我不能说。”
许久,他沙哑着嗓子,用一种李妮妮从未见过的眼光看着她,安静地说:
“我答应过你,在你和任意一个男主结婚前,什么都不能告诉你……如果你非要知道,姐姐,你就结婚,或者杀了我吧。”
*
李妮妮把玛蒂尔达王子的尸体运回了王宫。
但她自己却没有进入王宫,而是站在王宫外,用一种奇怪的视线看着这庞大华丽的宫殿。
达摩末罗王宫建立在半山腰,远远望去,就像是坐落在崇山峻岭中的庞然大物。
可李妮妮越看这个宫殿,越觉得这像是一座……囚笼。
李妮妮又想起玛蒂尔达王子死前说的话。当时他眼上蒙着一条黑色布带,唇角露着一点笑意,临死前还很猖狂地说——
“我说了,你杀不死我。”
“不管你如何将我千刀万剐,我都会活下去,然后回归。”
——然后他就被她杀死了。
现在她把他的尸体运回达摩末罗王宫,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回归”了吧。
王宫如今已经没有守卫,宛若一座死城,甚至连这座王城,都已经快失去了一半子民。
太阳西升之后,百姓惶恐,四散逃离,很多人逃到了保皇党所在的南方,也有很多人逃向了附近的邻国孟加拉和巴基斯坦——本来在古代,巴基斯坦和孟加拉都应该是属于印度的国土,但印度原本的历史线被达摩罗取代了,这个变动也影响到了周边的国家。以至于现在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国都属于独立的莫卧儿帝国,一个对达摩末罗虎视眈眈的敌国。
王城前空无一人,可隔了一会儿,李妮妮却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顺着城墙的阴影走出王宫,一边走还一边四处张望。
李妮妮原以为这又是一个看王宫无人,想去王宫里偷一点值钱的东西,或者找一点果腹食物的年轻人。
可等这个落拓的青年走到阳光下,露出那张异国的面庞。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什么难民。
这是普沙密多罗·巽伽。
是她扶持的傀儡帝王。
普沙密多罗·巽伽看见她,一下怔在了原地,脚步也慢慢停了。
几秒后,他压制着情绪,走到李妮妮面前,半跪下来,伸手握住李妮妮的手,克制地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大人,我终于见到你了。”
李妮妮看着破烂的衣服,和连鞋子都没有、已经被磨出了水泡的脚,有些惊奇:“我不是让人安排你去安全的地方了吗?你一个国王,怎么穿得和难民似的?”
“大人不在,我就不想做国王了。”普沙密多罗·巽伽的语气,就好像现代人说“我辞职了一样”。
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李妮妮,一如当年初见时的底层少年:“那些大臣看着我,我就偷偷逃出来找您了,大人。”
……这是什么剧本?在逃国王的忠犬人格?
他应该一路从李妮妮设立的北方陪都走到了这里,这一路山高水长,至少要徒步走一个月——也就是说,普沙密多罗·巽伽刚到达,就自己逃出来跑了。
“可我也要离开了,我不会带你走的。”
“不需要大人带着我,我会自己尽力跟着大人,您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
普沙密多罗·巽伽极力克制着澎湃的心情,又忍不住低头亲了一下李妮妮的指尖,亲完以后还用手指把自己吻过的地方盖住,似乎怕那个烙印跑了似的。
“如果我哪天跟不上了,死在了半路,大人也不需要回头来找我。”
只要不用负责就行。李妮妮点了点头:“那随便你吧,你自己做决定就好。”
她说完,再次回头看向了那座囚笼一样的王宫。
达摩末罗从成立之初,王室住的就是这座宫殿,至今千年未曾变过。
也就是说,这里真的是达玛太子的家。
神殿一个家,这里一个家,塔克拉玛干沙漠一个家,达玛岛上的地宫还有一个家……达玛太子到底有几个家。
普沙密多罗·巽伽立在李妮妮身侧,这位曾经的国王,对她古怪的行为没有一点疑问,只安静地看着她的背影,似乎可以看到天荒地老。
“我觉得这个王宫看起来很碍眼。”许久,李妮妮忽然回头说:“我们把它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