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 李妮妮蜷缩在达玛太子怀里,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看见了无尽的荒原和沙漠。
一个女孩徒步走在荒野里, 只有五六岁的模样。
她脚上已经起了水泡,嘴唇也干裂起皮, 身体看上去接近虚脱。
旷野的太阳毫无遮挡地直射在她身上, 她身边却只有一些枯朽的树干。
那是红柳。
小女孩挖出红柳的树根, 咀嚼了一下, 发现一点水分都尝不出来,也不眷恋, 随手把树根扔掉。
一只沙漠狼跟在小女孩身后,毛皮光滑璀璨,小女孩往前走几步, 它就走几步,不吃她, 也不离开,只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小女孩警惕地握着手中的石块。
古老干涸的河床蜿蜒出深邃的痕迹,又被新的黄沙覆盖。
小女孩运气不大好。
梦里, 李妮妮跟着她走了很久很久。
从白天到黑夜, 太阳升起又落下,她一滴水都没有找到。
整片大漠荒无人烟,四面除了枯萎的红柳,还是红柳。
更祸不单行的是,这个小姑娘还遇见了流沙。
她好像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身体向下陷落的时候, 第一反应就是剧烈挣扎。
如果是李妮妮, 就会知道这种流动的沙是因为地下水上涨, 沙粒间摩擦减小,形成的半液态沙水混合物。它克服了重力,盲目挣扎只会增加沙粒流动性,不挣扎还能苟一会儿,越挣扎越向下陷。
但梦里的小女孩屁都不知道,
她猛蹬双腿,像被扼住喉咙的小鸡仔,想要从流沙中挣脱出来。
结果却只是加速了黏土的沉积,下陷得更快。
李妮妮下意识地喊:“不要动!躺下!把手脚平放在沙上,身体向后倾斜,慢慢把双腿向上提!”
小女孩一声不吭,恍若未闻。
李妮妮立刻转头想去寻找可以用来牵引的树枝,来缓冲女孩沉没的过程。
但她转身的那一刻,忽然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这只是她的梦而已。
哪怕她想救她,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看不见她的人影。
呼呼的风声吹过耳畔。
李妮妮动作停住,站在原地,静静看着那个小女孩在沙海中沉下。
沙淹没了她的下巴,随后是鼻腔、眼睛,最后只剩下了一只手挣扎地伸在沙海之上。
窒息感顺着喉骨蜿蜒。
有一刻李妮妮觉得不仅是这个小女孩在窒息,她自己也在窒息。
仿佛是某一个过去的时间节点,被扼住了命运的脖颈。
变故发生在一刹那。
就在小女孩完全没入沙海的瞬间,一根长链破空而来,圈住女孩的手腕,将女孩从沙海中拉出半个身体。
李妮妮愕然回头。
一排骆驼不知何时越过了沙丘,浩浩荡荡出现在了丘陵之上。
骆驼上的将士身着黑甲,肃杀冷峻,连吹过来的风都带着血腥的气息。
零零散散上百人的驼队,出现竟悄无声息。
就在这时,骆驼和武士如浪潮般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通道。
八个武士抬着一副鎏金銮驾,出现在李妮妮面前。
四面将领均下骑,伏地叩首。
辽阔高远的大漠上,刀枪铁甲砭人肌骨的冷肃里,一角雪白的衣摆从銮驾中流泄下来。
随后是一只木屐。
四面将领头低得更低。
没人敢说话,甚至没人敢大声呼吸。
四面寂静无声。
那人脚踩着宫人搬来的玉石轿梯,从銮驾中走下。
秃鹫在山崖上盘旋,凛冽的风刮过戈壁。
旷野之上,没有绿洲。
而他却若浮云堆雪,墨发华服,宽袍广袖。
手握着一把扇子,眼眸清冷,美得像山精妖鬼。
李妮妮瞳孔慢慢增大。
“——你已经死了,你从未活过。”
幻觉中曾出现过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
李妮妮想起来了。
她透过男人那张熟悉的脸,仿佛又看到人们身上燃着火焰,在街道上仓皇逃命。
而男人站在尸山血海之上,折扇掩住半边唇,对她说——
“这世上已没有人间,你即将来到炼狱。”
“你不可反抗,别无选择,唯有跟从我,信奉我……爱我,才能死而复生。”
她怎么会又梦见这个男人啊……
李妮妮曾经怀疑过,她幻觉中出现的那个男子,就是她潜意识中的达玛太子。
这就意味着,她在失去记忆之前,就见过达玛太子。
可实际上,除了举手投足间那一点气质,她幻觉里这个男人长得和达玛太子一点都不像。
非要仔细分辨,他远比达玛太子更令李妮妮感到震撼。
达玛太子就像刻意收拢了光华的珠宝。
而这个男人……他根本不是人间能出现的长相。
如果李妮妮曾举头三尺见过神明,她一定会相信,这就是神明应该有的容貌。
一直跟着小女孩的狼,在男人身后温顺地蹲了下来。
男人眉目疏冷,神情却幽远静谧,李妮妮望着他的侧脸,只觉得他温柔之下没有半点温度,只有砭人肌骨的冰。
男人轻声道:“就是她?”
旁边一位宫人道:“就是她,方圆百里,只此一人。”
另一位老一些的宫人又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个孩子?”
男人瞥了一眼趴在沙海上半死不活的小女孩,慢慢走过去,在女孩面前蹲下。
他雪白的衣袍铺在黄沙上,静静地望着她。
女孩琥珀色的眼,落进他的眼底。
女孩又向下陷了一截,沙海埋没到她胸腔,让她肺部受到压迫,呼吸声音很重,像渗着血。
她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喝过水,一头一脸全是沙,连喉咙里都干裂出烟。
可她那双眼睛却那么亮。
好像春天的野火花。
“我不喜欢你这双眼睛。”男人用扇骨点在她的眼睛上:“可惜了,若是你没有这双眼睛,我可能会救你。”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
男人微微笑了笑,伸出手,旁边的宫人立刻将拽着李妮妮的绳索,放在男人手心里。
下一秒,他倏然松开手。
小女孩原本就是勉强被拔起来,牛顿流体还在使劲吸着她,此刻力道一松,她尖叫一声,立刻整个人向流沙中跌去。
男人站起身,含情一般的双眸,漠然地看着小女孩在沙海中挣扎。
那情形实在太过惨烈,边旁边的宫人都面露不忍,但却无人置喙男人的决定。
但小女孩向后跌的动作,恰好对上了牛顿流体逃生的标准动作,小姑娘立刻感觉到自己下陷的速度变慢了。
她马上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求生方法都错了,开始尝试着向后倒,增加自己与沙子的接触面积,然后慢慢将腿往外拔。
这简直像现场版的荒野求生,主角还是一个小孩子。
男人身边的宫人无端感到一丝紧张,连身后那近百位黑甲武士都摒住了呼吸。
一群成年人,默不作声地看着一个小女孩在绝境中求生。
片刻后,宫人们惊讶地看着这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自己从流沙中爬出来了。
她看了男人一眼,大概是知道他不会救她,也没有求救,竟然转身就走。
“等等。”
身后的男人漫声道。
小女孩停下脚步。
“这片沙漠,叫塔克拉玛干,是死亡之海,凭你一个人是不可能走出去的。”
男人走到小女孩面前,俯身看着她。
小姑娘还没男人腰高,男人似乎也完全不觉得自己用和成年人交谈的口吻,跟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讲话,是一件奇怪的事。
“我此行本想杀你,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男人扇子抵着下唇,含笑轻声道:
“你若愿意为我做一件事,我便带你出去,还赐你华服美食,茂野千里,牛羊奴婢。”
小女孩终于说话了。
她嗓音粗粒,仿佛被沙磨过。
“我不愿意。”
“哦?”男人觉得有趣:“为什么不愿?”
小女孩望了一眼男人漆黑如墨的眼。
“因为我不喜欢你这双眼睛。”
她慢慢学着男人的话,小小的个子努力想把气势撑起来,可惜脸上婴儿肥圆滚滚的,除了萌还是萌。
“要是你愿意把你这双眼睛挖出来,放在地上踩爆,我说不定就答应你。”
旁边的宫人吓得一个哆嗦,却又不敢抢在男人前头说话,只好用眼睛不停地示意小女孩闭嘴。
李妮妮站在一边,看着男人脸上不变的笑意,觉得这笑容和达玛太子很像,又一点都不像。
达玛太子的笑虽然不会让她觉得温暖,但也不至于像这个男人一样,只会让人想到“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有道理。”男人笑道:“可是现在有个现实摆在你眼前——你若是不答应我,你就要死了。”
小姑娘凶巴巴地说:“那现在也有一个现实摆在你眼前——你若是继续呼吸,50年以后也要死了。反正都要死,早死晚死有什么两样。”
后面的宫人和黑甲武士:“……”
他们第一次围观男人被人当面呛声,这体验有点恐怖,还有一点新奇。
可是男人却对这胆大包天的“冒犯”毫不在意,只摸了摸她的头:“一言可定生,一言可定死,落子无悔否?”
小姑娘明明声音里还带着点奶声奶气,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奶。
但她眼睛太大,说什么都像是小孩学大人说话,毫无威慑力。
“我后不后悔都改变不了你的决定。你如果想杀我,哪怕我做了一百件你想让我做的事,最后你依然会杀了我。”
小女孩忍着身上的疼,用一种“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语气,认真地教导他:“你为刀,我为鱼,鱼是不能和刀谈条件的,那我又何必费力气呢。”
男人眼底漫出笑意。
这一刻,他才有一分和李妮妮认识的达玛太子重叠。
一直站在旁边围观的李妮妮蹙起眉。
从小女孩被重新扔下流沙中起,李妮妮就已经坐在了沙丘上。
这小姑娘的眉眼和她有点相似,但是李妮妮也不能确定这个小姑娘就是她自己。
毕竟大人和小孩长相真的是千差万别,谁又能想到一个小胖墩能长成罗志祥呢?她又不记得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样。
但她听说过“清醒梦”这一回事。
在梦中保持思考能力,并知道自己在做梦,这并非是不可能发生的。弗洛伊德把这个称之为“潜意识的强念力”再现。
她只是不大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做这样的梦。
难道这也是深埋在她潜意识里的一段记忆,只是被她忘记了?
可她怎么会记得冷兵器时代,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发生的事呢?
男人并没因为她是小孩而怠慢,他仔细听完她的想法,有些可惜地说:“那就没办法了。”
长长的袍袖垂落,他后退一步。
“这一切都是假有、暂有、幻有的,人也如此,你也如此。你将会坠落,然后永生,你将肉身湮灭,唯有思维永存。”
“你不可反抗,别无选择,唯有跟从我,信奉我……才能死而复生。”
李妮妮又蹙起眉。
不是“与我永生”吗?怎么就变成“永生”了呢?
不是“信奉我、爱我”吗?……“爱”去哪了?这种祷告词还能随便篡改的吗?
没等她想清楚这些问题。
男人已经抬起眼——
“杀了她。”
下一秒,上百个黑甲武士抬起手中的弓箭,黑色箭矢泛着冷光,遮天蔽野,朝着沙漠中央的小女孩射-去——
“哗啦”一声,李妮妮从床上翻起来。
她呼吸急促,满头冷汗,小女孩身体被箭矢刺-穿那一刻的疼痛,与她此刻大脑中的疼痛重合。
身边不知是谁抚摸着她的脊背,一下一下,顺猫猫一样顺着她的毛。
她手指抓着床单,在脑海中关于这个梦境的记忆彻底消退之前,飞快将刚才梦境里的几个疑点记录了下来。
第一,男人和小女孩不是偶遇,男人是在那里等着小女孩,他知道她会出现,那条狼十有八九也是男人的。
第二,那个男人就是来杀小女孩的,但不知为什么中途改变了主意。
第三……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神经病,才会和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认真探讨“刀和鱼”的问题啊。
现在再回想起当时男人脸上的笑意,李妮妮还觉得毛骨悚然。
这时一杯水凑到李妮妮的唇边。
李妮妮抬起头,看见达玛太子正俯身看着自己,用袖子擦去自己腮边的汗水。
“到底做了什么梦?怎么吓成这样?”
他温声说,将她搂在怀里。
烛火幢幢下,整个内室都铺上了一层柔软的色泽。
“我刚才喊了你半天,你都没有醒。”
“做噩梦了?”达玛太子用嘴唇去触碰她冰凉的额头,一边慢慢拍着她的脊背,一边轻声哄道:“不怕不怕,醒了就好。”
李妮妮:……这种待遇,和梦里那个男人,真是两个极端啊。
所以他们果然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吧……
世界上爱用扇子的人那么多,虽然梦中那个男人也被称呼为殿下……这前后反差也太大了。
李妮妮又想起梦中那句毫无怜悯的——“杀了她”。
但出于谨慎,李妮妮还是问了一句:“你和你之前那个王后,是怎么相爱的呀?”
达玛太子看了李妮妮半晌。
李妮妮不明所以。
“你终于开始在乎了?你吃醋了?”他像终于守到一朵花开,语气里的欣悦几乎掩盖不住。
他笑吟吟地低下头来,温柔缱绻地抵着她的额头,厮磨了片刻。
“你在乎什么,嗯?只要你问,我都说给你听。”他抱住李妮妮,叹息地说了一声:“我很高兴。”
“……”李妮妮想了想:“你喜欢你王后什么?”
“眼睛。”
达玛太子长指轻抚着李妮妮的睫毛,李妮妮闭上眼。
“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喜欢她的眼睛,像沙漠里的泉水。”
李妮妮松了一口气。
梦里那个男人分明说了“我讨厌你的眼睛”。
她随口又问了一句:“你第一次见到你那位王后的时候,她几岁呀?”
达玛太子凝望着她:“4岁零7个月……准确的说,是4岁零7个月又28天。”
李妮妮刚松下去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你们第一次见面时,气氛好吗?”
达玛太子笑吟吟地说:“她小时候很黏我,连睡觉都要抱着我才能睡得着。”
……李妮妮又想起梦中小女孩和男人剑拔弩张的气氛。
那气氛不管怎么看,都说不上好吧。
不把对方搞死都不错了。
不对,可能已经把对方搞死了。
李妮妮又放下心来。
但是……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李妮妮小心地说:“你第一次见到你王后的时候是4岁,你还说你那时候就喜欢她,可是4岁也太小了吧……难道你、你是炼-铜癖?”
“……”达玛太子好笑地看着李妮妮:“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当然不是。”
“可是你……”
“她小时候很可爱,坐在那里就像一幅年画,谁会不喜欢年画一样的小孩子呢?便是小男孩,我也会把她养大。”
“……”
小男孩的问题才更大好吗!
虽然炼铜的问题都一样大。
李妮妮有些一言难尽。
但她不习惯无凭无据地捕风捉影,没再问什么。
她喝了达玛太子端过来的水,就重新找了一个姿势,蜷缩在达玛太子怀里,陷入了思索。
达玛太子轻轻拍着她的背,李妮妮渐渐陷入了睡意。
她一手抓着达玛太子的长发,就着这个姿势,伸了一个懒腰。
然后她愣住了。
她在自己的指缝里,看到了好几根黑得发蓝的头发。
这是李妮妮第一次看到达玛太子掉头发。
她稀奇地将头发收集起来,抬头问达玛太子:“你们神明也脱发吗?”
“……”达玛太子礼貌地否认:“不,我们神明不会脱发。”
“那你的头发为什么会掉下来?”
“可能因为被妹妹榨得太干,一滴都没有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