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厅中充斥着热烈而欢快的掌声。
封凛知道, 眼下还早呢,迟早有一天,自己会坐在格莱美的颁奖舞台下, 亲眼见证自家熊孩子拿到证书, 而那时候也才只是DK大船驶在人生某一小阶段的毕业典礼吧。
钢琴旋律与歌声越发地欢乐,不断地变速之后作品进行到尾声。
上流社会的高端酒会,变成了一场热闹的海滩舞会。
大家可以真切地听到, 并且清晰地看到, 那位摇滚歌手魅力四射、声势凶猛、惊才绝艳,周身散发着艺术大师的震撼气息, 也让人感受到他的坦率与真诚。
骨子里的优雅、灵魂里的纯粹、英俊的外表与人格魅力,让人为之折服。
伴随着歌曲进入尾声, 曼妙琴音即兴演奏, 舞池里的嘉宾们停止了舞蹈。
宴厅里渐渐地安静下来。
大家重新回到原位, 望着弹奏钢琴的男人。
仿佛短暂的狂欢时刻未曾发生,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在场所有明星艺人的视线都落在容修的身上。
看着坐在钢琴前的那个勇敢坚定、才华横溢、光芒万丈的男人,仿佛看到了当年踏入行业的初心。
——看到了那个曾经钻研专业技艺、勇敢追逐梦想、披荆斩棘走到今天的自己。
踏入上流圈子之后, 那些曾经追逐的东西,全部慢慢地变得模糊了, 渐渐地言不由衷、逢场作戏,被裹挟到了追名逐利之中。
当自己的世界从“理想与艺术”变成了“朋友圈”, 日复一日地仰望着比自己名利地位更高的人,就开始时常感觉到自己的卑微与渺小, 变得不甘与消极,而那些曾令自己充满自信的东西全部抛之脑后了。
此时此刻,那位被勋爵贵族公然嘲讽“不懂艺术”“难登大雅之堂”的东方摇滚歌手,用一场精彩的艺术表演, 将在场所有人带进了他的世界里。
一个色彩丰富、天真烂漫、绮丽且迷人的音乐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所有人都看到了不一样的场景,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答案。
愉悦、痛快、羞愧,并暗自反省着。
——当宴厅所有人都低头时,只有容顾二人仰着头,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歌声停止,琴音渐远,整个宴厅陷入在一片寂静之中。
大家静静地注视着他。
这一刻鸦雀无声,却又如此惊心动魄!
“他不该只是摇滚歌手。”
第一位鼓掌的是玛莎-布兰切特。
玛莎轻声地感叹着,抑制不住内心的波澜,轻轻地鼓起掌来。
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威尼斯银狮奖会颁发给一名摇滚歌手,就连安德烈老先生也认可,玛莎只遗憾伦敦电影节并没有设置音乐奖项。
在玛莎看来,优秀的年轻音乐人有很多,但真正拥有“艺术天赋”与“战斗才情”的人并不多。
——要成为一个“巨星”,天赋和实力是利刃,战斗才情是盾牌,两者缺一不可。
她想起,容修登台之前,顾劲臣对赫尔曼子爵说的那段话,来自于1985年获得奥斯卡奖的《莫扎特传》。
电影中,莫扎特深受帝王约瑟夫二世的喜爱,成为了宫廷乐师中的明星,却也犹如手握利刃,让人感觉到了他的威胁。
他缺少保护自己的盾牌,所以深受迫害,终身潦倒,英年早逝;成于明星,也死于明星。
容修和顾劲臣,天生的明星。
他们有天赋,有实力,有大师风度,也有战斗才情。
看看他们把赫尔曼子爵给气的(……)
在全场掌声之中,赫尔曼子爵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他感觉到了惭愧。
或许也稍带了点儿因听到美妙音乐而激动的心情。
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之下,他的手杖也在微微发抖。
“浑蛋啊。”白翼低骂了一声,止不住心潮澎湃。第一次陪老大参加这种国际大场合,大家刚才都要紧张死了。
全场名流贵族与名媛小姐们的反应,终于让摇滚爷们爽到了。
“大哥做到了!”聂冰灰用力鼓掌。
崽崽使劲儿捏着拳头,没有鼓棒的他终于支棱了起来。
就连从小参加宴会、被家族管束着的沈起幻,也心情复杂地红了眼。
悲凉、畅快、释然,也有所醒悟——
过去他学吉他、组建“奇幻紫”乐队的时候,经常在宴会上被长辈们集体数落他不着调的爱好和行为,质疑他的选择与理想,甚至当场质问刁难他,可他从未像容修今晚这样敢于承认、昂首挺胸地站出来过。
悲凉于过去,畅快为今天,释然并醒悟于未来,此时此刻,他胸有满志,喷薄欲出,迫不及待想要大展宏图。
容修以身作则,再次身体力行给兄弟们上了一课。
天生我材必有用,DK有恢弘志士之气,从不自轻自贱,从不妄自菲薄,唯有如此,才能不畏滔天大浪,扬帆起航,海阔天空。
觉醒的DK大船只有一个选择——照着理想航标一路风驰云走,不畏旁人的恶意与挑剔,不管这条航线他妈的到底通向哪里。
“该死的。”二哥再次咒骂了一声,察觉到自己竟然流眼泪了。
老实说,当气势压人的格雷瓜尔和外国老爵士口口声声质问“身份”时,二哥之所以没有站出来闹事,并不单单是因为教养和装相,他多少也考虑过自己的“黑历史”——
要是当场被扒出来,惹来贵族们的嫌弃,被人撵出宴会厅,连累了乐队就糟了。
十年牢狱,自卑自惭,藏在二哥的内心深处,所以就苟着了。
眼下再一细想,国际重要的酒会场合,邀请宾客时怎么可能不调查明星八卦史?
二哥那点子陈年往事,全球摇滚圈皆知,滚迷们津津乐道,而且他充满传奇色彩的牢狱经历,既让人同情,又让人打抱不平,别说宽容的滚迷们,就连路人讨论起来也都不嫌弃。
所以,自己又有什么可掖着藏着的,身为受邀宾客,站在这里堂堂正正,又有什么可自卑的呢?
望着舞台上的容修,二哥突然通透了。他红着眼睛,眼泪没流下来,鼻子却堵住了,他呼吸不畅,心里骂咧咧,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看八点档泡沫剧被感动得稀里哗啦的中年大叔。
这一晚,容修用另一种形式,与兄弟们进行了人生商谈。
似乎每个人都迈过了心里的某一道坎,可以继续前行了。
琴音消逝,容修在钢琴前站起身,环视在场欢呼鼓掌的众人,微微鞠躬表示感谢。
抬起眼时,瞟了一眼舞池里的兄弟们,垂于腿侧的手指轻轻一勾,中指搭在食指上,给出了一个在摇滚舞台上才有的“完美”手势。
兄弟们顿时胸有成竹,鼓掌的力道更大了。
容修的目光一转,落在了顾劲臣的脸上。
顾劲臣这才回过神般,在全场的欢呼与掌声中,抬手轻轻地为爱人鼓掌。
生性敏感的他从小恐惧打雷下雨,恐惧那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恶评,还有他人对自己哪怕一丁点的不满意和挑剔失望的目光。
今晚,容修同样遭受了他人的白眼,所有的不满与质疑兜头泼下,但容修并没有退缩。
如果换做两年前,顾劲臣想,自己一定会挡在容修的身前,浑身长满尖刺,与赫尔曼子爵对峙,然后想办法带容修和乐队离开宴会。
但刚才他始终站在容修身后,微笑着送爱人上战场。
他是如此地相信着。
容修就像他的太阳,让他阴郁的世界阳光普照,光芒万丈。
宴厅的钢琴舞台只有两级台阶,顾劲臣绅士地站在台阶下,朝容修伸出了手。
容修上前,微笑抬手,潇洒与顾劲臣击了一掌,然后紧紧相握。
感受到顾劲臣的体温,手心滚热且潮湿,容修没有松手。
舞台上下,俯仰之间。
全场宾客的掌声之中,容修握着顾劲臣的手,借着他的力道下了舞台。
然后,在顾劲臣开口说“非常精彩”的时候,容修顺势张开双臂,与他来了个绅士贴面礼。
这一刻,全场最受瞩目的两位绅士,是并肩作战的兄弟,也是凯旋互慰的爱侣。
这太出乎顾劲臣的意料,任容修近身贴面,他身姿一动不动,不知是僵硬失神,还是气定神闲。
但恍神只是一瞬间,容修贴上一侧面颊传来的暗夜男香,令顾劲臣很快醒过神。
这当口,影帝还不忘完整的礼节流程,唇间“嘬嘬”发声,听得容修耳朵发痒。
随后,容修就感觉到顾劲臣的手臂稍用了力,担忧地问:“怎么了?表现得很出色,听到掌声了么?”
换另一边脸颊贴,容修在他耳边说:“没怎么,今晚大家都和你贴贴了,我也想。”
顾劲臣:“……”
“都在看。”顾劲臣与他交颈,小小声似玩笑,“先生大胆。”
“是啊。”容修轻笑,贴在他颊边没动,两秒后才道,“我的前半生之所以出现了我最喜欢、最美好的事物,就是因为我有胆做了原本不敢做的事。”
顾劲臣:“……”
宴厅的掌声还没停止,贴面分开时顾劲臣别开脸,垂着眸子也掩饰不住脸颊的飞红。
要是二哥听见容修刚才情之所至的情话,肯定又要捂脸没眼看,然后损兄弟一句:
——是啊,你特么何止做了你不敢做的事,你还对很多人都喜欢却不敢染指的人做了最美好的事儿(……)
两人贴了面,全场再次掀起气氛高潮。
热烈的掌声激荡着,掺杂着叫好声,甚至还有安可声。
就像室内小型音乐会一曲结束,歌者完成了精彩的表演,丝毫不见疲惫,观众们回味无穷,掌声雷动。
此时的“安可”反馈是最真诚的,也最宝贵的。
热闹喧哗之中,一些期待八卦的媒体都注意到——
容修完成了他的秀之后,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去讨好提出要求的子爵?!
甚至连看也没看赫尔曼一眼!
人群之中,《摇滚人生》的编导亚当-史密斯看到,赫尔曼子爵站在原地,对华人歌手的怠慢似乎感到了不满。
表演也表演完了,容修不上前巴结,爵士也不过来祝贺,两人谁也不搭理谁,谁也不肯先退一步。
也确实没法搭理,容修主动上前,会有高调卖弄、故意气人的嫌疑。
而容修的优秀表现也令赫尔曼扫了颜面,此时更舍不下脸对年轻人祝贺。
何况,真正惹到容修的,其实并非爵士的质疑与轻视——这是人之常情,如果他人对自己不了解而抱有恶意,就努力让他人了解就好了。
但是,格雷瓜尔对顾劲臣的恶言羞辱,以及赫尔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着实触碰到了容修的底线。
触碰到了容少的逆鳞(……)
卫忠和张南:“……”
不然容少也不会明知自己不太会吵架,还失态上前毒舌了格雷瓜尔好几句。
反正容修就是不搭理那个贵族老头,要求他表演也表演了,已然给足了面子。
张南无语地想,猫科动物讨厌一个人的时候,还真的就是这样,爱谁谁,就不搭理(……)
出乎意料的是,就连顾少也没有打圆场,完全将赫尔曼子爵当成空气。
舞池里人群涌动,嘉宾们都聚集在这儿,将容顾二人包围起来。
站在原地的赫尔曼子爵进退不得,脸色不太好。
下了舞台的年轻人就这样无视了他,根本没有上前请他“批评指导”。
全场嘉宾的目光仿佛都投射了过来,赫尔曼没有任何台阶可下,此时他好像站在高台上,赤/裸裸地成为众人观赏的对象。
这才是真正的羞辱。
赫尔曼子爵面如火烧,一阵热红,一阵惨白,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既没有发声指点,也没有讥讽斥责,众目睽睽之下,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被解读成另一层意思,让他变得更为狼狈,斯文扫地。
但此时,即使赫尔曼子爵想要装作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地与宾客们闲聊几句,也没有人接近过来,方圆两米都没有人凑上来。
赫尔曼黑着脸站在原地:“……”
路易和加百列离得较远,隔着人群都尴尬到脚趾抠地,两人对视了一眼,赶紧往这边接近。
媒体大佬们也全都关注了起来。
《赫尔曼子爵被当众打脸》
《当红华人摇滚歌手得罪英国勋爵》
这些都是分分钟上头条的大新闻啊!
身为异乡客,寄人篱下,该低头时就得低头,何况容修是晚辈,也是绅士,理应上前听爵士教导。
但这着实挑战了容少校的脾性和原则。
两方之间只隔三五米,空气渐显凝固,容修脚步却没动,仍然昂首挺拔伫立于原地。
两方都进退两难,场面即将陷入尴尬——
关键时刻就得依靠华人的智慧了。
突然间,iVocal导演、两位华人官媒记者,以饱满的专业精神从人群之中挤了出来!
救场如救火。
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样,iVocal导演热情又激动,冲到了容修和顾劲臣的眼前,劈头盖脸一阵提问,将“疯狂媒体人”的职业素养拿捏得妥妥的。
也恰好挡在了赫尔曼与容顾两人的中间。
赫尔曼子爵:“……”
这就给了互不搭理的两方一个台阶,容修无瑕顾及许多,只能先应付眼前的媒体。
兄弟们一看就乐了,好嘛,此等混乱的场面……
媒体记者就是搅浑水的存在,不一窝蜂冲上去的媒体都不是好媒体;眼下有媒体爸爸打头阵,就没什么失不失礼的啦,于是二哥带头也混了进去。
四兄弟就像一堵人墙,及时将背后的赫尔曼子爵挡得严严实实。
随后就是李导和副导演,《Empire》的马林-巴恩斯,《泰晤士报》的负责人乔布-博尼费斯……
大家全都涌到了容修的身边,让他根本没有机会与赫尔曼子爵面对面碰上。
亚当-史密斯挤在人群里,一见前方媒体同行扎堆,顿时职业病发作——
今晚亚当一直与封凛在谈合作,与容顾二人聊得不太尽兴,正愁什么时间再碰一碰,又担忧两人回国后没机会,于是二话不说也冲过来,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凑上去掺合一脚。
随后就有更多媒体大佬,以及对《La Danza》意犹未尽的名流明星们围上。
大家对这位东方摇滚歌手越来越感兴趣了。
既然有关系熟稔的Gu牵线搭桥,机不可失,大家都迫不及待想要拉近关系拿到头条新闻。
宴厅里一片喧嚣沸腾。
主办者们笑得合不拢嘴。
万万没想到,今年的闭幕派对竟然如此精彩。
往年最精彩的一趴,无外乎就是好莱坞大咖受邀出席、登场亮相那一刻,之后就不温不火,直至派对散场。
就连在欧美各国出席宴会犹如家常便饭的玛莎也没预料到,竟然是一首罗西尼艺术歌曲,让今晚的酒会达到了气氛高点,嘉宾们都沉浸在音乐带来的愉悦之中。
这比任何“差别待遇”上的攀比都要更高级。
媒体们问起音乐作品,容修愉悦回应,没有怠慢任何人。
遇到不愿回答的无关提问,身旁还有兄弟们和顾劲臣。
余光里,赫尔曼子爵的目光投射过来。
容修镇定自若,侃侃而谈,很快被嘉宾们的赞美声包围,压根就没给子爵阁下批评指导的机会。
“……虽然说,每段都有转调,但钢琴的和声布局并不复杂——”
一位对古典乐颇有造诣的德国老导演说,他和容修对艺术歌曲的话题相谈甚欢,让旁边的媒体们插不上话。
老导演提出了不少建议和疑问,采访变成了清谈:
“所以一直有人说,罗西尼的艺术歌曲的伴奏难度,不如德奥艺术歌曲那么复杂,Rong,刚才你自弹自唱,对这个评价怎么看?”
德奥艺术歌曲,就是德国和奥地利的艺术歌曲,德国的韦伯、奥地利的舒伯特,都是19世纪艺术歌曲大家。
周围聚拢的媒体名流们齐齐转头看向容修。
相较于八卦提问,这种高端场合聊艺术话题似乎更应景儿。
录制“电影人访谈”的两台摄像机各就各位,全程都在拍摄着。
显然今晚这一趴成为了本届闭幕酒会尾声的福利。
德国导演突如其来的问题,从罗西尼作品突然聊到了德奥艺术歌曲,如果换做其他摇滚歌手,可能就要一脸懵逼……
诸如二哥,此时就是一脸茫然。
摇滚乐队的糙爷们,知道一个“和稀泥”已经很了不起啦!
兄弟们形成一堵人墙挤在人群里,听德国老导演这么聊天,着实为自家老大紧张了一瞬。
看看,周围多少名人,多少媒体大佬和镜头,老大要是含糊带过,言之无物……
在场的都是人精,难免会不禁怀疑,容修是有备而来,在家练完了,过来搞事情展示一番。
不过,大家很快就发现,容修确实对古典音乐、艺术歌曲有着独到的见解。
容修与德国老导演言语投机,隐隐有聊得忘我的架势。
能够做到信手拈来,侃侃而谈,音乐造诣与知识储备必然比大家看到的更深——
“德奥艺术歌曲有着极高的艺术价值,我的母亲曾在奥地利读大学,是狂热的德奥音乐爱好者。”
容修一句话就让德国老导演格外熨帖。
“相比于法语或意大利语,我觉得德奥音乐的发音更难,而且主题元素上也更为深刻:大自然、神秘事物、精神领域、生老病死……”
说到“生老病死”,容修瞥了一眼并肩的顾劲臣,没有继续往下说。
当这些深刻的元素用音乐动机、手法和语言表现出来,必然更有深度和难度,但容修想了想,还是避开了深谈。
生老病死,恐惧与牵挂,这是他下意识不想触及的话题。
顾劲臣微笑与玛莎谈话,仿佛没注意到容修的回避。
容修寻思片刻,毫不顾忌围观的人群和镜头,转而对德国老导演分析道:
“《La Danza》的钢琴作为伴奏,虽然和弦并不复杂,但一直与声乐互相补充、互相竞争——
“刚才我弹奏到间奏,声乐部分休息的时候,钢琴伴奏部分的右手旋律,就会出现前奏中的某个主题,或者模仿前奏部分的旋律,以及声乐的长音部分也是如此。
“在我看来,这种默契与调和,就像中国的太极,彰显出生生不息的韵律美,同时也是这首作品最复杂的地方——虽然不如德奥音乐有难度,但也有它复杂、美妙之处。”
容修的回答真是两边都是得罪啊。
还提到了中国的太极。
——默契,调和,互相补充,互相竞争。
说到这,容修再次睨向顾劲臣。
他想起,两人在玉湶山别院看外公打太极时,曾经聊过“太极图”的话题。
当时,两人身处林中仙境,远离纷杂都市。容修情之所至,以“默契与互补”的太极图比拟他与爱人的契合关系,然后就被甄老爷子揶揄了一句:太极图讲究的是阴阳调和。
……相恋的两个男人啊。
就好比堕入魔道,不论是精神还是身体,最后或被反噬。
容修沉思了良久。
顾劲臣微怔,耳畔忽而听不见那动听嗓音,便中止了与玛莎的交谈,转头瞧了过来。
容修醒过神,轻喃着“太极图”,对德国老导演接着道:“是的,这种默契与配合才是复杂的,如果演唱中途出现一丁点小问题,节奏发生一点小错误,就会导致声乐与钢琴完全脱节。”
这么说着,容修转过身,看向了围观的人们,透露道:
“我在少年时与母亲学的这首歌,当时是她弹钢琴为我伴奏——她是一个对待音乐特别严谨而且严厉的妈妈,所以……”
环视四周的名媛小姐与小少爷们,容修露出“你们都懂的”无奈表情,惹来年轻人们共鸣的笑声。
全世界的小孩都在学艺的道路上被家长拿着小皮鞭赶过啊。
容修:“所以,当年练《La Danza》时,为了能跟上母亲的节奏,我还找到了一些小窍门,刚才碰巧和利昂导演聊到了配合和节奏的问题——”
调侃的口吻显露出属于容修的幽默,从容而又潇洒,让众人都提起了兴趣。
很难想像,眼前英俊挺拔的绅士在少年时期是什么模样,连带着他的母亲也让人好奇起来。
有自信的绅士最让人着迷。
偏偏自信中还带着一丝羞涩,在给大家分享“学习窍门”的时候,就像小男孩在给伙伴们展示自己收藏的宝贝。
——当然啦,这个小男孩最最宝贝的那个大宝贝,肯定是被他藏得好好儿的,只容他自己破坏与疼爱,不会给任何人分享就是了。
李里:“?!”
容修果然是容修啊,画风突变是怎么回事?
说好的上流社会派对呢?莫名变成了“容老师小课堂”?
说到“跟上伴奏的小窍门”,四周嘉宾们都竖起了耳朵。
就连赫尔曼子爵也往前走了两步。
“如果不是自弹自唱,而是有人伴奏的话,演唱时我们就只要仔细听钢琴伴奏左手部分的重音拍,其它花里胡哨的什么都不用管。”
容修干脆洒脱地说:
“如此一来,演唱节奏八成就不会出错了,而且钢琴伴奏还能为我的声乐部分增加动能,让演唱更有律动感。”
……其它花里胡哨的什么都不用管。
(甄素素:“……”)
这让卖力给你伴奏的妈妈情何以堪啊,把钢琴弹出了花儿,结果在她儿子心里就是“花里胡哨”,压根就没搭理?!
周遭学过琴的名流们笑得更欢了。
德国老导演细品了下,手指在腿上打个节奏。
“原来如此!”话糙理不糙,老导演不由抬手轻轻鼓掌,这确实是尽快与伴奏配合上的最佳捷径。
如果说,雷丁的舞台表演,让各国的滚迷们都记住了“DK乐队”以及DK乐队优秀的队长。
那么,今晚这一遭,英国电影圈的上流人士、电影媒体们,才算是真正地记住了Gu的这位好挚友、威尼斯银狮配乐奖的获得者,容修。
……
人群里,顾劲臣正在寻找时机,准备带容修离开这里。
即使是“千磨万击还坚劲”、恪守绅士礼节的顾影帝,今晚也委实有点生气,以至端不住礼仪,不想再与他人虚与委蛇了。
所以说,他一直以来都在倾尽全力地保护着容修,努力让他留在那个天真烂漫的世界,不愿这虚伪肮脏的世界与丑陋的人性沾染爱人一丝一毫。
高尚的灵魂不应该被眼前这些东西充斥污染。
他不愿容修在赫尔曼子爵的面前低头。
不愿爱人低头。
当年为了乐队兄弟,容修给父亲下跪认错求情,保老虞大梁生活无忧,保二哥牢狱平安。
顾劲臣祈望,往后余生,只在吻他时,容修才会低头。
于是,赫尔曼子爵就在眼前,面对面的距离,容修即使身为晚辈也没有上前曲意逢迎。
无所谓外界如何评价——不顾及场合轻重也好,不考虑剧组立场也罢,甚至没给路易和加百列等任何人的面子,由心地、牢牢守住了他的尊严和骄傲。
主要是因为顾劲臣暗中拉住了他的小指。
顾劲臣很强硬,在赫尔曼子爵走过来时,他硬是没让容修迈开步子。
显然,柏林影帝那偏执、较真儿的毛病犯了,谁还没有点儿脾气呢?
实际上,今晚两人还真没觉得自己有多委屈,与自己入行以来吃过的亏、受过的苦、遭受过的恶意相比,这些都是毛毛雨。
但,最后还是发作了,两人都是因为对方吃亏而生气——
格雷瓜尔对顾劲臣出言侮辱,顾劲臣只当疯狗乱咬没搭理,却让容修勃然大怒。
而赫尔曼子爵作为好友路易的父亲,对容修犹如支使戏子伶人般的羞辱,没让容修有太大反应,却彻底激怒了顾劲臣。
顾影帝生气时,显然和容修不太一样。
容少真正盛怒时浑身冒火,仿佛雷霆之势熊熊烧来。
顾少生气时则像冰,脸上仍是雅致笑意,但温润气质转瞬之间就变得冷冽清傲,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卫忠和张南交换了视线,武西和赵北仍守在廊厅附近,四人严阵以待,随时准备为两位少爷清开道路,拂袖走人。
反正电影人后采、各种访谈已经结束,眼下还进行了一场不在计划之内的福利采访,容修登台表演给足了爵士面子,也满足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今晚酒会的大高潮已然过去,就算现在离开也不算失礼。
顾劲臣给封凛递个眼神,打算带容修提前离场。
就在这时候,远处出现了一些状况——
舞池里比肩接踵,人群未散,气氛仍然高涨,嘉宾们聚集在一起聊音乐,路易回身时,不小心撞到身旁人的酒杯。
好在杯中酒只剩一点,但还是溅在他的西装衣袖上。
加百列将路易揽到近前,拿蓝色格子手帕给他擦袖口,两人距离拉近,比塔兰泰拉舞时更近。
嗅到熟悉古龙水味,路易抓着加百列的衣角,无意识的依赖,他贴近加百列颈间耳语:“带我走吧,现在就走。今晚父亲和堂兄让大家不愉快,回去还要对Gu和Rong道歉。”
听口吻是想在父亲离开之前悄然离场。
他们对了眼神,沉默片刻,加百列放下绅士准则,说:“好。”
两人相距仅有几厘米,交颈低语时,遮挡视野的人群散开。
宾客交错往来,人群缝隙之中,一道犀利目光遥遥落在两人身上。
赫尔曼-托马斯子爵!
就在一行人考虑提前离场时,一直站在原地酝酿什么情绪的赫尔曼子爵,仿佛终于从一首艺术歌曲之中醒过神,突然有了动静。
赫尔曼出列了,缓慢地迈前一步。
容修停下与导演的交谈,转头看向赫尔曼。
封凛心有顾虑,此时局面不适合容修开口。
幸而考虑到这一点的不只有封凛一人。
“爵士。”顾劲臣微笑地颌首,澄澈嗓音带着冷意,“Rong给我介绍过一部音乐剧,获得过俄罗斯最大戏剧奖‘金面具奖’的《罪与罚》——我相信您一定读过这本名著,书中有一段话:要了解一个人,你得慢慢地、细心地来进行,才不致犯错误和抱成见,要不然,以后要改正错误和消除成见就困难了。”
平铺直叙的话语,带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毫不委婉,掷地有声。
赫尔曼脸色阴沉,一时间没有反驳,也未像之前那般喝斥,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好似注意力并不在容顾二人身上。
容修眼角朝身后瞟了一眼。
身后是乐队兄弟们,远处模糊不清,是站在嘉宾人群之中的路易和加百列。
赫尔曼也看着那个方向,眯了眯眼睛,猛然意识到什么般地,脸色蓦地大变!
他整个人都瑟瑟发抖,拄落在地的手杖在颤,就连嘴唇也在哆嗦。
顾劲臣观察到子爵的神色变化,以为自己的一番话将路易的父亲刺激到发病了。
鄙夷、羞辱、激将、逼迫容修登台……这些都是格雷瓜尔夫妇和赫尔曼的手笔,此时才发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否为时过晚?
顾劲臣以为,赫尔曼内心的滔天怒火已经达到极限,而自己也已经准备好承受接下来的一切。
然而,赫尔曼没有任何行动,一点声音也没有。
事实上……
赫尔曼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容顾二人身上了。
刚才他看到的,自家儿子与加百列-波普男爵的互动,让他整个人如遭电撃般地僵在原地。
无数画面在赫尔曼的脑中闪回——
几次家族聚餐时,路易的言语、表现、与众人聊起“加百列叔叔”时的反应,此刻都变成了那个荒谬猜测的佐证。
——加百列搞了我儿子?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中,赫尔曼子爵就像雕塑一般僵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加百列-波普?
他怎么敢……
赫尔曼出离愤怒,耳朵里只有一个声音:他,怎么敢?
嘭地一声,脑中那根弦绷断,他的耳朵嗡嗡作响。
加百列,那个混蛋,他疯了,他们疯了,他们绝对是疯了!
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两个小兔崽子打算毁了两家的名誉和未来,让托马斯家成为贵族圈的笑话和谈资!
这是报复!
故意的!路易-托马斯!那小子疯了!他一定是故意的!他在报复托马斯家族!他在报复自己这些年对他的忽视!
赫尔曼大脑一片乱麻,心中嘶吼咆哮着!
不知羞耻,丢人现眼!如此让人作呕,他们会下地狱的!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把他驱逐出托马斯家!让他滚出去!滚出去!耶稣基督,我要杀了他们……
赫尔曼面目狰狞,一双老眼赤红扭曲,随后就听“咯噔”一声,上周治疗的一颗大牙猛地被他咬断了。
但他却没有显露出来,只能咬紧牙关,默不作声地将碎齿含在嘴巴里,嘴唇哆嗦着,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众目睽睽之下,传统贵族的“底蕴”终究让他勉强维持住了那张面具。
即使面具已经支离破碎、岌岌可危地挂在脸面上。
在场众人也非常惊讶,Gu说完那一番话之后,赫尔曼没有任何反驳,显然这不符合子爵的脾气。
脚步只停顿了片刻,赫尔曼无视了容顾二人,而后继续往前走。
手杖咚咚敲在地上,沉凝的闷响好像压抑着可怕的风暴。
容修皱了皱眉头,与顾劲臣对视了一眼,抬步紧跟了上去。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转移,人群不由自主地为老爵士让开一条道路。
赫尔曼走到了加百列和路易的面前。
宴厅之中所有的视线都投射了过去。
路易依稀预感到什么,猝不及防地,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变得惨白。
加百列挺身而出,挡在路易的身前:“爵士。”
赫尔曼阴沉着脸,没有咒骂,没有指责,甚至没有任何礼节上的回应,只是眼底血红地盯了加百列一眼。
冷冷地凝视着,沉默,火力却不弱,眼中的愤怒几近沸腾。
而后,赫尔曼的目光越过加百列,眼神死死瞪向了路易。
“跟我回家。”赫尔曼语气平静。
路易顿时紧绷身体,好一会儿,才强硬地说:“我已经搬出来了。”
“立刻,马上,跟我回家。”
赫尔曼的声音仍然很低,却展现出一位贵族父亲的威严,隐晦地说:“别让我说第三次。你懂我说的。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
路易双眼通红,张了张嘴,似要顶撞,却生生咽下。他想哭,却没哭出来。
这一晚,大庭广众之下,托马斯家的保镖没有强行绑人,但路易还是没能与加百列同来同去。
路易很安静,跟随父亲离开了酒会。
临走时,路易回头看着加百列,没有说他想留下。加百列亦没有挽留,甚至没有开口问他一句“什么时候回来?”
两人都很平静,平静得好似路易平时出门散心。
就好像天亮就会回到他身边。
容修站在加百列的身旁,在背后轻推了他一把——不要放手,不要退缩,不要让爱人离开自己。
可加百列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渐远的背影。
顾劲臣则送路易来到廊厅。
赫尔曼子爵先行进电梯时,顾劲臣扣住了路易的手腕,无声地对他摇了摇头,试图劝他不要走——不要投降,不要妥协,不要就这么离开爱人。
但是,加百列没有追上去,路易也没有留下来。
一个不挽留,一个不回头。
无数目光与镜头里,他们互相望着彼此,然后擦身而过,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他们都很好,一切都很平静,没有生离死别,父亲也未曾动粗,大家都很冷静,且沉默,但事情还是朝着不如意的方向发展了。
这个时候,容修还十分不理解,加百列为什么要放手,明明知道路易不想离开,为什么放开自己心爱的人?
在容修看来,既然爱情成全,就要白头相守,除非爱人不愿留下,否则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将爱人从自己身边带走。
就好比顾劲臣也不能理解,路易坚持了这么久,为什么最后要妥协?
既然决定要相爱,那便生死与共,并肩战斗;不管发生什么,上天入地也要在一起,为什么要离开他的身边?
他们连一句道别也没有说。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