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野精明一世, 未曾料到自己也有走投无路的一天。
那日他趁着护山大阵失效的瞬间,甩开追兵,带走了失去意识的薄欢, 留给仙盟一个巨大的烂摊子。
裴青野曾眼看着战友们一个个死去, 这要换做过去, 他必然跟忘川拼个你死我活,然而,仙盟不分青红皂白地针对,若非神魔之间存有私情,裴青野几个拉拢慕长渊的计划将彻底失败,以魔尊的臭脾气,不把仙盟总部掀翻了都算尊上大发慈悲。
但真正令裴青野感到心寒的是仙盟对薄欢的态度——面对鬼界灭世大军,合欢宗弟子冲锋陷阵无一退缩,最终在三毒的攻击下, 全部道心损毁堕魔。他们失智前启动天魔舞,以身为鼎、以心头血为引,拉着无数魔修鬼修同归于尽。
薄欢最终是因为修为深厚,剩一口气的时候被卷入上神的法力之中, 这才跟着重生了。
薄宗主倾其所有地对待战友,但仙盟呢?
哪怕过了一万年, 仙修不再纠结合欢宗“正统”与否, 排斥和歧视依然无处不在, 更别提天元廿四年,众仙以“中原正道”自居,理直气壮地看不惯来自异域的“邪门歪道”。
身为一峰之主, 薄欢受到更为严厉的特殊约束, 其中就包括不许他对仙修同僚出手。
如今事已至此, 哪怕裴青野向沈琢求情,众仙也不会放过薄欢,与其相信“公正”,裴青野宁肯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带着薄欢跑了。
沈琢正被叛逆的徒弟气得吐血,等反应过来时再命众仙布下天罗地网,已经来不及了,裴青野曾经修炼至半神,又以智计卓绝著称,甩脱这群出土文物简直易如反掌。
就这样,逍遥散仙从姐夫眼皮子底下溜走。
他先带薄欢去了一趟江南——彼时瀛洲邪祟外溢,江南沦陷,曾经的鱼米之乡祸患横行,仙盟江南分部对百姓严加盘查,防止邪祟附在凡人身上吸食生气并传播扩散。
这种逐一排查的方式,和前段时间用古藤叶测道心的办法十分相似,只不过这回面对的不是高度配合的仙盟菜苗,而是普通老百姓。江南分部下令,查出问题就立即度化清理,不能给邪祟任何找到下一个宿主的机会,老百姓们很快就怨声载道,仙界的香火跟着骤减,同时,大周君主的不满情绪也达到了顶峰,官府开始通过各种方式阻碍江南分部的盘查任务。
人、仙两界和睦了千年,终于出现了分歧和冲突。
有分歧不要紧,可首当其冲的就是官道的“归属”问题:既然叫做官道,早年就由官府规划和修缮,大周皇帝理所应当地认为道路归自己所有,可四通八达的官道正是因为有众多仙修弟子日夜不辍地维护,才少有邪祟破坏捣乱。
双方在官道的问题上产生矛盾,碰巧此时仙修内部又出了新问题——不周山长年占据五大仙山之首,如今显露弱点,明面上大伙儿都默契地不提,背地里的操作层出不穷。
有的是仙山想取代他们,体验“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内忧外患使得众仙迅速分化成两派:以剑宗为首的激进派认为,仙盟大会之所以出乱子,就是因为需要顾及凡人的安危,加上沈琢的错误判断,才导致剑宗损失惨重,连宗主都因此仙逝,可凡人此刻背后捅刀子无异于趁火打劫,从古至今,仙盟为维护三界秩序付出了巨大代价,理应取代官府,成为人界的统治者。
剑宗联合了符宗等损失惨重的门派,要求沈琢必须有所作为,否则将脱离仙盟,另立门户。
而另一边,保守派坚持仙、人两界起纷争,最终获渔翁之利的必然是恶道,眼下恶道已经出了两名天道修为的尊者,假如仙修再不团结凡人,等到地狱之火蔓延开来,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两方争执不下,各有各的道理,曾经坚不可摧的结盟关系几乎当场闹掰,若不是禅宗看在过去交情的份上,坚定支持以沈琢为首的总部阵营,不周山恐怕就要像“周天子”那样被围攻了。
禅宗毕竟出了一位半神,在实力至上的修真界,话语分量可想而知。
然而即便如此,两派还是想逼沈琢做出抉择,他们很清楚必须拿出足够的筹码,才能让盟主表态——既然沈凌夕逃去鬼界,那么柿子还是要挑软的捏,抓到沈琢的小舅子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裴青野就这样摇身一变,从全仙盟的共享师叔,变成三界通缉榜上的香馍馍。
他一个仙倒是好跑,带着昏迷不醒的薄欢就没那么容易了,好在裴青野心眼多,早在重生时就给自己留了几条退路。
道侣就是其中一条。
别说仙盟,哪怕心魔再灭世一次,也未必能把他的老巢翻出来。
裴青野很清楚老实交代没有用——倘若自己没经历过这些事,某天突然有人跑来告诉他,一万年以后会遭逢世界末日,裴青野大概也只会觉得对方脑子进水——三界不平之事多如过江之鲫,谁有空管万年以后的纷纷扰扰?
即便管,手段估计也简单粗暴:趁着罪魁祸首还没开始修炼,直接杀了对方不就行了?
仙盟确实是这么想的,可事实证明,慕长渊岂是他们杀得动的?通天境后期的赵宗主愣是没挨着对方一根头发丝就被恶念缠得灰飞烟灭。
裴青野带着薄欢,在一处隐蔽的山谷中找到自己上一世的道侣。道侣也是散仙,对医药颇有研究,真要算起来,他和药宗的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有不远不近的血缘关系。可惜薄欢的伤口是化境半神造成的,道侣看过以后也表示无能为力。
“他的心头血所剩无几,”道侣起身皱着眉头,说:“这是跟谁拼命了?”
裴青野不语。
道侣见状,抿了抿嘴角,随后索性挑明了说:“山谷里虽然消息不便,我倒也还没糊涂,知道世上有这能耐的只有一位。”
裴青野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有两位了。”
道侣惊讶道:“什么?”
他确实不知道禅宗出了一位化境的和尚,法号不虚。裴青野解释不了那么多,只愁眉不展:“没什么,他确实是被我姐夫打成这样。”他顿了顿,又道:“沈琢上一次下这么重的手,恐怕还是我姐堕魔的时候。”
道侣听他提起这事,便不再作声了。
老实说他现在还有点懵——之前俩人素不相识,裴青野突然找到自己,不由分说地把他带到这座隐秘的山谷之中,不许他到处乱跑。
道侣虽是随遇而安的温吞性子,当时见一个陌生仙如此强势,也有些恼火,然而裴青野双目赤红,呼吸沉重如沸水,眼看逍遥道心都快要出问题,道侣内心挣扎片刻,最终还是默默地顺从了对方的安排。
反正散仙一个,在哪修炼不是修炼?他自我安慰,这里有片空地,种药草刚刚好。
裴青野在仙界有些名气,当然,这种名气离不开他姐姐裴芳菲以及仙盟盟主沈琢。
道侣不挂靠宗门,听八卦还是听得津津有味的,见到瓜主难免多问两句,一来二去也算有了交情,对裴青野的好奇也逐渐变多起来。
于是,道侣就发现修逍遥道的裴青野只对某些特定话题敏感,比如——道侣忽然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听说外面出事了,是鬼界向仙盟宣战了吗?”
裴青野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否认:“不是!”
他回得又快又决绝,道侣扬起眉毛,有些莫名道:“我随口问问,你那么激动做甚?”
“……”裴青野望着曾经亲密无间的道侣,一时无言。
如今二人没结道侣契,神识也达不到共鸣的水平,裴青野不知如何向对方解释上一世的事情——当年裴青野虽有半神修为,却常年避世不出,什么仙盟大会、什么善恶之争,统统都和他没关系。
裴青野只想和道侣守着幽谷中的一亩三分地,种点花花草草,打发仙修过于漫长的生命。
直到战火点燃,裴青野受仙盟召回,他的道侣义无反顾地跟着出山,最后战死沙场。
他的这位道侣性格温吞得可以,一辈子除了种药草以外也没什么特别爱好,俩人真正的第一次结识,是道侣追在他身后非要他帮自己试一种安神药的效果。
倘若没有忘川灭世,道侣估计还能再种一万年的药草。
可当年,裴青野是听别人说的——鬼将踏过他道侣的尸身,将怀里仅剩的药草碾为尘土。
裴青野深吸一口气,压住嗓音中的喑哑,道:“把我的心头血换给他能救活吗?”
道侣惊讶道:“……不是,这是什么新疗法?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裴青野:“……”
曾经亲密无间的道侣,现在代沟差了一万年之久,几乎没办法无障碍地聊到一起,最终裴青野话锋一转,道:“那……有别的办法吗……”
道侣想了想,道:“有倒是有。”他见眼前的俊秀青年顿时眼睛一亮,不敢给他太多希望,硬着头皮狠心道:“但是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果然,裴青野眸光暗淡下来,嗓音也沉重了几分,道:“你先说,我再看看能不能想办法。”
道侣见他这般神情,又想到他刚才宁愿把心头血换给床上那个重伤的仙修,心脏忽然间莫名地一抽痛,痛得他猝不及防,整个人仿佛刚刚回神般,攥紧了衣摆,摇头拒绝道:“我不告诉你,”他直视裴青野的眼睛,说:“你会去拼命。”
裴青野眼底倒映着对方的身影,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温吞又决绝的小药仙,坚定地说道:“我不拦你,我要和你一起去。”
裴青野的眼眶又红了,道侣看他的目光渐渐转为担忧:“逍遥之道最忌讳急怒攻心……你总是这样容易出事的……”
裴青野闻言,迅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放缓了语气,温声道:“别担心,这次远没有到那个地步。”
他又在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道侣心想,没等他作出什么反应,裴青野又以一种更坚定的语气说道:“能不能做到是我的事,你只需告诉我办法,这个人对我很重要,救不救得活我都要试一试!”
道侣见对方如此坚决,想到自己与他非亲非故,只是莫名其妙被“关”在这山谷之中,算不得什么深厚感情,最多也就是一点吃瓜之谊,实在犯不着操这个心,但越想越心堵,于是故意半赌气半吓唬地说道:“那花叫曼殊沙华,是鬼界的东西,只有汲取心头血才能开花,心头血越多,花开得越久,你要去当肥料尽管去就好了,关我什么事!”
小药仙发誓,这是他讲过最重的话了,本以为能吓住裴青野,然而气呼呼地一瞅,对方突然整个人松懈下来,嘴里还喃喃自语道:“曼殊沙华?那不是……”慕长渊花园里的景观植物吗?!
道侣见他完全没有觉悟的样子,简直要被气哭了,连温吞的声音都抬高:“你以为鬼门关是你想闯就闯,想回就回的吗?!”
可惜他想看到的退缩结果并没有出现,裴青野眼底的光芒被重新点燃,并且越烧越旺。
道侣惊讶道:“你疯了!那是地狱血海!”
裴青野道:“地狱血海……我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