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事之秋”总算过去, 天元廿四年的冬季来得很早。
一夜之间,大周国境银装素裹,遍地霜雪。
消息根本拦不住, 鬼界闪袭、仙盟总部被毁的事很快传遍大江南北,凡人老百姓们终日惶惶不安,谁也不知灾难究竟何时降临。
唯有地狱依然暴躁如昨, 不仅如昨, 还颇有一种愈演愈烈的架势。
数只九头鹰尖叫着扇动翅膀一个俯冲,贴身擦过猩红血海,几十丈长的羽翼掀起海啸, 惊涛骇浪排山倒海般朝着三角洲拍打而去!
这一下要是拍中, 伫立在入海口的岛屿将从鬼界彻底消失。
然而海浪刚触碰到三角洲的上空,就自然而然被一股力量一分为二,高耸矗立的神月宫如同一柄锋利的刀, 直切入海浪深腹!
孤魂野鬼就是被一阵巨浪冲上岸的。
它俩说错话, 被魔尊冻成冰块丢进血海, 沉浮漂泊了好些日子才得以重见天日。
慕长渊来地狱的第一天就得罪了血海大魔,魔物恨他恨得牙痒痒, 连带着对他扔进来的东西都恨屋及乌。
这些大魔出生以来就不知天高地厚, 更不知道自己完全无法与天道抗衡, 于是泄愤般的在海里踢了好久的冰块。
孤魂野鬼被踢得七荤八素, 精神创伤拉满,再也不敢在魔尊面前胡言乱语了。
冰块滚上岸后,它们好不容易解冻了, 知道是神月宫中的大佬把它们召回, 于是连滚带爬地掠过一簇簇曼殊沙华, 往宫殿的方向奔去。
飘到一半才发现, 尊上不知道从哪整来了许多新嫩的紫竹,以首尾相连的方式搭建起了“仙水鬼调”的巨大工程,硬生生将灵力充沛的仙泉引入鬼界。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是给谁准备的——哪家的储备粮能有这待遇?
孤魂野鬼悔不当初。
沈凌夕进入鬼界后,宫殿外就没有一刻消停。他知道慕长渊有自己的打算,仙盟的事沈凌夕也插不上手了,于是安心养了几天伤。
鬼界没有可供修炼的天地灵气,断臂重接处的血脉筋络未打通,从前沈凌夕的右手握枪能横扫千军,如今却连力气都使不上几分,魔尊一开始想杀回不周山,把岐黄四宗宗主全都抓下来想办法,顺便坐实“恶道医闹”的罪名,上神却以慕夫人正受仙盟庇护为由阻止他这么做。
最终慕长渊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将仙泉引流入地狱这么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与此同时,他这么做无异于捅了马蜂窝。
就像仙境容不得邪祟一样,鬼界也不能容忍仙修,更别说欺鬼太甚地将仙气引进恶道,这不是圈地是什么?!
慕长渊在仙境中成魔,地狱的修士还没遭受过天道的毒打,于是恶鬼大魔纷纷前来找茬,就连妖修也不甘落后,坚决将这两个异类赶出鬼界——运气好的话说不清能从围剿中捡漏,增强自己的修为与功德。
但是几天过去了,捡漏的没出现,血海上的炮灰白骨却平白增添无数。
乌云白骨、排山倒海,此景恍若末世降临。
神月宫紧闭的大门骤然朝两侧掀开,看戏的魔物被气流拍至海底,九头鸟见状,愤怒地仰天长啸,似乎在呼唤同类。
它们的叫声简直能穿破耳膜,音波在海面上震出鱼鳞般的波浪,其中一只身强力壮的更是提起钢筋般的利爪,抓向神月宫的顶部!
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忍无可忍地从宫殿内蹿出来,抽刀就砍下九头鸟的其中一颗脑袋!
血肉飞溅、黑血狂喷,血海中的骸骨重获生命般聚拢在一起,不一会儿就搭成白骨梯子,攀着海浪悄无声息地爬到了高处,转眼间骨刀林立,暴雨般朝慕长渊的后心刺去——千钧一发之际,魔尊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只见艳骨刀在黑暗中挽了绚丽的刀花,漫溢的猩红刀气瞬间就斩断了白骨梯!
然而眨眼间九头鸟已经再度袭来。
野鬼看得目不暇接,孤魂见状哪还有不明白的,赶紧拉着它一起躲进神月宫里。
殿门一关,总算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声。
“你拉我干什么,我还没看过瘾呢!”野鬼不满地嘀咕道。
孤魂:“尊上的热闹都敢看,你就这么想活?!”
野鬼悻悻地缩了缩脑袋。
神月宫内部的装饰和它们被扔出去之前差不多,连屋顶垂下的红纱帐都没有取下来。
野鬼后知后觉道:“尊上这是准备跟储备,啊不……跟上神度蜜月?”
孤魂怔怔地盯着垂落的红纱,觉得事情并不是它们想的那么简单。
上一世,玄清上神七下血海,肃清海底大魔,说他是以战功封神都不为过,如今的沈凌夕还在化境之下,连半神都不算,只是一位上仙。
孤魂压根儿没发现“只是”上仙的想法有多不对劲,半透明的脑子飞速运转:“假如他超度尊上的话……”
岂不是立马就能飞升三十三重天了?!
鬼魂是不会冒冷汗的,它们受惊时就变得透明,存在感甚至低到修士都发觉不了的地步。
野鬼听见同伴的话也是一惊,随后就觉得不可能:“这可是玄清上神啊!这么多年就飞升了这一位,三界找不出比他心思更纯粹的仙修了,否则仙盟怎么可能让他代表善道?!”
孤魂言之凿凿:“可上神已经背叛善道,他连养育他的师父都不要了,你又不是没听说仙盟现在是怎样评价他的。”
“……”野鬼一噎,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反驳对方。
天之骄子,自甘堕落。自古以来这种惨剧多不胜数,孤魂野鬼在天地间飘荡万年,见得更是不少:修仙之路道阻且长,当一个凡人拥有强大的灵力,真的只会用来做好事而不做坏事?
虽然仙修总说道心是“底线”,正因为有了道心限制,善恶才有区别,仙魔之间也才有界限。
可事实真就是如此吗?
开天辟地时,三界苍生就是混沌的。混沌就意味着弱者终将被淘汰。无论仙魔,都从凡人当中产生,也是由凡人区分出善恶,一旦凡人灭绝,等到仙魔的命数全部终结后,三界就是妖修的天下了。
这显然不符合天道的意志——天道的“存在”,源自人们最坚定的信仰。
倘若善道才是“绝对的正确”,天道又为何接纳了魔尊?
孤魂野鬼之所以这样的疑惑,是因为它们存在时间长,又不争不抢,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待万年来三界发生的沧海桑田变迁,眼光与修士当然不在同一水平线上。
野鬼思忖片刻后,道:“但咱们尊上又不是傻白甜,他可是恶道之主啊!”
野鬼的话不无道理,慕长渊不是不谙世事的小菜苗,魔尊操控世间恶念,不像上神,刚飞升就缩在神殿里自闭,除非三界动荡,否则从不离开三十三重天。
孤魂若有所思。
野鬼继续说道:“况且你也听到了,仙盟现在……”
正说着,突然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攥住了咽喉,野鬼双目瞪圆,声音也戛然而止!
孤魂没等到下文,便疑惑道:“你怎么……”
“救……”
一阵清冷的风吹落红色帐纱,瞬间就将它们五花大绑得像两只扭来扭去的蚕蛹。
天旋地转过后,孤魂野鬼就又出现在魔尊的卧室里。
上一次它们擅闯这间房,还说错了话,被慕长渊扔进了血海,好不容易上岸,又被上神抓了进来,孤魂野鬼叫苦连天,却根本无力抗拒。
等到视线从纱幔中挣脱出来,映入眼帘的就是喜被上的并蒂莲和交颈鸳鸯,孤魂野鬼害怕得闭上双眼:“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衣衫规整的沈凌夕和慕长渊:“……”
其实这副模样“见客”对上神而言是不妥的,但魔尊用法力把他拴在床上强行养伤,除了泡仙泉以外,根本不许他下床。
沈凌夕起初还愿意泡仙泉换取下床的机会,上神泡得皮肤都发白,终于开始反抗了。
反抗的结果当然是失败。
有一次沈凌夕甚至急眼了,结果魔尊又亲又哄又是道德绑架的,就是不让他乱跑。
孤魂野鬼根本看不见,沈凌夕此刻手腕脚腕都系着红绳,重重叠叠,暧昧缠绕,别看只是细细的一根,却有千钧之重,压得沈凌夕动弹不得。
他的面前还悬浮着一面法术幻化出来的水镜,正直播外面的战况。
魔尊美其名曰给他解闷,切了个片出去杀鸟,走位风骚、定点绝美,每一幕都堪比史诗巨作,殊不知对上神而言,观看对手的战术和招式无异于带病学习,痛苦加倍,于是当沈凌夕发现孤魂野鬼回到神月宫后,便施法把它们提溜过来,分散一下注意力。
“你们刚才说仙盟怎么了?”沈凌夕问道。
孤魂野鬼见他甚至懒得掩饰自己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意图,又见坐一旁的尊上满脸神秘莫测。
它们瞅瞅这个大佬,再瞅瞅那个大佬,一个熟悉却心思诡谲,另一个听说心思纯净但孤魂野鬼其实完全不熟,于是心中愈发没底。
不怪它们没出息,孤魂野鬼是三界最不起眼的存在,善道懒得度化它们,恶道懒得吞噬它们,就连凡人也不会被它们吓到,它们不管走在哪里,都跟一阵风一样,哪怕吹过去了,也没人注意到。
但此刻,这一阵风面对的是三界最强的死敌,从前每次见面必然打得天崩地裂,撼动三界,此刻一个靠坐在床头,一个坐在床沿,气氛诡异到孤魂野鬼变成了全透明。
沈凌夕:“……”
慕长渊见两只鬼魂就跟没解冻似的一直打颤,忍不住笑道:“上神养伤闷得慌,你们听到什么如实汇报就行。”
野鬼一个激灵,显现出一小片魂魄。
谁都怕老板说“你看着办”,但假如老板有明确需求,那它就懂了——不就是如实汇报嘛,这有什么难的?
血海大魔消息灵通,他们平日里彼此也厮杀不过对方,因此基本达成和平共处的默契,孤魂野鬼跟漂流瓶似的在血海里被踢来踢去的同时,也将大魔们的骂骂咧咧听了个一清二楚。
“您离开后,夺魄邪帝就与心魔大人起了争执。”
刚说了第一句,慕长渊就挑起眉头,似笑非笑道:“起争执,难道是为了本座?”
他心知肚明,却故意阴阳怪气一句,显然对慕井的气还没消。
野鬼悄然变成全透明,只留下声音在空中回荡:“心、心魔大人要邪帝大人把艳骨刀抢回去,邪帝大人不肯……”
魔尊和心魔在夺魄邪帝眼里,就是切片的存在,自己跟自己有什么好抢的?换句话说——自己连自己都抢不过吗?
慕长渊冷哼:“神经病……”
沈凌夕:“……”
心魔当场拂袖而去,他的目标一直就是沈凌夕,显然被上神在镜子里的话刺激狠了,加上艳骨刀被夺,心魔如今的敌人变成了两个——得亏沈凌夕没能飞升,否则神魔联手,恐怕他真的要功亏一篑了。
他必须找到对手的弱点,逐一攻破,就像灭世时做的那样。
慕长渊根本不难猜出“自己”的想法:心魔从他对沈凌夕的滔天敌意中诞生,降临三界的那一刻起,就是天生的军事家和战斗机器。
果然,有关于仙盟的消息,能让不安分的上神暂时安分一点,也能减轻夫夫当前关于疗伤的矛盾。
慕长渊悄然松一口气的同时,在沈凌夕探究的目光下,不情不愿道:“那慕井呢,没跟那群仙修要死要活?”
夺魄邪帝厌恶世间一切圆满,最讨厌的就是鼎盛祥和的仙盟。
当年真正的天乾之变,就是因为三毒在慕井的帮助和建议下,开始入侵各大仙山,专挑道心不稳的修士,让他们堕魔,去祸害人间,最终被天道魔尊出嘴收服。
“没有,”野鬼说:“邪帝想方设法进入鬼界。”
慕长渊冷笑:“他是大阿修罗巨婴吗,难道还会迷路不成?!”
野鬼讪讪道:“那倒不是……听说邪帝也是被‘自己’拦住了。”
冤有头债有主,慕晚萤留在没有危险的仙盟,那怨灵就要撒开手报仇了。
慕长渊:“……”
沈凌夕说:“老是叫怨灵也不是个办法,叫慕井的话……”
魔尊把话接过去:“老四一定会跟他要死要活。”
沈凌夕微叹一口气。
换做以前,他二话不说就把这俩一起超度了,但现在不得不考虑慕长渊和慕夫人的想法。
两个孩子都入了恶道,慕夫人心里应该不好受吧。
沈凌夕的慈悲是克制且冷静的,可慕长渊还是看出来了。前些日子俩人多有争执,虽然都是围绕着养伤的事,但魔尊能感觉到沈凌夕心情不好。
只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哪一件导致的。
“再说吧,”慕长渊道:“起名这事我娘在行。”
沈凌夕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表情似乎是在问:你确定?
魔尊假装没看见。
“还有别的事吗?”
鬼界向来消息灵通,这些慕长渊全都知道,故意借孤魂野鬼之口告诉沈凌夕罢了。
野鬼想了想,觉得其他事情都不那么重要。
恶道都骑到头上来了,不仅搅和了仙盟大会,还死了一位副盟主。
当着众仙的面,赵怀阳的修为被慕长渊吞得干干净净,甚至因此直接证得天道,如日中天的仙盟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沈琢绝不会善罢甘休。
慕长渊倒是一点也不着急,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沈凌夕反悔:这重重叠叠的红绳,不就是为了把沈凌夕拴在自己身边,绝不让他有机会离开么?
孤魂见大佬们意犹未尽,连忙补充道:“听说有个秃驴被关进了监狱。”
野鬼也道:“还是个半神哩!”
秃驴?半神?
神魔脑海中同时浮现一颗十分顺眼的灯泡和笑眯眯的脸。
在青阳峰上空的那一场战役,对魔尊而言,除了心魔以外的对手都乏善可陈。
唯独佛子暴露半神修为让他有些诧异——因为就连慕长渊也没想到除了沈琢以外,竟然还有一位半神。
当初在云城,他可真会挑光头啊。
切,不过是个半神罢了,本座还是魔尊呢!慕长渊不屑地心想,嘴上却很诚实地关心道:“什么罪名?”
孤魂老老实实回答:“好像是不洗澡,被袈裟盖住的凡人熏晕了一大半,醒来后嗅觉都失灵了,禅宗宗主才建议把他关进监狱里的。”
慕长渊:……
沈凌夕:……
这很佛子。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估计是冤种师兄“劝说”师弟洗澡的方式。
沈凌夕原本还能淡定,听了这么多,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孤魂野鬼也只漂泊了几天,这些已经是它们能听到的全部事情了,见上神竟然还追问,显然是有大佬关心的内容的,但它们没提及的。
孤魂野鬼双双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少顷,野鬼忽然眼前一亮:“哦,是还有一件事!我以为不重要所以才没有说!”
此言一出,神魔同时看过来。
尽管他们没有任何动作,野鬼还是觉得压力山大,也不敢绕弯子,道:“仙盟刚颁布盟主令,要给所有元婴期及以下的弟子开设了一门新的必修课程。”
灾后重建都没完成,新开什么课程?
孤魂心觉不妙,但已经来不及阻止了,野鬼兴致勃勃地道:“是民间经典曲目,叫《薛平贵和王宝钏》!”
孤魂听天由命地闭上眼。
神魔同时陷入沉思。
片刻后,上神的面部表情越来越僵硬,而魔尊的表情则越来越微妙。
沈凌夕苍白的嘴角绷得紧紧的,他垂着眼眸,看也不看卧室里的其他人。
孤魂野鬼都不敢大喘气。
但偏偏慕长渊是个不怕死的,魔尊渐渐抑制不住幸灾乐祸的嘴角,在作死的边缘火上浇油,道:“沈……宝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