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让人到东宫来。”太子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依然看着自己笔下的字,声音淡淡的。
见高升没有应声,太子才抬眼看去,冷声道:“糊涂东西,明日让郡主到东宫来。”不知道是多说一句的不耐烦还是提到郡主的缘故,高升竟然于太子一贯的清冷后听说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第二日谢嘉仪陪陛下用过午膳,带着采月和步步才走出乾清宫就遇到早早等在一边的吉祥。吉祥打着千笑嘻嘻给郡主请安,嘴里一串吉祥话,才说了郡主都不去东宫了,接着就道太子殿下这会儿等着郡主呢。
谢嘉仪手里拿着小皮鞭,用鞭杆儿轻轻敲着手心,听到是太子让自己过去,沉吟了一下,太后自己早晚得得罪,为了以后日子,太子的话,还是不要上杆子得罪他。别人都只道太子贤德,有林下君子之风,谢嘉仪却隐隐觉得,徐士行这人,心眼有些小。
她倒是心眼更小,更记仇,奈何人家是太子,将来还是皇帝,她只是个郡主。
她记很多人的仇,可是徐士行——。她想,这个人只是没她以为的那样欢喜自己,但他也并没有比别人更坏一些。如果可以,她希望两人能做好表兄表妹。想到表妹这个词,她冷笑了一声。
给人当表妹好啊,净得好处。
你不能因为一个人不够欢喜你,就说他坏。
十六岁的谢嘉仪也许不这样想,但是二十二岁的谢嘉仪慢慢明白这一点。他,只是跟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一样,本就该与我无关。他的手中,并没有允诺她的那颗糖。
谢嘉仪到了东宫书房外,听到太子殿下“进来”两字,带着他在外人面前一贯的矜傲冷淡,霜雪之气。
东宫书房依然是她记忆中的模样:雪洞一般空,也雪洞一般素净。除了必要的物件,一点多余的装饰和色彩都没有。只有一卷卷书和一摞摞材料,让这个房间没有那么空洞。
唯一多余的物件就是门口高几上那支圆肚白瓷瓶,还是谢嘉仪让人从东宫库房里寻出来插海棠花的,此时也是空荡荡地立在高几上。
就连书房里的这个人,常穿的服色也是清淡的月白浅青天水碧,再就是玄色或者杏黄色团龙袍。谢嘉仪见过太子穿过一次赤色圆领龙袍,从那以后每每念叨太子哥哥穿红太好看了,可是除非必要,太子很少穿红。
此时太子也是一身月白色常服,胸前双肩的团龙图案都是暗绣,依然是对着他永远看不完的折子。谢嘉仪进来后百无聊赖坐了一会儿,除了眼前的茶杯,都没别的东西可玩可看。她甚至有点想不起来,自己以前到底怎么在这个雪洞一样的书房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在她马上就要坐不住的时候,太子殿下才停了笔,看向她。
往日她早上前不知在他身边晃过多少圈,只要一看到他停笔,抓住时机就喊“太子哥哥,该歇歇了”,随即一拍手吩咐上茶果点心,好像这整个书房、整个东宫都是她的。
太子垂眸,视线落在她身前空荡荡的桌面上,只有一盏茶,而她甚至没有抱怨自己忘了给她准备点心。她就那么坐在那里等着,论理说该是他想要的,太子以前总觉得谢嘉仪再乖那么一点就好了。这会儿——,看着似乎乖乖等在那里的谢嘉仪,太子觉得似乎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好。
这次是太子叫人把备好的点心上来,看着伸手挑拣点心的谢嘉仪,他问道:“最近在玩什么?”
谢嘉仪拈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糕,细细看着,答道:“什么都玩,有什么玩什么。”
两人之间又是好一阵子沉默。
高升看着一旁跟着郡主的采月和步步,采月只是端庄站在一边听差,步步抬头冲他笑了一下。两人似乎并没有觉得郡主有哪里不对劲,而且往日采月至少还会给自己这个东宫大总管一个笑脸,步步早上前哥哥长哥哥短地喊着了.....
海棠宫的人.....这是也跟着不对劲了?.....向来能干的高升,最近觉得让他搞不明白的人和事儿越来越多。
太子坐到了谢嘉仪旁边,伸手给自己倒了水,才道:“是东宫的点心,不好吃了吗?”
谢嘉仪摇了摇头,“是坤仪,不贪嘴了。”
太子沉吟,抬手轻敲了两下桌面。外面高升忙引着采月和步步往远处去一些,采月看郡主并没有反对,和步步跟着高升离开了书房,选了一个听不到主子说话又能看到主子的位置站定。
徐士行这才有些头疼地看着谢嘉仪,虽然她脸色无恙,他就是知道她在绷着小脸。徐士行微微靠近一些,低声道:“昭昭,谁让你不痛快了?”他的手离她的只隔了一个杯子,可是她并没有靠过来,反而更远了些。
谢嘉仪正色道:“太子哥哥,我只想给你做表妹,不想给你做太子妃。”
一句话让看着谢嘉仪移开手的徐士行骤然抬眼盯住她,谢嘉仪这时也看向了徐士行。
两人视线相对,徐士行笑了一声:“你以前再生气,也从不说这样的话。”说着含着两分冷地叫了她一声:“坤仪表妹?”
谢嘉仪心说做表妹好呀,做表妹他们也算少时相识,怎么也该有份不弃之恩吧,总不能轮到她这个表妹,太子殿下就不护着,就给咔嚓了……想到“不弃之恩”,谢嘉仪就觉得腻歪。
徐士行不放过她任何神情,见她神色不好看,放缓了声气问道,“怎么又想做表妹了?”
“表妹好。”家破都能给你捞出来,金尊玉贵养在庄子上,养大了还能往我海棠宫里送,谁不知道我海棠宫是整个皇宫最舒服的地方。
你可真会给人挑地方啊。
徐士行神经一紧,试探道:“还在为那个丫头的事儿生气?”
“谁?”谢嘉仪又挑出一块粉色糕点,一边仔细研究一边问,心里却在冷笑。
徐士行轻吐出“鸣佩”两个字,视线却不放过谢嘉仪任何一点反应。
谢嘉仪却没看他,依然把玩着点心,笑笑道:“你这么注意这个丫头,难不成她也是你表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才抬头看向旁边人。
徐士行想从她的眼中脸上看到谢嘉仪到底知道些什么,嘴里却道:“你天天就琢磨这些有的没的。”
谢嘉仪仿佛长出一口气,“没见过你这么紧张一个丫头。”
谢嘉仪真的长出了一口气:他在骗我,保护她。
“孤没有紧张一个丫头。”
谢嘉仪最后看了徐士行一眼,放下了点心,抽出帕子仔仔细细擦手,似乎自己擦不好,提声就喊“采月”,采月应声忙往书房来,让小丫头打了水,自己给郡主洗了手擦净。
郡主抽出小皮鞭挥着,笑道:“太子哥哥,我要走了。”再待,要吐。
于她,徐士行不是坏人,多数时候,他对她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多数时候。可谢嘉仪却觉得他比所有那些坏人加起来,还坏。
太子看着她不说话,下面人也大气不敢喘。院子里一阵一阵的蝉鸣愈发明显,蝉鸣让有些人紧张,有些人心头烦躁。
“这满树蝉声叫得人心烦,坤仪要告退了。”说着莞尔一笑,“我们海棠宫里清静多了,这两天中午蝉鸣最厉害的时候我都让鸣佩粘着呢,不然午歇哪里睡得着。”中午蝉鸣最厉害的时候也是太阳最大天最热的时候。
谢嘉仪说完福了福身子,抬脚走了。见主子真走了,采月步步忙告退跟上去。
高升明知道这并不是合适的时候,可错过这个时机哪里还有机会能跟主子提起,只得硬着头皮笑道:“郡主这次来,身边也没带着鸣佩。”往常来东宫,十次里有八次都是鸣佩跟着。
他见太子没有任何反应,又硬着头皮加了一句:“这样热的天,鸣佩姑娘还要粘蝉,也不知受不受得住。”
他只等太子殿下问一句,就可以把鸣佩现状再多说上一二。谁知殿下只是看着院子,似乎根本没听到他的话。
“让何胜进来。”说完转身进了身后书房。
一身侍卫服的何胜跪在书案前,等候吩咐。
太子案上是北地昨日送到的信,信是化名张大虎的张裴钰,汇报说他在军中已经得了战士们信任,最后提到谢家军,能收拢谢家军,殿下在军中势力可稳矣。
张家姐弟必须沉在下面。
“表妹”“太子妃”.....如果不是气话,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左手摩挲着一个细巧的水滴状羊脂玉耳坠,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去看看郡主最近在忙什么。”
何胜立即领会了太子的意思。
看着何胜领了吩咐出去,太子攥紧了手中羊脂玉耳坠,唇角露出了一抹不属于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的笑,“昭昭,不做太子妃这样的话可不能随便说。”
再叫高升的时候太子已经又恢复了他人前的样子,“你去带着人把东宫的蝉都粘了。”
“那海棠宫那边……”高升没有抬头,小心翼翼多问了一句。
就听到太子让他冒冷汗的轻笑:“我东宫的总管,连海棠宫的事儿都管着?”
高升忙磕头,带着人粘蝉去了。
另一边谢嘉仪带着采月步步出了东宫,心里对自己道我不怨不恨,落子无悔,愿赌服输。然后猛然提起鞭子狠狠抽到旁边一堵墙壁上,硬生生在朱红色的墙面甩出一道青灰色痕迹。
看得步步身子一缩。
谢嘉仪冷笑:狗男人,原来从这时候就开始骗我了。宣泄了一直压着的怒气,谢嘉仪觉得心里舒畅多了。
又开始琢磨南方水灾、北地北狄.....张裴钰.....这一件件事压在她心头,件件让她皱眉,让郡主深刻认识到自己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怎么哪一件都让她束手。她又呼出了口气,至少现在她已经开始挣钱了。
笨鸟先飞,她不着急。
她不聪明,有人聪明啊。
谢嘉仪一抬下巴:“走。”去看看他们大胤最聪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