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幺早困了, 又趴了会儿,彻底坚持不住了,小孩子的身体是软的,沾着点潮湿的热, 他的脖子也是软的, 细白的一截黏着汗, 往下一点就歪了下去。
季随还保持着去拿书的动作, 他眼皮提了点,露出了一点黝黑的瞳仁。
王阿姨也看见了, 哎哟了声, 她上了点年纪, 白胖, 但身体还很灵活:“这就睡了。”面团似双手往下一伸, 捞起了陈幺, “压着你了?”
季随不太习惯和人接触,往后靠了点:“没。”
王阿姨注意到了,但没出声,她屈着腿把陈幺塞进了里面,仔细摸了摸陈幺的头,又跟自己额头比了下:“不热了。”季随也在烧,她扭头, 很亲道, “小随, 你还热吗?”
季随体质好, 不怎么生病, 就是病了, 也不会很严重:“我不烧了。”跟他妈一样, 他说话也淡,“谢谢阿姨。”
他说完,看向自己手里的书,图书馆借的书是要爱惜的,他刚好像有些紧张。
书封被捏出了一道折痕。
刚刚,是在紧张吧。
季随打小就懂事,打小就聪慧,打小就成绩优异,他不记得自己有犯过错,也很久没有紧张过了。他微微屈起手,想抚平折痕。
试了几次还是在,正如那声哥哥,存在就有痕迹,好像没办法在消失。
至少现在的他没办法让它消失。
季随其实不太理解自己的触动,睫毛动了下,他跟着走动的光影看向了窗外,雨下了两天,阴了很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的晴。
太阳下山往下爬,一缕斜阳恰巧走到他脸上,有些刺眼,又有些温暖。
应该都有过这体验。
很舒服。
季随闭了下眼,没再出声。
王阿姨得负责俩小孩的饭,她做好饭喊了声季随,屋里静悄悄的,她用抹布擦手,探头去看,也没躺进去,季随就靠着枕头睡着了。
他睡着了还是有点小孩样的,翘起来的头发还很稚气。
王阿姨眼睛弯了起来,哑然失笑。这孩子就跟个小大人似的,做事吃饭都一板一眼的,生病了也没见他休息,不是看书就是在看新闻。
一个孩子自律到这份上简直让大人都羞愧。
终于还是睡了会儿。
不说别的,季随五点半就爬起来洗漱确实是吓着她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季随养病也养了一个多星期,王阿姨对季随有了很大的改观,会自己吃饭洗漱,袜子衣服都自己洗,小小年纪做什么都井井有条。
他虽然不主动,但你交代他什么他还是会去做的。
王阿姨不是专职保姆,都是邻居,她知道陈余芒现在很难,就意思一下收了点钱,她在她孙子也得流感后两边跑着实在太忙,就拜托季随看着点陈幺。
她也是不负责,瞎指挥人,季随这孩子小小年纪做事就是四平八稳的。
季随还很懂事。
王阿姨吩咐什么,季随就会做什么,一开始是冲个糖水,然后喂止咳糖浆,看季随都做得很好,王阿姨也会拜托季随喂陈幺吃饭。
季随年纪很小,但做事真的老成持重。
就是性子太淡了,很不亲人。
季随那么照顾陈幺,饭都会一口口喂,王阿姨都以为季随喜欢上这个弟弟,直到她在监控里看到季随在桌上看书,陈幺在地上跑着玩摔了下。
陈幺似乎摔懵了,捂着脑袋哼哼。
她心里都急,想过去看看,她下意识看了眼季随——季随扫了眼陈幺,然后翻了页书。
所幸陈幺也没什么事,他自己爬起来,屁颠颠地跑到季随边上:“哥哥。”他口齿还不利索,“不、担心呀。”小孩捂脑袋笑,“欧没事儿呀。”
季随这次连头都没抬:“嗯。”
……
……
王阿姨一直不知道怎么看季随,她看季随对陈幺那么好,还以为季随很喜欢这个弟弟,但看这样,明摆着不可能的。
其实之前就很清楚了,陈幺哭的时候,季随可是看都没多看一眼。
季随现在会看着陈幺,也就是懂事而已,眼睛冲了下,都有点酸,小孩子怎么会有懂事的,她跟季随一样大的大孙子现在还在地上打滚呢。
还没出生就没了爸,妈还那么忙,季随也是不得不懂事的吧。
一时之间,王阿姨都感觉有些愧疚,她也不是真的走不开,她就是担心她大孙子。
她儿子儿媳妇还要上班,时间一长,她儿媳妇没意见也得有意见了。
要是季随表现像她大孙子一样,皮地跟猴子一样,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她肯定不会让季随看着陈幺的,毕竟季随都才五岁多点。
季随就是太懂事了,才让她这么放心的。
其实真不应该,季随也就是个小孩。
王阿姨做了一天饭在厨房温着的,季随只要看着点喂陈幺吃饭就好。
陈幺会自己吃饭,但吃得比较慢,这个天饭容易凉,凉的小孩吃了容易拉肚子。
王阿姨炖了松仁玉米当辅食。
季随到厨房把碗端了出来,陈幺就跟在季随屁股后面,他抱着块魔方,像小鸡跟着鸡妈妈:“哥。”
两三岁的小孩很话痨的,嘴里是片刻不停,“吃什么呀,哥、蝈蝈。”
喊哥还能喊对,一喊哥哥就变蝈蝈。
季随往前走:“拼错了。”
“呀?”
陈幺玩积木还玩不利索,拼的城堡像是城墙,玩进阶的魔方更是摸不着头脑,他后脑勺很圆,低头的时候有着吹鼓了气球的柔软感,“哪里啊?”
季随言简意赅:“都错了。”
魔方有套公式。
陈幺看见了自己的小板凳,先撅屁股找位置,对准了才坐下,他好动,又热的起了层汗,雪白的脸洇着湿红,眼珠沁着亮光:“不是扭着玩的吗?”
他举起被扭得乱七八糟的魔方,“好看。”
季随这才意识到,陈幺还不懂规则,他去看陈幺,陈幺也看他,小孩的脸是白的,眼睛很大,嫩生生的,就一秒。
他移开了视线:“吃饭。”
和陈幺不能对视超过三秒,超过陈幺就会笑,他总能想起琥珀色的麦芽糖。
黏糊糊、甜丝丝。
松仁玉米被烧成了金黄色的,盛在白瓷汤匙里就让人很有食欲,陈幺除了爱哭点,没别的毛病,他很乖,被喂饭的时候不会乱动,会很配合地张嘴。
季随喂陈幺吃饭,他做事一向专心,这时候也不例外,小孩儿是有婴儿肥的,软软的,晶莹剔透地像糯米糍。
他还会笑,睫毛弯成月牙。
……对视确实不能超过三秒,小孩还是个话痨。
“哥。”
陈幺对念不准哥哥这俩字也挺苦恼的,他已经知道要念哥哥,但总说不准,他黏人,季随又不太爱理人,只有在他喊对才会跟他说话,“蝈蝈。”
小手扒拉了下,腿都跟着乱晃。
季随都担心陈幺会掉下去,他放下碗,陈幺却坐稳了。
手被轻轻地攥住,季随怔了下——小小的、潮湿的,柔软的仿若绵绵的云,难以形容的脆弱,难以描述的温热。
这瞬间,他是不知所措的。
眼珠稍稍往下了点。
陈幺很亲人,他妈妈走了后就更黏人了,他眼睛很大,像水洗的黑葡萄,他其实也蛮聪明,他喊不准哥哥,又很想季随理他:“季随哥。”
季随不太喜欢和人接触,他手臂都僵了下,他跟他爸爸确实有些像,但更像他爸妈优点的集合体,黑发,瓷白的脸,俊秀明净。
衬衫、马甲,他睫毛还很长,特招小姑娘喜欢:“嗯。”
陈幺确实很黏人,季随应了他一声,就好像是允许了。他的手小小的,身子也小小的,小孩没长开的时候,全身的骨头都是软的。
他钻进季随怀里,亲昵地蹭了蹭季随的下巴:“哥。”
季随抿了下唇。
陈幺见人就亲,见人就乐,他乐滋滋的:“季随哥。”
季随性子冷,但陈幺不是,不管是人类的幼崽,还是动物的幼崽,就是谁养跟谁亲。陈幺这个年纪更是有点依赖癖,小孩子其实不懂什么好不好,但季随给他穿衣服还给他喂饭,就像他妈妈一样。
季随比他大,但大不了很多,凑合下,还能玩到一起,多少算是个玩伴,他不再天天想着要妈妈了,依赖转移了下,他开始黏哥哥。
季随低了下头,他没热情过,话也少,就是会显得有些冷淡,他屈起小臂,胳膊肘在衬衫上顶出了个有折角的弧。
很软,又滚烫的一团。
还黏糊糊的。
屈起的小臂还是没落下。
门呼啦一下被推动,风铃叮叮当地响了起来。
王阿姨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她总不能让一个孩子看孩子,见陈幺爬到了季随身上,她歉意地朝季随笑了下,几步走过去,她抱起陈幺:“怎么跑哥哥身上来了呀。”
她很热心肠,人也很好,“小随是不是还没吃饭?”
足够优秀,又很让人心疼的孩子。
陈幺黏人不挑对象,被王阿姨抱也很开心:“姨姨。”
王阿姨手脚很利索,抱着陈幺把季随的饭菜端了出来:“小随吃。”她坐下,看见陈幺鱼尾纹就荡了起来,她比陈余芒大了好多,但论辈分确实是平辈,她顶顶陈幺脑袋,逗人乐,“姨姨喂好不好?”
陈幺没说话,他捂脑袋,眼睛闪闪地期待着继续玩。
小是小,心眼还是有,只是全发挥在黏人上了。
就一眼没看见,就往人身上爬,王阿姨又点了下陈幺的头:“哥哥跟幺幺一样,也是小朋友,以后别这么闹哥哥了。”
陈幺还不太明白闹是什么意思,小孩子脑袋软,一点就像歪头,一看就不太懂。
陈幺不懂,季随肯定懂,王阿姨下意识看了季随一眼,季随用筷子很标准,这么俊秀的孩子很少见,简直是赏心悦目。
更重要的是,他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