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
童言童语。
陈幺瞥了眼王妄, 雪白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就眉心的朱砂有点颜色,他知道世事艰辛从古至从未有所改变, 他知道高山之后是更高的雄峰,连绵起伏, 从未断绝。
一副病躯, 一座风雨飘摇的江山,人生如叠浪, 不进反退,但他并未感到畏惧,他觉得这样的人生才有所乐趣,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 与人斗其乐无穷:“睡吧。”
“困了?”
王妄歪头, 他看着陈幺乌亮的眼睛, “我觉得你不困啊。”他脸又红了, “你是不是被我刚说的话感动了,觉得我很好很好,我看话本子都是……幺幺, 你现在是不是想以身相许?”
我现在想把你从床上扔下去, 陈幺扭开头:“并无。”
都不敢看他了,肯定是害羞了。
王妄自觉善解人意, 没有去拆穿陈幺:“反正也不困。”他扭头, 四处看了看, “贴床头吧, 喜庆。”
陈幺不知道王妄从哪翻出来了那个囍字, 还在来回比划着……他都以为王妄已经忘了这事了。
王妄把囍字摆正了, 方方正正的刚好摆在他们床头,他觉得不会有比这更合适的位置了:“就贴这吧,浆糊……浆糊呢?”
浆糊好像是落在书房了,他摁着囍,扭头,“幺幺你过来这边摁着,我去书房拿浆糊。”
床是价值千金的金丝楠木,你用浆糊往上粘囍……陈幺沉默了下:“嗯。”
王妄兴冲冲地跑去书房拿来了浆糊,他糊完后还等了好半天等着它干,等他又摸摸囍字发觉它已经彻底干了时:“幺……”
陈幺已经睡下了,男童闭着眼,眉清目秀,就很漂亮,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幼稚,也没有那么不知事,他又摸了摸陈幺的脸,声音很小,“别怕。”
……
……
次日,天还没亮,福寿殿忽然涌入了一大钦天监的子弟。
长寿小跑着去迎他们:“不知诸位大人来访是有何事?”
“钦天监卫贤。”
为首是位年纪不大的少年,他出示一枚令牌,“朝玺近日来混入了许多妖人,大师傅担忧殿下的安危,特命我来护卫殿下。”
长寿立马赔笑:“多谢卫大人,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妖人混了进来……”
“不该问的少打听。”
卫贤摸向腰间弯刀,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你还是快去回禀你家殿下吧。”
长寿就是得了陈幺的命令出来打听的,奈何钦天监的人根本就不把他当回事,他回头去看陈幺,他家殿下正捏着一卷书倚在殿门。
十一月低了,天沉得厉害,风刮得人脸疼……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雪了,雪粒子哆哆嗦嗦地往下抖,飘飘洒洒地出现在这个天地。
他不知怎么忽然觉得有些难过,鼻子一酸,忽然就落下泪来,钦天监何至与要欺辱殿下至此。
陈幺旁边忽然钻出一个小孩,他抽走陈幺手里的书,换上一个汤婆子,说了些什么话。
卫贤习武,自然听得一清二楚的。
土狗吟诗:“有朝一日刀在手,杀尽天下负心狗。”
陈幺:“负心是本相爱的夫妻中一人辜负了另一人。”
王妄:“……”
是吗?装逼再次失败,他咳嗽,虚心请教,“那我该怎么说。”
陈幺抱着汤婆子暖手,他眉目如画,小脸雪白,眉心的朱砂亮到刺目、似乎流淌着绵延血色:“仇人三千奈我何,天逍地遥自成佛,有朝一日刀在手,杀尽天下负我狗。”
王妄一听,又跟陈幺腻歪去了,屁颠颠地拍马屁:“媳妇说得真好。”
卫贤卫狗:“……”
他冷哼一声,抬腿踢了下低头哈腰的长寿的屁股,“还不快去禀告你家殿下?”不等长寿应声,他又道,“扫出处偏殿给我师兄弟们住下。”
长寿被踢了下也不敢还口,卫贤不肯说,他只得捂着屁股跑了回去,每当下雪才好似着真的入冬了。
这场雪应该是酝酿许久了,从白天下到了晚上,从雪粒子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
福寿殿内灯火长明,把夜晚都照得如同白昼。
长寿清扫出了一处偏殿给卫贤他们落脚,这处偏殿应该是特意用来储冰的,并没有通地龙,一群钦天监的子弟只得喝酒取暖。
福寿殿的小太监其实给他们送了炭来,就是不知道他们在炭上动了什么手脚,他们死活生不起来火。
遥望对面灯火通明的看着就无比温暖的主殿,其中一人不忿道:“铺张浪费,穷奢极欲。”骂完,他又冷哼,“一个病秧子,就算这么供着能活多久?”
卫贤没见过陈幺,今天才是第一次见,他之前还是对陈幺挺有好感的,学究天人、智足近妖……他又想起那句杀尽天下负我狗,少年望着明明灭灭的炭火:“自然是活不了多久的。”
三岁见老,陈幺杀性太重了。
*
*
钦天监的人在福寿殿一待就是两年之久。
两年前的那场雪断断续续地还在下,大师傅推算说是进了冰河期,这雪绵绵延延的要下个八.九年才会终止,朝堂震动。
本就风雨飘摇的大临好像就要迎来它的终数。
罢朝两年的绍元帝终于出现在了文武百官面前,他前些年励精图治,对大临是尽心竭力,但天灾地劫接连不断,韶元帝再不甘心、再想力挽狂澜,人力也终有穷尽。
他病得厉害,肤色蜡黄,两颊凹陷,刚坐下,他就直接开门见山:“诸位爱卿可有高见?”
朝堂是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已经不止一个大臣这么想过了,这是天要亡大临。
绍元帝等了等,始终没等到有人说话,他咳嗽:“堂堂文武百官,竟无一人应答吗?”他就是单纯的感慨,并没有生气,若非大临的情况实在糟糕,他绝对算是个明君,“大师傅。”他找了圈,在左侧找到了为了表示谦虚站在后方的大师傅,“大师傅,这雪绝对不能下这么久……朕听闻已有百姓易子而食,朕心甚痛啊。”
大师傅揣着袖子,如同老农般抱着手,见所有人都看向他才不得不站出来:“陛下。”他叹气,“……陛下何必苦苦相逼。”
绍元帝也苦笑:“朕会下罪己诏,也愿殉天,大临数亿百姓,就在大师傅一念之间啊。”
人妖共存,天命虽有数,但也给人留下了一线生机。
相师可破除天数,逆天而为……雪灾不是不能解,只是需要大师傅以命相交换。
图穷匕见。
本来静默的朝堂忽然喧闹了起来:“不可!”
“不可!”
“绝对不可。”
也不知道他们吵的是哪个不可,总之喧哗得厉害,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
王妄跟陈幺躲在暗阁里,透过缝隙看着那些吵吵闹闹、恨不得打起来的人:“他们在吵什么?”
陈幺没回话,他看到他的父皇在看他,他其实是个挺慈祥的父亲,对陈幺可以说是疼宠至极,他还笑了下:“皇儿。”
他应该说的是皇儿,距离太远,陈幺听不清,他就是悲伤,他并不知道什么叫哭,只是眼睛在掉眼泪,一颗接着一颗。
王妄还在看大臣争吵,一回头就看到陈幺在哭,两年了,确实有两年了,陈幺没有笑过,也没有哭过,他就清清冷冷的,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
他都以为自己看错了。
绍元帝又咳嗽:“别吵了。”他还笑,十分的随和,“你们啊,整天就知道吵吵,吵吵有用吗?有用的话朕也去骂街了。”
文武百官肃然一静,有不少大叫着不可的老臣忽然跪地掩面痛哭:“陛下、陛下啊。”
绍元帝不是个暴虐的皇帝,也不是个昏庸个皇帝,他不但知人善任,贤明大度,还有着帝王最少见的风趣幽默。
他就是生不逢时,他又咳嗽:“朕、朕有愧啊。”自陈幺出生,他身体就每况愈下,这两年更是无力掌管朝堂,让朝堂四分五裂,“诸君,我待诸君不薄……请善待吾儿。”
大师傅才觉得不对:“陛下!”无风自动,不过瞬息之间,他就出现在了绍元帝身前,他探完脉后难掩失魂落魄,“……陛下何至于此。”
他以为这次绍元帝顶多就是逼一逼他,他未曾想过,绍元帝做事如此倔强,一代帝王竟自决于天延殿。
绍元帝已服毒身亡。
陈祥跑了出来,他抱着绍元帝嚎啕大哭:“陛下、陛下啊!”他又连滚带爬地抱住了大师傅的脚,“大师傅,大师傅、陛下崩了、陛下崩了。”
大师傅又低头看了眼陈祥,声音苍凉:“……何至于此。”
他与绍元帝也是自幼相识。
……
“杜玉,孤要当最好的皇帝。”
“那我就当最好的大师傅,我辅佐你,一起治理好大临。”
……
往日的童言稚语还历历在目,如今就剩下满目疮痍。
绍元帝崩,群臣大恸。
“大师傅、大师傅。”
群臣叩首,“——请大师傅殡天。”
大师傅还在给绍元帝把脉,他看着绍元帝死不瞑目的眼:“你要看着我自裁才放心吗?”他说着,抬手轻轻地闭上绍元帝的眼睛,“兄长先行一步吧。”
他与绍元帝一同长大,私交甚笃,不过后来产生了分歧以至于最终分道扬镳,他两鬓微白,双眼里似有星河倒转,“希望我不是一错再错……错无可错。”
卫贤带人赶来的时候恰好看见大师傅殉天,似乎没有穷尽的乌云倏然散开,下了两年的雪终于停了,日光拨开了乌云,金鳞斑斑寸寸。
他跪地:“师父……师父。”
变故就在瞬息之间,绍元帝自绝,大师傅殉天。
王妄没管那么多的,他给陈幺擦眼泪:“乖。”他哄道,“不哭。”
陈幺抓着王妄的手,抓得很紧:“我没有父亲了。”
绍元帝在临死前的一刻还叫他皇儿。
王妄与他贴着额头:“你还有我。”
陈幺眨了下眼,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王妄的手背,滚烫:“你不会像父皇一样离开我吧?”
王妄心里更为酸涩难言:“不会。”
他道,“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