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时, 翁璟妩随着谢玦从宅子出来,上了马车打道回府。
一身虎头小棉衣的澜哥儿便坐在他爹爹的腿上,好奇地从微卷帷帘的窗子往外望去,对外边的一切都感到稀奇, 可能看到他感兴趣的, 便伸出手想要往外抓去, 发出咿呀咿呀的愉悦笑声。
翁璟妩看着儿子的纯真, 嘴角也微弯, 目光不经意一抬, 与谢玦对上了视线。
一对上视线, 她便移开了目光,扭身便把手搭在了窗槛, 趴了下来,也往窗外望了出去。
现在已是黄昏,天际红霞绯艳浓烈,翁璟妩却没什么心思去观赏。
她从算计谢玦让他坦白的那一刻起,全然没有去想过他一开始就已经回来了的可能性。
没想到过,也就没有想过怎么应对他。
更别说, 她守寡的那五年, 他还一直待在她的身旁。
她守寡的那些年头, 为了保住永宁侯府的基业,也开始挂上虚伪的面具与高门贵眷们结交。
因有皇后太后他们的扶持, 那些看她笑话, 且先前看不起她的贵眷也都只能与她交好。
交好中倒是有那么一两个真性情的。
有与她一样守寡的高门贵妇,私地里曾劝她, 说她这么年轻就守一辈子的寡着实不划算, 还不如偷偷地在外边养一个嘴甜听话的男宠。
她那时要是一下没坚定真的养了个男宠, 这谢玦回来的第一件事会不会是直接抹了她的脖子?
这么一想,翁璟妩都觉得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
这且别说,还有便是她时常在他的牌位前骂他,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见。
琢磨来琢磨去,翁璟妩忽然回过神来,觉得不对劲。
明明她才是受了委屈的人,怎么现在却一个劲的想谢玦是否看到听到了些什么不好的?
烦闷得紧。
谢玦眼中映着妻子的背影,眸色幽幽。
他因陪伴在她的身边五年,所以知道她的艰辛,知道她的不易。
很多个沉静的夜晚,她在闱帐之内卸下伪装后,抱膝在角落之中,无声无息地落着泪。
他想要把她拥入怀中,他想去安慰她,可这些他都做不了。
那时,在那漫长的一千七百多个日日夜夜里,谢玦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但却不止一次厌恶活着那时候的自己。
能抱着她,能安慰她的时候,他却总是错过了,也更是没学学如何去安慰人。
她从未离开过蛮州,从未离开过爹娘的身边,而从云县到金都的时候,他没有想过陪着她去适应这个陌生的地方。
在孩子没了的时候,他在军中丝毫不知情,错过了陪她的机会,只留她自己一个人熬过了失子之痛。
英娘的事情,他没有给足解释,总想着还有机会,等他回来解释再也不迟。
可却永远没有机会解释,看着她因英娘的事情被折磨,他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
去邕州,到了那身死之地时,所有的记忆都恢复后见她的第一面,除却对她安全的迫切外,他也怕她看出端倪。
他想了许多弥补她的方法,帮岳父升官,给她最好的陪伴,体贴她,顺着她。
可无论如何,他都知道对她的伤害都已经造成了,所以不敢轻易暴露。
自接管侯府后,他的性子越发的冷静淡漠,对所有事情都没有畏惧的情绪,可他却怕她知道他其实是与她一样的,怕她依旧拒她千里之外。
他伪装着,唯恐稍有不慎便破坏了现在一家三口美好的平衡。
可对于表叔穆王的手臂,他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来。
如今,便是方才坦白了,她并没有那么抗拒他,可他面上平静,但心底还是有所忐忑。
或许在云县时,他也喜欢妻子,只是这喜欢并未有多深。
可在那五年里,他日日夜夜陪着她,对她的感情也是在那时日渐浓郁。
那一千七百多个日夜,他那虚无缥缈的世界,也就唯有她而已。
现在因为在意,更怕失去,所以不安。
马车平缓前行,一路无话,约莫半个时辰左右,天色已暗,才回到侯府。
侯府上下都在纳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侯爷急匆匆的回了侯府,又匆匆的离府?
老太太听了这事后,便让下人去褚玉苑问是什么情况。
翁璟妩早做了安排了人去应付老太太。
老太太一旦差人来过问,就说她准备了一处宅子让兄长住下,好让他说亲,现在她则是把早前采买的东西送到宅子那边去。
回到院中,下人上前说今日侯爷忽然急匆匆的离府惊着了老太太。
翁璟妩便也就带着澜哥儿与谢玦一同去老太太的院子再多做一次解释。
“想是我没交代清楚,府中的人也没说清楚,让夫君误以为我是收拾行李会云县了。”
她说得自然,全然没有看出半点说谎的痕迹。
只有她与谢玦知道她今日离去的原因,只要谢玦不拆穿,便没有人会知道。
老太太疑惑地看向了孙子,问:“你怎就认为孙媳收拾东西是回云县了?”
谢玦面色没有什么变化,一如既往的平淡,无甚表情。
“这些天在房里惹阿妩不高兴,便误以为她一气之下回了云县。”说着,转头看向了妻子。
翁璟妩觉得这话听着有几分奇怪,但一时也察觉不出来哪里奇怪。
琢磨间,抬头看向了老太太,只见老太太面色一愣,愣了愣之后好似明白了些什么,轻咳了两声,看向孙子,劝道:“年轻人血气方刚,祖母也明白,但这更要节制,过度掏空了身子如何是好。”
到底是过来人了,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谢家的男人都是从戎,哪方面的需求自是会比寻常男子要来得强。
她年轻的时候都扛不住当将军的丈夫了,更别说身板子比她年轻时要瘦弱一些的孙媳。
明白过来的翁璟妩:……
她算是反应过来他那话怎么听着有几分奇怪了。
这人到底是怎么能一本正经的说出这种一点也不正经的话的?
总归是糊弄过去了,她也不与他计较,只低着头佯装羞涩。
老太太的这事解决了,也就留下来陪她用个晚膳。
晚膳后,翁璟妩去陪着澜哥儿沐浴,待澜哥儿小睡后,她才去沐浴,整个过程都没与谢玦有过交流。
直到上榻就寝,从他身上跨过,在里边坐了下来后,她才看向那整晚目光都黏在她身上的谢玦。
“谢玦。”她喊了一声。
谢玦“嗯”了一声,看着她,等着她开口。
冷静了半个晚上,她也全然缓过来了。
和离也不至于,往后还要过日子,这次过去了,也没有了什么可堵心的了。
她叹了口气道,轻缓的道:“我不计较了。”
这话,犹如三月的春风,轻轻拂过湖面,落入了谢玦耳中。
谢玦愣怔片刻后,才回神。
翁璟妩收回目光,拉起被衾盖到了自己的身上,也递给他一角。
谢玦目光在被衾上停顿了一瞬后,才伸手接过,盖到了腿上。
现在不过十月左右,才入冬,对谢玦来说还算不得冷,但那被衾改下,暖的不仅仅是他的腿。
翁璟妩入了被窝,躺下后望着帐顶,说道:“过去你有错,我也不能说自己全然没有错。再者你的痛苦也不见得比我少,虽然也不是我造成的,可总归你比我可怜多了。”
说着,目光一转,看向谢玦。
屋外烛火柔和,他背对着外边的光亮,昏暗柔和了他的轮廓,发髻半披,也多了几分慵懒,此时此刻倒是没有了半点军人的冷硬。
“所以,你是真的在可怜我?”谢玦低头问她。
“你在意?”她反问。
谢玦点了头,道:“我承认,我很在意,我希望不仅仅只是可怜。”
翁璟妩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给了他想要的答案:“确实不仅仅是可怜,且我觉得我们没有到翻脸的程度。”
她停了一下,垂眸后想了想,又继续道:“曾经我以为若是你真的回来了,我会很难接受,可真到了这么一天,也就是今天,我发现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还是那句话,往日已逝,着眼明日,活在过去除了让我痛苦外,我想不到有什么好处。”
说罢,抬眼看向他,平静的说道:“但是我刚刚知道这件事,显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接受,你给我一些天来适应。你也不必多虑,更不要分心,训练好将士们,等去邕州平乱的时候,打个胜仗回来。”
她也明白,若是与谢玦冷战下去,只怕除了让她自己不好受外,也会让他心不在军务上,从而疏忽了练兵。
就今日而言,穆王找他说了试探的事情,他便急匆匆地赶回来了,又那么慌急的赶往码头。
听明月说,她过去喊侯爷的时候,侯爷都已经风疾火燎上了小船。
听到明月所言,她知道军务在谢玦心底早已不是第一位了。
而他已经决定在明年继续出兵邕州,便不容有半点的差池,现在,没有什么比应战更加重要的事情了。
谢玦漆黑如墨的眸子紧锁着妻子柔和的脸庞,听了她这些话,心中对她的欢喜好似更甚。
她从来就不是个任性的人,那五年时间里,他是看着她如何一步步的成长成一个沉稳,明事理的主母的,也是因此,他的视线再也挪不开了。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没有变。
谢玦不言地也躺了下来,被衾之下的手略一动,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他低声道:“阿妩,对不起。”
时隔一世的道歉,终于在这时说了出来。
翁璟妩到底没有挣脱他的手,若是这时拒绝了,她方才说的话便不可信了。
她说的,也确实是真心的。
她可以什么都不计较了,但对他的感情,却复杂得很。
说不爱了,可这一辈子一年多的相处后,她很难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说爱,可却又好像谈不上了。
这些感情,真的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理得清楚的。
所以她现在先只当他是丈夫,是孩子的父亲,不说情爱,这样的话,她也能更快的接受他回来了的事实。
想到这,她也反握住了他的手。
她说:“我接受你的道歉。”
她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了,也和过去的谢玦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