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着戎装的谢玦, 脑海中不禁回想着方才在厅中听到的话语。
谢玦是在妻子反问三姨母时,反问是否敢保证不会提出给他纳妾之时回来的。
阿妩与沈三姨母的对话,与梦中的全然不一样了。
谢玦之前或许还有些许的不确定, 可现在已经可以完全确定了。
——她确实不是十七八年岁的妻子了。
因为经历过一回了, 所以才能知道三姨母会说些什么话, 也能从容不迫地应付。
事已成定局,眼前的妻子虽比他多了一辈子经历,但总归还是他的那个妻子,
缓和了数日,谢玦已然适应,也逐渐接受。
才把护腕解下,身后却忽然传来妻子询问的声音。
“方才那三姨母话中, 说给夫君定下做贵妾的英娘, 又是怎么一回事?”
谢玦的动作略一顿, 眸色微疑。
有一瞬间,谢玦觉得这对话有些熟悉,好似她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一样。
谢玦眉心微蹙。
原本因是无关紧要的人,打算与她道没有什么值得说的, 但想起了那预知未来的梦, 与厅中她与姨母说的话。
梦中三姨母并没有说起英娘的事。
那她现在只是因三姨母提起而随口一问?
还是在他不知道的那些岁月里, 她因这英娘发生过什么事情?
默了两息后, 他还是解释:“约莫五年前,扈副将随着父亲在一次交战中落得瘫痪, 儿子也战亡了, 家中只剩下一个姑娘。”
“许是怕自己拖累女儿, 便求了父亲, 让我纳她为贵妾, 让侯府庇护女儿,但同年父亲与母亲便在水上遇了难,这事也就暂缓。”
翁璟妩从柜中取出了衣裳,面色沉沉。
谁要听他这些连侯府众人都知道的事情?!
按捺下了心中烦躁的情绪,转身把衣服拿来,放到了床榻之上,然后走上前,帮他解开戎装的暗扣。
她低垂着眼眸,柔声的问:“那后来为什么没有成?英娘又去了何处?”
谢玦低下头,望着她柔顺的模样。
有一瞬,他好似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脑海之中隐约也是这么一幅景象。
——她柔顺地帮他脱下戎装,追问英娘的事情。
但至于说了什么,谢玦却不知。
失神间,半晌未回话。
谢玦许久未语,翁璟妩心情顿时再次沉入水底。
重来的一回,他还是选择闭口不谈吗?
翁璟妩以为过了这么多年,自己对这英娘的事情早以看淡了许多,但到头来终究还是迈不过这道槛。
她忍下不耐的心绪,再度解开他戎装的暗扣,但解了几回都没有把解开。
谢玦感觉的出来,妻子的情绪有些微妙。
若非不是因未卜先知一事,谢玦自认察觉不出来。
或许她真的因这英娘而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或是一样像今日被三姨母侮辱那般,也被旁人侮辱过。
思索到此,谢玦继续解释:“父亲母亲去世,无人再提起这事,我离开金都去历练前给英娘送去一笔银子,说认下她做义妹,再让她另嫁他人,贵妾一事自此作罢。”
翁璟妩抬起头,面色淡淡的望向他。
“所以这事也就过了?”
她查过了,谢玦双亲离世的时候,英娘不过是十五的年纪,直至十八都还没出嫁,都说是在等他。
也是十八岁那年,英娘才没了音信的。
逾今才不过过了两年。
谢玦不瞒她,说:“我历练回金都时,扈校尉她再次来寻我,我便说了我这辈子不会纳妾。”
“且以她的身份,祖母和宫里的娘娘,也不会让她为侯府正妻。”再者,我并无娶她之意,后来她也就没有只言片语的离开了金都,再无音讯。”
话到最后,谢玦盯着妻子,肃严的问:“你在意英娘的事情?”
翁璟妩听到谢玦说这辈子绝不会纳妾的时候,心头愣了愣。
她以为,他不纳妾全是因答应过父亲,签下了契书,却不想他一直以来都是这种想法。
再听到他问自己是否在意英娘的事情,她怎么可能不在意?
而且这些话,上辈子为何不解释?这辈子就这么轻易的说出来了?
还有,他把那对母子接回来到底又有什么理由?
这理由难道重要到什么地步,以至于他一点也不在意她的心情?
心头万般烦躁,但面上却是化为了浅浅一笑:“听三姨母提起的时候,确实是有些在意的,但现在听到夫君的解释,便不在意了。”
她松开了解暗扣的手,道:“夫君这戎甲着实难解,我也解不来,便先让人去给夫君备些热汤泡一泡。”
说着,便转了身。
一转身,笑意也瞬间沉了下去。
才走两步,猝不及防地被那有着一层厚茧的手抓住了手腕。
步子一顿,她低头瞧去,顺着那手臂往上望去,对上了谢玦那双漆黑的眸子。
“你生气了。”谢玦语气是确定的。
翁璟妩心下一惊,她以为自己已经隐藏得很好了,可谢玦怎就瞧出来了?
谢玦紧盯着她,开了口:“因英娘一事不过是陈年旧事,多提无益,再者这事本就是侯府做得不对,白白耽搁了她数年,所以我本来不打算说那么多的,”
她生气了,那么她肯定不仅是因被人以英娘之事侮辱过,或者更甚。
如此,还是说了吧,免得多生嫌隙。
“父亲对二十年的同袍有愧,所以未过问他便应下了贵妾一事。我因这事与父亲翻了脸,直到父亲去世前我都未与他好好的说过话,所以这事我一直不想提起。”
翁璟妩望着他,半晌才问:“那为什么夫君现在又说了?”
个中缘由,谢玦知道是不能说的。
她对他明显有怨,在这怨气未消除之前,若与她说他知道的这些事情。只会让她觉得是因为这些梦,才会有所改变,与她解释。
虽然的确是如此,但却不能明说。
一旦说清楚他的际遇,只怕会让她的怨气加深,且永远不会消除,所以只能瞒着她。
他能梦到或是感觉得到未来数年的事情,暂时得瞒着她。
“我感觉得出来,若不说,你会一直在意。”他说。
翁璟妩静默不语地与他四目相望。
多年来积下的怨气,怎会因他的这三言两语的解释就消除了?
哪怕他现在的话,能解释得清楚当初他为何没有与她细说英娘的过往,也解释清楚了他与英娘无私情。
但这事情于她来说是已经发生过的了,她也憋闷了五年,这都是事实。
这些委屈不会因为他现在的几句解释,她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或许她将来可以释然,但起码不是现在。
翁璟妩温然一哂,与他说了谎:“夫君的意思,我知道了,我也不大在意。”
“娘亲还在等我们,夫君还是先梳洗吧。”
说着,缓缓从他手中抽出手,然后往房门走去。
谢玦望着她的背影,静止不动地站了许久。
可以感觉得出来,她很在意这件事。
他既然能梦到三姨母的事情,也不知能不能梦到英娘的事情。
若能知道英娘为何让她在意,他也可对症下药,让她消除一些怨。
想到这,谢玦轻叹了一息。
*
谢玦一回来,沈三姨母便立即被送走了。
这事落入崔文锦耳中,连忙去瞧了热闹。
那沈三姨母经过前院的时候,看见崔文锦,瞬间挺着腰背,梗着个脖子抬着下颚,好似在维持着最后的一丝尊严。
在路过那崔文锦的时候,终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她提醒崔文锦:“你且看着吧,那翁氏可不简单,如今这般怂恿了玦哥儿这样对我,指不定那日就轮到你了。”
崔文锦早就吃过翁氏的亏了,哪还轮得到她来说。
轻笑了一声:“沈嫚呀沈嫚,你这还真是一如既往爱挑拨离间,就是自恃清高也没半点变化。”
“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这是好意提醒你!”沈三姨母怒道。
崔文锦白了她一眼:“你与我的关系有多好,还用得着你好意来提醒我?”
讽刺道:“自以为是的嘴脸可真难看,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的,还跑来做侯府的主?且看吧,你再这么多管闲事,还有哪家亲戚能受得了你。”
崔文锦的话,让沈三姨母想起了娘家人,每回回去,一个个都好似避瘟神一样避着自己,就是兄长都让自己少回去。
现在玦哥儿又如此……
难不成,他们都嫌她管了他们的家事,可她明明是好心呀!
见沈三姨母的表情,便知她在想些什么,崔文锦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省省吧,你自己都嫌你家婆母给你丈夫纳的妾,嫌你婆母管束你过多。可你自己却做了与你婆母一样的事,惹人嫌得很,还一副清高的觉得是为他着想,什么玩意?”
崔文静冷笑了一声,瞧了一眼那神色呆滞的沈三姨母,心头快活了,便也就转身离去。
多年来的气终于出了,与身旁的何婆子说道:“回去后温一壶酒,我得吃些好酒来庆祝庆祝。”
她虽不喜翁氏,但更不喜这个让丈夫纳了妾的沈嫚!
她巴不得沈嫚过得不好,巴不得她懊悔做过的事。
*
午膳前,谢玦在岳母面前为自己姨母的失礼举止道歉。
柳大娘子也是明事理的人。
毕竟哪家没个糟心的亲戚,且重要的不是沈三姨母的出言不逊,而是女婿的态度。
女婿的诚恳且没有偏帮亲姨母一分的态度,让柳大娘子没迁怒侯府一分。
午膳过后翁璟妩在陪阿娘。
柳大娘子也问了英娘的事情,翁璟妩便把谢玦与她说过的话与阿娘又说了一遍,柳大娘子这才放下心来。
谢玦与翁鸣隽从膳厅出来,也就闲聊了一会。
虽聊得心不在焉,但因脸上都是万年不变的清冷表情,翁鸣隽也没有瞧出来。
翁鸣隽道:“先前我也担心阿妩妹妹在金都城过得或许不好,但妹夫与阿妩妹妹让人送了一大车礼回云县后,这些担心也消了一半。”
说到这,他长叹了一声:“虽然我与阿妩妹妹不是亲生兄妹,但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见不得她受委屈。”
谢玦闻言,转而看向身旁那好似陷入回忆中的翁鸣隽。
他记得在云县府衙中任职的时候,偶然听老捕头开玩笑提起过。
说当初翁知县和其娘子有了女儿后,便已经打算把这养子当成了女婿来养。
翁知县还没有当上知县的时候,有些口无遮拦的人就常爱打趣带着妹妹玩耍的翁鸣隽,说他是翁家的童养夫。
也不知战死后,翁鸣隽是否已经娶妻。
若是未娶,阿妩也离开了侯府,岳父岳母会不会撮合他们二人?
思及此,谢玦眸色一沉。
心头似堵了一团棉花,软绵绵的,却也能让心头不顺畅,憋闷得紧。
半晌后,不想再深究这或许很难有答案的事情,谢玦提了旁的事。
“先前我与阿妩提起过,让云县的人都习武来强身健体,防御贼人,我琢磨了许久,也想了一套棍法,你来瞧瞧可不可行。”
翁鸣隽眼神一亮:“去!”
谢玦的棍法虽然做了许多修改,但对于平常老百姓而言还是太过霸道了。
而翁鸣隽倒是经常与这些老百姓打交道,大概知道该怎么改进才更适合。
二人一番改进,天色渐暗,也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了。
晚膳过了许久后,夫妻回了房中,各做各的。
二人待在屋内,静悄悄的,气氛略微妙。
翁璟妩坐在桌前看着院中花销的账册,谢玦则在榻上看着兵书。
谢玦看了眼妻子的背影,他感觉的出来,自己可却好像被她隔绝了一般。
沉默了许久,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问她是否在意英娘的事情,她也不承认。
若是继续追问下去,恐会让她生疑。
看了许久,兵书上的内容却是一字都看不进去。
谢玦琢磨良久,想起了翁鸣隽,也就开了口:“阿妩。”
翁璟妩假意借着看账簿来避开与谢玦交谈,在听到他唤自己时,眉间不着痕迹略一皱,随而才转头看向他。
“嗯?”
谢玦放下了兵书,问她:“阿兄在云县可有心仪的女子?”
翁璟妩一愣,着实没想到不管闲事的谢玦竟会问起这事。
“夫君为何这么问?”
谢玦想了一下,道:“阿兄年纪似乎也不小了,该是要定亲的年纪了,若是往后要往上升,自是要说一门好亲事。”
翁璟妩心有狐疑,总觉得谢玦不可能只是关心阿兄的亲事才会这么说的,但却又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既然他提起了,她也不免想起上辈子阿兄的亲事。
阿兄是娶过亲的。
只是上辈子的妻子因偷人,所以让阿兄被人嗤笑。
她也是听母亲说的,她嫂子以为自己喜欢的情郎死了,便也就听从了家人的安排嫁给了阿兄,可谁知情郎没死,还回来了。
二人不仅没有自此断了,反而暗地里有了私情,二人被揭发的时候要死要活的殉情,阿兄直接一封休书让他们走了。
想到上辈子的那个嫂子,翁璟妩便心下不适。
阿兄掏心掏肺却换来了她的背叛,如此行径不知比带英娘母子回来的谢玦过分了多少倍。
想起这事,顿时认同了谢玦的话,是该慎重再另说一门好亲事。
她回神,与他道:“夫君说得对,阿兄是该到了成婚的年纪了,明日我去与阿娘说说看,最好能寻个金都的寻常女子,往后也不至于是远嫁。”
谢玦闻言,心下沉了沉。
阿妩并非嫌贫爱富之人,若是她阿兄上辈子有了妻子,她必定不会说这样的话,而是会重新撮合二人。
便是那妻子有可能因意外而早亡了,她也会想办法让其避开这劫难。
若不是还有别的意外。
那么她说出这样的话,也就是说她所经历的那一辈子,翁鸣隽一直都没有成亲!
那翁鸣隽因何没有成亲,谢玦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的是,翁鸣隽很快就会议亲了。
翁璟妩也不知谢玦想到了什么,只是觉得他那双漆黑眸子中好似忽然多了几分坚定,
接着便听到他说:“不如趁着阿兄在金都的机会,给他相看一门亲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