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渐西沉, 迟暮的光照耀在皇宫雪白的房顶上,好似染血,一辆金黑色的马车缓缓驶出宫门, 行驶在空无一人的主道上。
若是往日, 黄昏正是晚宴开场的时刻, 这条笔直的长道早已车水马龙, 言笑晏晏的贵妇人,英俊逼人的青年, 各种香水与欢笑交织在一起,溶入夜色降临前那片橘黄色的光海中。
而如今,四下寂静无声, 金黑色的马车徐徐前行, 车轮孤零零地碾在道上,发出咕噜噜的响声,风中隐约传来馥郁的花香,甜蜜如烂熟的美酒,秋天特有的气味。
马车内, 坐着一个一身笔挺军服的男人, 左右两肩的肩章是荆棘缠绕的鲜红十字架,十字架两侧,有洁白的翅膀无声展开。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肩负起这样的肩章。
红衣主教尼格鲁斯。
他是统治着足以与圣殿骑士团分庭抗礼的血十字军团的强势军人,虽然身披红袍, 人们依然更倾向于将他看作一位挥斥方遒的将军, 而不是手持经文劝人向善的神父。
他率领军队所奔向的地方,无数狰狞的地狱都张开裂口, 咬碎所有被他驱逐跌落的异端邪道, 鲜血漫山遍野地涌出, 好像大地的动脉被割破,源源不绝,直到连十字架也被染的鲜红,犹如从罪人的腹中取出,尚且散发着滚烫的腥气。
人们的记忆里,他是个矮小而精悍的老人,纵使头发已经发白,但是依然脊背挺直,攥紧拳头,好似随时都蓄势待发,只要教皇一声令下,他依然能像年轻时候那样,不可阻挡地毁灭任何玷污神之荣光的东西。
然而,此时此刻,在昏暗狭小的车厢里,军服依然笔挺,肩章依然鲜艳,然而尼格鲁斯却闭上眼睛,在长久的奔波之后,终于能够看出,他是一个年近六十的老人了。
疲惫,并且衰老,眉心中一道深深的刻痕,如同内心无数的愤怒和挣扎。
然而,当马车行驶过无数黄昏里人声鼎沸的街道,在一间僻静的宅邸中停下时,他霍然睁开眼睛,一双锐利的眼睛依然明亮如猛虎,他不等车夫来开门,便起身,径直迈出狭小的车厢,走下马车。
薄纱般的夜色里,一片洋洋洒洒的桂花的香气扑面而来,像是一阵湿润的秋雾,兜头落在脸上。
刷着白漆的雕花栏杆之中,数棵枝干笔挺的高大桂树立在大门两边,红白相间的道路延伸到台阶尽头,在无数淡黄细碎的花朵之间,隐约透出暖黄的灯光,风一吹,簌簌作响。
他顿了顿,迈着大步流星的脚步,向灯火通明的主宅走去。
推开大门,暖洋洋的烛光兜头撒下,驱散秋夜的寂寥,年轻的金发女子身披白色的披肩,一袭淡绿色的长裙,双手在胸前交握,从那烛光的尽头,猛然回过头来。
她正在做祈祷。
尼格鲁斯说:“你……”
他低沉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印象里,她一直是个温柔而沉稳的女人,脸上总是带着不疾不徐的微笑,低垂着眉眼,那姿态又是忠贞又是悲悯。
然而,在这一刻,金发女子转过身,秀丽的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忧伤又欢喜的表情,她向他奔来,因为走得太快,甚至不由得小跑起来,淡绿色的裙子扬起,像是一片春日的柳叶。
她说:“大人,您平安回来了!”
尼格鲁斯没有开口,她毫不介意,依然关切地说着:
“那么,请您稍作休息吧,喝一些茶怎么样?外面的天气是否有些让您不习惯?皇都的天气总是与圣地大不相同,如果能够尽早回去就好了……”
“安妮罗杰,”尼格鲁斯终于打断了她,“我有话对你说,你的……”
一只白皙柔软的手抵在了他的唇间,安妮罗杰眨着绿色的眼睛,那绿色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声音,她口气温柔说:
“大人,如果您是想说我父亲的事,那么便不必再说了,我的父亲既然试图获得罪,也自当得到惩罚……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年轻的女子是如此坦然地面对着发生在自己至亲身上的惨剧。丝毫没有像寻常人那样大哭大闹,失态崩溃,正如她一直以来表现的那样虔诚与和顺。
尼格鲁斯望着她善解人意的脸庞,以及眉目间隐约的忧伤,五指握拳,又缓缓松开。
安妮罗杰轻轻微笑了一下,柔声说:“那这样吧,大人,您操心了这些天,应该还没有用过晚饭,我叫琳娜为您准备一些吃的东西。请您好好地吃饭,不要再让我担心了,好吗。”
淡绿色的长裙消失在房间尽头,尼格鲁斯在房间中央静静伫立片刻,终于取下腰间的佩剑,放在桌上,哐当一声轻响,随后食指和中指合拢,捏了捏紧紧绷着的眉头。
长达一天的宫中会谈,实在是太过疲累了。
皇帝卧床不起,不能出席,各种事务全权由皇太子代理,教廷方面则是教皇陛下一人决断,需要谈论的事情相当多,罗德里克·卡佩彭斯的罪行,曾经与罗德里克交往过密的教廷内部人员的清查,以及随之而来的席卷整个教廷的巨大清洗,他们决议让这次的事件成为一颗火星,蔓延成祸是会,长达数年的燎原野火,烧死所有神之庭院里悄然长出的杂乱野草。
至于世俗方面,最为争论不休的则是对于卡佩彭斯家的处置,潘塞拉家对此表示没有任何意见,听由教廷与皇族的处理,弗里德里希则选择了继续保留,这不得不说让他颇为惊讶,他以为像弗里德里希公爵这样傲慢冷血的小子,会趁这个机会摆脱掉这桩被皇帝强加的婚约,而坎贝尔家的那个浪荡小鬼,在嘿嘿笑着询问了能否和坎贝尔一样选择中立却被拒绝之后,终于在最后一刻也选择了不必过度了问责。
最终,除去皇太子对卡佩彭斯家依然并不强烈地表示不喜以外,几乎是大部分帝国最上层的势力 ,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这一家族进行保留和谅解。
尼格鲁斯很难不认为,这样鲜明并且顺利的结果,在这场大会谈正式开始之前,就已经确定了。
教皇大人在这场大会谈的开始之前,如同是为了缓解众人的紧张情绪一般,温和地与众人闲谈,亲人,朋友,艺术……零零总总,不一而足,他是一个在许多领域都颇有成就到学者。
随后,他口气和缓地向弗里德里希公爵询问了他未婚妻的状况,身体是否健康,精神上有没有感到过于忧伤,在全部得到了否定之后,如今整片大陆手握最高权柄的老人在所有人面前慈悲又和蔼地赞叹道,是么,这真是这这几天唯一的一件好事呀。
于是,本来应该激烈争吵各执一词的卡佩彭斯家的处置方式,以及所有蠢蠢欲动试图瓜分这个庞大家族尸体的准备,全部都在这样轻飘飘的宽和话语里,悄无声息地蛰伏了下来。
尼格鲁斯其实很理解教皇大人的决定,过于长久的和平对信仰的忠贞并不是一件好事,曾经如烈日般笼罩着整片大陆的信仰之火已经逐渐暗淡,人们习惯于与所有尘世的欲望与罪孽一同生活,而此时便需要新的鲜血去涂抹那些有关圣人与信徒的故事,那些落满灰尘的油画重见天日,让人们重新铭记神的威严,神的残暴,以及那残暴之下,最浓烈的爱。
但是。
尼格鲁斯已经不太记得那个在宴会上惊鸿一瞥的少女,似乎和安妮罗杰并不像,那样苍白而冰冷的脸,在一片辉煌的光海里,仿佛无限寂寥一般地低垂着眼帘。
谁能想到那样的少女会做出那么激烈的事情?
越是安静,便越是疯狂。
如今,他几乎要相信,那个少女心里一定藏着最可怕的魔鬼。
魔鬼穿上圣徒的长袍,来游历人间了。
所以他极其少见的,对教皇的另一个安排,感到难以认同。
也许这才是他感到如此疲惫的真正原因,而不是所谓的年龄。他这样想到。
淡绿色的长裙再度出现在门口,安妮罗杰亲手端着白色的餐盘,缓缓放在他的面前,声音柔和:“久等了,大人,请用吧。”
尼格鲁斯吃了一两口,始终感到难以下咽,安妮罗杰注意到他的焦躁,温柔地问:“怎么了,大人,有什么烦心事吗?”
尼格鲁斯拧着眉头,终于叹了一口气,他放下餐叉,在瓷盘边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他说:“根据皇太子以及教皇大人的一致决定,你的家族最新的家主,今后将由你的妹妹担任。”
这是半个小时之前才最终尘埃落定的决定,整个皇都之中,知道这件事的,不会超过十个人。
他并不觉得安妮罗杰不可信,妻子在父亲和丈夫之间,自然会选择丈夫,那么纵使是曾经的家族,也不过是外人的事情。
今夜,在他回到家中之前,安塔尔曾用粗粝的嗓音言辞恳切地劝告他,说不可太过信任卡佩彭斯家的女人,她们的狡猾与残忍会十倍胜过她们的父亲与兄弟。
此刻想起来,尼格鲁斯简直感到不可思议,那一瞬间他竟然有些动摇地想要相信安塔尔的言论,他甚至忘记了,在十年前,安塔尔是态度最为激烈的反对他婚事的人,而在这十年之中,安塔尔也从来不曾对安妮罗杰有过片刻的和颜悦色,而安妮罗杰实在笑脸相迎。
他为何会有一瞬间怀疑安妮罗杰,甚至想要听从安塔尔的话语,以她父亲的罪孽忽然发难,将她留在皇都,而他独自回归圣地?
安妮罗杰是他的妻子,始终忠诚,虔诚,和顺,尊敬他,敬爱他,与世无争,天真烂漫,是世上所有女人中,最纯洁无瑕的一个。
世上的女人大多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贪婪,愚蠢,残忍与放荡,唯有安妮罗杰一尘不染,所以十年前,他在阳光笼罩的花园里,第一次看见那个温柔微笑着的金发少女时,就下定决心,哪怕堵上前半生积累的一切,也要将她收拢在自己的手掌之中。
他想这大抵也是教廷权力衰弱的表现吧,女人们穿着袒胸露乳的裙子,毫无廉耻地与每一个男人热舞缠绵,而在六百年前,她们只能高居在美丽又安全的房间之中,透过窗户,看着这个浑浊的人间。
女人生活在在尘世之中,自然会被尘世的肮脏所污染,而被污染的女人也只会生下肮脏的孩子,让这个世间满是欲望与罪恶。
历史上曾经也有过一任教皇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但是十分可惜的是,那位英年早逝的主教并没能把这一决策顺利推广,而当今的这一位教皇却是一个过分慈悲宽厚的老人,他总是倾向于中庸,热爱神,胜过引导尘世中具体的人们。
对于将安妮罗杰隔绝雨俗世的浑浊之外,他一直认为,是他人生里做过的无数正确选择之一。
果然——
安妮罗杰听见了这个足以让整个皇都都天翻地覆的消息,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她就像听见了一朵花落,那么礼貌又温柔地说:“是吗,那么伊斯特会很辛苦吧……大人,盘中的食物要凉掉了,请您再吃几口吧,不然您又会感到胃疼的。”
就仿佛眼前的男人,便是她在世界上唯一关心与在意的事情。
尼格鲁斯沉默片刻,紧绷的表情松动了些,拿起餐叉,继续用餐。
美丽的金发女子立刻灿烂地微笑起来。
桌上铺着白色桌布,黄金的三头烛台上,蜡烛的火光明亮,温暖的橘黄色光晕涨满整个房间,安妮罗杰声音温柔,时不时地劝慰着,秋夜的玻璃窗也被映得闪闪发亮,隔绝了湿润的秋雾,凝结出细小的水珠,仿佛一派安闲宁静。
—
在整个皇都的树叶从翠绿转为金黄的时候,一则惊人的消息犹如飓风一般,迅速席卷了整个帝国上层,在不久之前,曾经传出过巨大丑闻的卡佩彭斯家,即将要迎来全新的主人。
曾与皇太子陛下交往甚密的千金小姐,弗里德里希公爵的新任未婚妻,曾经被罗德里克·卡佩彭斯驱逐出皇都的女儿,以及,曾经以鲜血染红整个修道院的长阶的,无比虔诚的少女。
这帝国最古老的姓氏的权柄,如今,竟然要落在了一个这样年少的女孩手中。
更让人们议论纷纷的是,在法理上,有比她继承顺位更靠前的二少爷普莱特,与尚未出嫁的二小姐艾琳娜,在这一消息传出之前,人们大多认为,会是由那个红发的年轻人成为帝国中这个罹受大难的家族的新一任掌舵人。
许多人都坚称,这两位举足轻重并且才能非凡的年轻人,绝不能接受这样轻率无理的安排,没有谁会允许自己与这样的权柄擦肩而过。
果不其然,普莱特与艾琳娜二人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发表对此事的意见,而流言一日胜过一日,仿佛是在人们心头刮起的燥热的秋风,在不见天日的昏暗灯光下,一摞又一摞的黄金被推上赌桌,所有人都相信,就在不久的以后,卡佩彭斯家将会发生一场与坎贝尔家那场玫瑰暴雨相似的内部政变,而在积满鲜血的浅水之中,那个最后的胜者将登上荣耀的巅峰。
而那可怜的少女,只能睁大眼睛,倒在早已冰冷的血泊之中。
甚至有人言之凿凿,说其实这才是皇帝与教皇真正的目的,他们不愿意亲手铲除这个对帝国贡献非凡的家族,于是设下精妙的诡计,诱使他们互相残杀。
无数双好事者的眼睛投向那大门紧闭的宅邸,满怀恶意地幻想着,也许就在此时此刻,那华美的大门之内,腥风血雨便已然发生。
—
秋夜,薄雾弥漫。
卡佩彭斯的宅邸之中,草木茂盛,薄薄的雾气在枝叶间流转,四季常青的树木尚且碧绿,巡夜的人们提着玻璃的油灯,按照惯例,巡逻在静谧的花园之里。
随着罗德里克老爷的故去,卡佩彭斯宅邸中曾经的肃然庄严之气也随之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安又阴郁的气息,而这种不安在侍奉了这个宅邸超过三十年的罗曼管家离去后,一度达到了顶峰。
罗曼管家的家族历代都以管家的身份存在于这间宅邸之中,罗曼管家没有妻儿,但是旁枝之中也有许多优秀的子嗣,但是他并没有向即将上任的女主人提出任何建议,他只是表示他希望离开皇都,而唯独希望女主人能够允许他带走一套主人的衣物。
他是个沉默却忠诚的仆人,一生只会有一个主人。
纵使那位主人已经臭名昭著,千夫所指,他也没有丝毫的改变,就如同他这个人,严肃又刻板,一旦认准,至死不变。
他对这个黑发的小姐从来没有过多的亲厚,但是在她慷慨地允许他的愿望后,却沉默地低下头,隐藏起自己泛红的眼眶。
而随着他悄无声息地离去,卡佩彭斯宅邸中的人们比任何时候都要感觉到,这曾经荣耀一时的巨蛇,仿佛终于到了不得不枯朽的时候。
巡逻人摇铃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传到楼上走廊尽头的房间前,两侧的两名侍从挺直脊背,目光锐利地警惕四周,他们身后,厚重的黑色大门紧闭,隔绝所有的光与声音,仿佛是一扇投向地狱的门扉。
门内,白色的蜡烛如同白色的花朵,绽放在精致的黄金烛台上,辉煌灿烂的灯光好似摇曳的玉山,将整个房间映照,无论是房顶还是四面墙上,那些色泽绮丽笔触诡异的巨幅宗教画也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金灰,唯有油画上人物的眼睛,依然熠熠生辉,圣母,恶魔,诸神……乃至于死去的婴孩,都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长桌边围坐的人们,不怀好意的,仿佛在发出窃窃媚笑。
桌边的男人们身着正装,正在发出激烈的争吵。
“……这一次的事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糟糕。”
“……商会的经营,包括采矿在内的各种特权,全部都受到了不可逆转的影响。”
“更糟糕的是,那些曾经借助卡佩彭斯家上位的官员们,他们失去了依仗,彷徨不安,满心忧惧于自己的前路,摇摆不定,试图投向别的家族,而其中收益最大的,毫无疑问是那个虚伪的潘塞拉家!”
“……而对商会生意影响最大的,却是那个瓦尔伦商会,不过是个平民商会,竟然这么嚣张!”
卡佩彭斯家旁枝的男人们唾沫横飞,剑拔弩张,他们中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岁,掌管着卡佩彭斯家各行各业的产业,和本家的血缘关系大多数相当淡薄,每一个人名字都足以使得一方水土震动。
这些事业有成手腕高明的男人们使出浑身解数,彼此攻诘,面红耳赤,青筋暴起,随意地提起那些声名显赫的家族与商会,然后轻易地踩在脚下。
他们是那么的愤怒与急躁,仿佛这是一场以他们为主角的会议,以至于,在铺着淡金色桌布的长桌最上方,那始终默不作声地黑发少女,谁也没有空隙搭理,如同她根本不存在一样。
然而这也确实是实话,长桌边的男人们,大多数几乎称得上人中龙凤,而这个仅仅因为教皇和皇太子的偏爱而忽然成为他们主人的少女,实在是太过年轻了,哪怕做他们的女儿,都应该是还需要父母宠爱的年纪。
他们最开始还有所顾忌,然而少女的沉默似乎被他们理解为了胆怯,于是他们迅速轻蔑地忘记了在上方的新任家主,在这最为隐秘的月桂之间,无所顾忌地喧闹起来。
他们大声的讨论着手中的产业,激烈地争辩着家族的命运,浑然将自己看作这个新家的主人,甚至他们谈起了从前认为会继承家业的二少爷普莱特。普莱特的身世并不是一个不能提及秘密,但是在卡佩彭斯家,母亲的身份并不影响儿子身份。
卡佩彭斯商会的总会长叹息地说起,二少爷曾经替死去的罗德里克公爵管理商会的事情,话语里满是遗憾之意。
“在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带领家族的为什么偏偏是……”有人忍不住感叹道。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但是所有人都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喧哗的房间忽然一静。
卡佩彭斯商会的总会长叹息一声,他是个光头的老人,嘴唇上方有一撇雪白的胡子,他似乎是想摆出一份长辈的样子,但是事实上他和伊斯特的血缘关系,已经稀薄到几乎可以称之为不存在。
他声音低沉,不疾不徐,以一种精湛而经验丰富的说话技巧,让任何人都能够充分感觉到他的真诚忧虑,从而放下戒心。
“亲爱的伊斯特小姐,您实在太过年轻了。希望您能够理解,我们的担忧,与我们的忧虑,我们也是卡佩彭斯的人,我们也无比的关切着自己的家族,恳切地希望家族能够度过这一次的劫难,将荣耀与历史,再度延续下去。”
“更何况,您不是与弗里德里希家那位年轻的公爵拥有一桩婚约吗,”提到这个名字,他的声音微微放低,以表示出自己的恭敬,“您以后会留在帝国吗,还是会随着弗里德里希公爵北归?如果是,您会以卡佩彭斯家的产业,去交换丈夫欢心吗?”
“我们并不能确定这个答案,您也不能,对吗?”老人言辞恳切地说。
“所以,为了卡佩彭斯家的利益,我们有些担忧,但是,这并不是一种恶意,而教皇与皇帝的命令也无法违抗,所以,我们希望……”
“卡尔,你的废话还是这么多!”
一道粗鲁的男声响起。
一个衣衫凌乱的男人大敞开胸口,抬起两只脚,随意地架在淡金色的桌布上,脚底的污泥瞬间在珍贵的手工桌布留下一道道斑驳的痕迹。
他是卡佩彭斯家采矿产业的主管人。
他放肆地将两手抱在脑后,一双眼睛意味深长地打量着苍白而纤弱的美丽少女,他显然没有商会总会长那样温和有礼,他肆无忌惮地讥笑起来。
“我就直说吧,现在,除去在北边不问世事的弗里德里希家,无论是潘赛拉还是坎贝尔,都对着卡佩彭斯的产业蠢蠢欲动,其他原本像狗一样蛰伏着的小贵族也跟在后面,想要瓜分一口卡佩彭斯倒下的巨大尸首。”
“漂亮的小姐,如果你听得懂的话,那么我就原原本本的告诉你,只凭你,是不可能保住这样一份庞大的产业,你必须与我们合作,相信我们,信任我们,比你的父亲更加信任,否则……”
“……这个家族只会在你手中破灭!”
他严厉地说。
软硬兼施,又吓又哄。
许多人隔着桌子,迅速地交换着视线。
人可以凭着虔诚获取教皇的信任,但是虔诚是做不好生意,也无法处理好政治关系。
他们绝不希望卡佩彭斯家这棵大树倒下,但是在保护这棵大树的过程中,他们也希望自己能够尝到更多甜蜜的果实,他们一直有这样的梦想,但是从来不敢奢望能够在罗德里克手里得到这些。在罗德里克那样冷血傲慢的人面前,他们甚至连呼吸都感到是一种惊扰。
但是。
如果是这个十几岁的少女呢?
他们并不认为他们的联合会不足以与她抗衡。
仅仅是能够想到能够从她身上撕扯下多么巨大的利益,他们几乎要兴奋的浑身发抖。
而这黑发的少女却始终沉默着。
她没有挽发,长长的黑色头发垂落在身后,脸上缺乏血色,连嘴唇也轻微的发着白,脊背挺得很直,耳边两颗紫水晶耳环静静地垂落着,用很细的密银串连。
她似乎并没有因为要面见未来的下属而刻意盛装打扮,试图让自己显得成熟些。
她也没有尝试着加入他们刻意营造而出的热火朝天的谈话。
自始至终,她都仿佛一个局外人一般,静静地坐在上位,平静又漠然地望着他们,用那双浅的不可思议的紫色眼睛,任凭他们使尽浑身解数的表演。
就如同一尊精心雕刻的美丽雕像。
但是人是不可能是雕像的,永远不可能。
有人隐约意识到,或许,她的沉默,并不是出于胆怯和不知所措。
越来越多的人闭上了嘴,安静下来,如同有无形的压迫,自半空中降落。
有人环顾四周,有些吃惊地高喊:“你们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那沉默里带着让人心悸的震慑,足以使人后背发凉。
不知不觉中,所有高谈阔论的人都沉默下来。一片压抑是死寂笼罩了这个富丽堂皇的房间。
然后,紧闭的黑色大门突然向内开了。
如同一片灿烂的朝霞在这夜色里骤然升起,仿佛才从一场宴会中途退下的年轻女子环顾四周,被那双玫瑰红的眼睛扫过的人,都浑身一凛,情不自禁地挺直腰背,为她那盛大的美丽肃然起敬。
艾琳娜妩媚地吊起眼角,点着嘴唇,笑着说:“真不好意思,大家来的好齐啊,是我来迟了吗?”
“卡尔总会长,好久不见,您的身体还是一如既往的健康,哎呀,斯凯特先生……您的姿势可真是潇洒啊。”艾琳娜娴熟地一一望过座位上的人们,目光一顿,咯咯笑起来。
主管采矿产业的斯凯特睁大眼睛,有些惊愕地望着她,不知道这位以美貌闻名的小姐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讨论家族前途的会议上,但是短暂的惊愕后,他依然放肆一笑:
“是吗,能得到您的夸奖,我十分荣幸。”
靠近门边的人却在这时发出凄烈的惨叫。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转头望去,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不知何时,一只金红色豹形魔兽出现在门口。
它的体型流畅而巨大,毛皮在烛光中如同散发着灿烂的光焰,尖尖的爪子弹出,每走一步都会喷出滚烫的热气,露出锋利至极的的牙齿。
如同一个全副武装的杀手,无声降临于此,那双绿色的眼珠冷冷的凝望着他们,像是豹子在挑选即将狩猎的猎物,那是属于最顶端的野兽才会拥有的,极度凶恶冰冷的光。
足以让任何一个人浑身战栗。
而更让人们吃惊的是出现在他身后的红发男人,他那双和魔兽十分相似碧绿眼睛被烛光映照的明暗不定,眉目间带着让人惊惧的阴郁和戾气。
他的阴晴不定和坏脾气,在每一个卡佩彭斯的人们耳中都如雷贯耳。
他慢慢地走进室内,卡戎也徐徐地上前,腥气的风无声流动,每走一步,都有压抑的惊呼与恐惧的声音响起。
然后他俯下身,伸出手,掐住最放肆的斯凯特的脖子。
他压低声音,但是他的声音是那么的阴森,在这个精美绝美又诡异非凡的房间里,响彻在每个人耳畔。
他冷笑着说。
“你们在干什么,这么快就忘记你们曾经像狗那样趴在桌子下面,如何祈求卡佩彭斯家主的施舍是吗?怎么,曾经压在你们头上的男人死去,你们认为就轮到你们来做主了吗?”
“卡佩彭斯的主人是谁,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群狗来决定了?是谁允许你们向主人吠叫?”
刻薄尖利的一席话,好似暴风骤雨,让在场每个人都脸色铁青,这些惯于西装革履的人忽然被剥下光鲜亮丽的的外皮,有人想要拍案而起,然而只是刚刚抬起手,卡戎便转过头,向他低低的咆哮一声,那人便立刻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男人的脸在普莱特的手中渐渐青白,而普莱特眼神轻蔑而毫不在意。
“卡佩彭斯给你们的东西,卡佩彭斯随时可以收回……包括你们的生命。”
红发的美艳女子愉快地笑起来,柔软洁白的手臂攀在黑发少女的肩膀上,仿佛一枝卧倒的海棠花。
“多让人惊讶呀,我和普莱特都收到了在座的许多人送来的礼物,这是想要做什么呢,向我们预定互相厮杀的演出门票吗?那场景确实很有趣,我也很有兴趣看看,不过在此之前——”
她凑近妹妹平静的脸,即使因为他们毫无预兆地忽然出现也没有流露出惊讶,她们两张脸的轮廓并不相似,艾琳娜华艳,伊斯特纤秀,然而此刻这样紧密的贴在一起,却让人从眉目之间的线条隐约惊觉出密不可分的血缘联系。
她娇艳地微笑起来。
“……我更想看冒犯卡佩彭斯家的人,在这里流下血来呢。”
—
“真是蠢货。”
普莱特烦躁地拉开衣领,一截形状优美的锁骨显露出来,卡戎平伏在地,似乎是感知到主人的心情,仿佛是安抚一般,用脑袋轻轻碰了碰他的小腿。
“真是遗憾呀,没有带一位画家一起来,如果能把他们那副脸色苍白唯唯诺诺的样子都画下来,那肯定是一副了不起的名画,挂在这间房子里,一定很有意思。”艾琳娜接过威廉递过来的茶杯,笑着抿了一口。
“我没有说他们,我在说她,”普莱特冷笑一声,“不用想都知道发生过什么,她平时倒是牙尖嘴利,这个时候怎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瞧他们那副恶心的样子,真想把他们的头全部给拧下来。”
“还有,明明只是一些旁支的人,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家伙,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到月桂之间里来?那么多的会议室不用,你脑子坏了吧?”普莱特咄咄逼人。
伊斯特今夜终于第一次开口。
“……因为这里隔音最好。”
“隔音好?”普莱特拧着眉,没有弄明白她的意思。
艾琳娜放下茶杯,饶有兴趣地问道:
“咦,如果我们不来,你要怎么办呢?他们依然会将希望寄托在我和普莱特身上,并以我们为后盾,对你发起挑衅……不能说服他们的话啊,家族的经营会很麻烦的。来晚了和我可没有关系,普莱特可真是个麻烦的家伙,优柔寡断,磨磨蹭蹭。”
“没有必要驯服,”伊斯特慢慢地说,“家族的经营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
“啊,也是啊,”艾琳娜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恐怕很多的事情都要收拢规模了……确实很多人都用不上了。”
伊斯特没有反驳。
普莱特没什么兴趣地左右环顾,忽然皱了皱眉:“家里什么时候有了这些女仆,是你的人吗?”
在这个月桂之间中,除去作为家主的伊斯特和参与会议的许多产业管理人,只有侍奉女主人的老管家威廉,以及他们都很熟悉的银发护卫阿诺德,然而还有三个从未见过的女仆,其中一个有着相当醒目的暗红色短发,一听到他的声音便迅速转过头来,短发快速的擦过耳畔,面对主人的哥哥那怀疑的目光,她却没有流露出一丝恭敬的神情,而是慢慢笑起来,有些挑衅意味地,露出雪白的牙齿。
普莱特眉头紧皱,片刻后,转过头:“说起来,对于救了你的人,你没有什么感谢的话要说吗?”
伊斯特竟然摇了摇头,轻轻地纠正道:“不。是你救了他们。”
普莱特嗤之以鼻,冷笑着说:“嘴硬的本事倒是不错,不过竟然试图和他们讲道理,实在蠢的可以啊。”
伊斯特没有说话,接过淡黄色头发的女仆递过来的茶盏,闻了闻,放在桌上。
女仆流露出相当奇怪的失望神情。
普莱特皱了皱眉。
……果然这女人身边的女仆和她一样古怪。
—
普莱特和艾琳娜在喝完一杯茶之后,便毫无留恋地离去,女仆和骑士一样无所事事,在威廉的微笑中也离开了这华美非凡的房间,只有黑色头发的女主人依然独坐不语,静静望着天上的月亮。
威廉笑着为女主人续满茶水,微笑着说:“恭喜小姐。”
“嗯。”
“不至于走到那一步,实在是太好了啊,”他温和地说,“即使不会有什么阻碍,这房间的隔音也很好,但是那场景,终归是不太吉利啊。”
“而且,请恕我多嘴,”他笑起来,“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是来自兄长和姐姐的帮助,那感觉并不坏吧。”
伊斯特缓慢地从窗户上的秋月中收回视线,秋天的月亮又高又远,然而天高云淡,唯独一颗月亮镶嵌在夜空上,将四下照的透亮,像是一轮白色的太阳。
她像是没有听清在说什么一样,片刻之后,她才慢慢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