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烛光之中, 金红色的帷幔仿佛舞台上的幕布,有黑袍的男人悄无声息地踏入这舞台中,俯下身对着床边的教皇附耳低语。
教皇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温和的微笑, 那笑容像是他正抚摸着那些痛哭流涕向他寻求救赎的人们的额头。
他低声笑着说:“真是惊人的直觉啊,弗里德里希, 他们总是如此。”
黑袍的男人静静立在教皇身后,他的装扮和普通教士的服装有些不同, 身体两侧佩戴着六把银色的短刀, 面容用被布笼罩, 那黑布之上绘制着一面鲜红的十字架, 遮盖了他们的表情, 也遮盖了他们的意志和声音。
皇帝浑浊的眼睛在烛光之中瞪大,那是鬼火一样的亮,闪着如此怨恨又愤怒的光,那感觉像是他恨不得自己的颈动脉在这一刻轰然炸开, 让滚烫的鲜血如刀刃般喷出, 将面前的老人杀死。
教皇却仍然微笑着, 他缓缓地说着
“弗里德里希, 坎贝尔, 潘塞拉, 和卡佩彭斯,在帝国的历史上, 似乎总是这些名字在熠熠生辉。”
“不是吗, 坎贝尔放荡不羁, 潘塞拉不动声色, 弗里德里希漠不关心, 还有, 卡佩彭斯,极端的爱,与极端的愤怒的,卡佩彭斯。”
教皇的脸上流露出一个老人在回忆往事时的神情。
“我总觉得,以蛇来比喻卡佩彭斯,责备他们冷血残忍的人,都是一群无知又可怜的人。”
“他们一定不认识真正的卡佩彭斯,从来没有感受过卡佩彭斯的鲜血溅到脸上的温度,他们的每一滴鲜血都在咆哮和怒吼,关于他们极端的爱,和他们极端的愤怒,以至于连死亡都这样滚烫。我从不曾见过比他们更加激烈的人们。”
他沉吟片刻,又笑着否定了自己。
“不,确实像蛇。就像故事里那条攀绕在世界树上,一心一意地向着天空而去,至今也不肯回头的大蛇。他们总是喜欢去追求那些遥远不可见的,又毫无道理的东西。”
“可是,追求自己不应该追求的东西,是会受到惩罚的。”
“那条卡佩彭斯的大蛇至今仍然在世界树上,向着永远不可能抵达尽头的天空绝尘而去,而借用了大蛇名字的这个家族,却已经到了应该结局的这一天。”
“说到底,神终究比我们凡人慈悲许多啊。”
教皇叹息着。
皇帝的额头猛然青筋凸起,可怖至极。
他太老了,老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夜之间,他就已经老到了几乎死去的地步。
“我曾经听说过一句古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想黄雀如果能够抓住螳螂,一定会把那猎物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吃下去。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麦瑟尔,多活些日子吧,不必那么急于离开这人间。”
“只是很可惜,你也许并不能为你最好的朋友送上一束吊唁的鲜花了。”
教皇的声音慈悲而平缓,而皇帝本来几乎湮灭的声音却因为他的话语而骤然响起,模糊又激烈的喘息在烛光之中起伏不定,像是有谁在拉动着他胸中残破的风箱,就连鲜红帷幕上有金色的鸢尾花也仿佛敛起花瓣,沉默地注视着,关于人世的悲哀与绝望。
—
静谧的修道院中,白色蜡烛如山峦一般的托起烛光,查理·坎贝尔靠在石窗边之上,目光往外望去,夜色之中,火光如林,守卫着修道院的黑色士兵尽忠职守,以严整的队列分布在高高的台阶之上,高举着盾牌与□□,与台阶之下圣殿骑士们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地对峙。
从修道院的高楼上望下去,会恍惚觉得他们就像棋盘上的棋子,一白一黑,森严对峙,只是没有棋子会像他们这样,只能与死亡和鲜血来前进。
“真是奇了怪了,以前我每次从暗道溜进来的时候,怎么从来没发现这些家伙这么有骨气?”查理·坎贝尔吹了个口哨,一副丝毫不以自己为耻的样子。
接着,他转过脸,问道:
“所以,你到底在做什么,罗德里克叔叔?教皇睡了你老婆吗,所以你要去杀那个老头子?或者说你直接睡了教皇本人?哦,听上去真可怕,你真应该仔细看看外面那些圣殿骑士,他们的样子简直像要攻打一头魔鬼。”
“你问的太多了。”罗德里克冷冷地说。
“喂喂喂,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查理·坎贝尔不满地抗议,沉默片刻,他又再次开口,将目光投向被映红的夜色之中,“你还是这幅讨人厌的样子,一副谁也看不起的模样……幸亏安妮罗杰一点儿也不像你。”
“是吗?”
“不是吗?”查理说,夜风吹起他的衣领,带着被火烧红的热意,和隐隐约约的桐油气味,还有一点儿不合时宜的糜烂的花香。
到底是夏末了。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吗?那时候我那个倒霉的老妈刚刚因为酗酒过度而死在了街上,坎贝尔家的人把我带了回去,我表面上叫那个男人父亲大人,私底下却叫他秃头的白痴,或者随处发—情的公狗。”他嗤笑一声。
那时候,坎贝尔家的人都叫他野狗查理,大概是因为他低贱的私生子的出身,也或许是那时的他没有现在这么强壮,瘦骨嶙峋,并且结结巴巴。
一点儿也不愉快的回忆。
有什么办法呢。有些人总是和有些回忆绑定在一起,就像一个个还活着的墓碑,铭刻那些早已死去的岁月。
沉默了一会儿,以粗鲁和放荡闻名的男人像是要驱散什么东西似的,不耐烦地在耳边挥了挥,耸了耸肩。
“你那时可比现在看上去威风多了。”
“好了,和一个男人我可没那么多让人怜爱的悲伤往事可以说,你逃吧,这个修道院里的无数暗道你可比我更熟,只要能从这里逃到外面去,你总有其他办法。”
查理·坎贝尔啧了一声:“对了,走之前记得把我打晕,我很愿意到时候向皇帝和教皇声泪俱下地痛陈一番,我是如何受到了你这个异端的迫害和折磨,并且面对你的再三威胁,始终坚定地维护着教廷的体面与荣光,不肯和你这个污秽的人一起堕落。”
哐当一声轻响,一把黑色的刀被丢在了他的脚下,是他很眼熟的罗德里克的佩刀,造型古朴的苍黑色刀鞘,只有刀柄处用银色勾画了一条缠绕的小蛇。罗德里克一直是个对享受生活毫无兴趣的,极度无聊的男人,对此,他始终感到十分鄙视。
查理扫了一眼脚下的刀,莫名其妙地问:“干什么?”
“会用刀吧。”
“说什么明知故问的话,你……”
“那就用这个,把我的脑袋切下来。”罗德里克简短地说。
他脱下被血浸湿的沉甸甸的外袍,随手丢在地上,白色的衬衫却一样被血染的斑斑驳驳,他的人生里还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狼狈的时候,他带着一点不愉快的表情盯着自己被血弄脏的袖口,好像刚刚在说的是“罗曼,给我准备一套新衣服”。
查理坎贝尔猛然站直了,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他嘴唇动了动,每一个字都像是被舌头从喉咙深处硬推上来。
“……喂,你疯了吗?”
“小声点。”罗德里克皱起眉,“我不记得我教过你这样大喊大叫。”
“你不是一直想证明你不输给任何人,想让你的家族更上一层楼吗,我现在给你这个机会。”
“我是想!但是不是用这个方式!”查理先还试图压低声音,然而到了最后一个字,已经愤怒地咆哮起来。
“见鬼,你到底是在为了什么在发疯?你要我砍下你的脑袋,但是我连你找死的理由都不知道!”
“为了世界。”罗德里克皱眉盯着自己袖口的血迹,平静地说。
查理坎贝尔哑口无言。
他的表情就像是看见一具尸体在他面前跳踢踏舞。
“不要摆出这种表情,看上去很蠢。”罗德里克终于抬起头,暗绿色的眼睛望向窗外的夜色,眉头紧拧,就好像有一把刀从那里刻了下去。
“我没时间和你说那么多,时间很紧,外面的圣殿骑士随时都可以冲进来,然后我会被审判,被吊死或者杀死。这是最糟糕的结局。”
“查理,你要割下我的头脑,然后你会成为诛杀异端的英雄,你在教廷之中的威望会迅速上升,并且,会对我以及因我而起的所有事情的处置,都拥有毋庸置疑的发言权。”
查理·坎贝尔咧嘴,白色的牙齿森冷如野兽,他试图笑出来,但是讽刺的声音却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干涩冷酷。
“原来是这样,你输了,却还不甘心,想利用我来替你弥补那最糟糕的后果,保全你可怜的家族。”
“我的家族不需要你来保全,我有几个很聪明的女儿,她们知道如何活下去。至于其他的,你到时候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还有。”罗德里克平静地说,“我们只是失败了,但是没有输。”
男人的声音冷冽而高傲,带着不允许任何人反驳的威严,那是他所习惯的发号施令的口气。
事实上,很多年前,在他还是个被无数人排挤轻蔑,随意捉弄的私生子的时候,能够第一眼就记住这个男人,并不是因为他尊贵的姓氏或者皇帝心腹的身份,也不是因为他所拥有的翻云覆雨的权柄,而是因为他那种冷冷的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逃脱他的掌控,他天生就立于所有人之上,理应支配他们的命运,他将这世上的生命像下棋那样摆在棋盘上,以自己的意志逐一摆弄。
那样的自信,那样的强势,又那样的残酷。
会有孩子不想变成这样的男人吗?
年幼的查理·坎贝尔躲在墙角,忽然发现自己心里的不甘与渴望,那小小的火苗,第一次照亮他孤独的眼睛。
查理·坎贝尔俯下身,沉默地捡起地上的佩刀,雪亮的刀刃上还有凝固的黑红色血迹,浅浅地凝结在放血槽上,他猜测那来自某个倒霉的下人,更大的可能是属于教皇本人,他流畅地换手,银色的刀光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圆满的弧形,刀锋向前,直指罗德里克。
而刀光的尽头,罗德里克微微扬起头,好像在吩咐着,不要弄脏我干净的衣领。
查理·坎贝尔猛的将短刀狠狠丢开,发出一声响亮的声音,锋利的短刀在地上飞速旋转,而他几步上前,愤怒地提起他的衣领,咆哮起来,狰狞的脸像是有恶鬼附身。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以为我是什么东西,‘拿起刀,砍下我的脑袋’,我是你的仆人吗?我是你的家臣吗?我是你养的狗吗?你少来这一套,真以为所有的事情都会按你的预料发展吗?我才不会动手,你……”
而在他的怒吼声里,轻微的脚步声忽然响起,那是并不太高的鞋跟稳稳地踩在白色的花岗岩上,轻轻地,韵律平稳,由远而近,像是盛大的暴风骤雨里奏响一曲低低的钢琴。
那把仍然在不住旋转的锋利的佩刀,被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按住,捡起来。
“谁?”查理猛然回过头,声色俱厉。
那漆黑的走道深处,脚步声清晰而平静,越来越近,高高低低的白蜡有很巍峨的光,仿佛舞台上层层叠叠的金色幕布,随着她的踏入,向着两侧徐徐拉开。
他脱口而出: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