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光厅中, 灯火璀璨,一波又一波激昂的音乐,如同山呼海啸, 将每个人都席卷进喜悦狂欢的浪潮之中,花朵般的舞裙一朵连着一朵, 仿佛永不厌倦般地绽放, 忽然有英俊的年轻人跳入舞池之中,跳起一支“红山鹰”,这是由神皇凯撒时期士兵出征前的饮酒仪式而演变而来的舞蹈,古朴而勇毅, 却很少有年轻人忍得住练习中的辛苦。
这年轻贵族的矫健舞姿立时让他大出风头, 湖光厅的焦点从鲜花般的舞裙转移, 每一个人都为他回过头, 连声欢呼,鼓掌赞叹。
喧嚣声越来越响, 好像连烛光都被这声音挤的逼仄, 要挪出地儿来,给他们狂欢, 一扇扇巨大的落地窗映着一点火光, 暗暗的,不太明亮, 像气泡酒里还没溶完的冰片, 剩着一点, 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明灭不定。
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按在窗玻璃上, 苍白的手倒映在漆黑的夜幕里, 像是从狂风暴雨里有湿漉漉的鬼魂伸手进来, 黑发的少女远离喧嚣与热闹,站在落地窗前,静静望着窗外的暴雨,只离她一臂之遥的,还有一个挺拔的少年,不远不近的站着,好像和她是一起的,又好像仅仅是恰好并肩站在这里罢了。
整个世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狂暴的雨点倾泻而下,毫不留情地击打在薄薄的的窗玻璃上,沿着玻璃往下流淌,那声音密密的,很沉重,喧哗和欢笑被掩盖过去,整个世界都浸在这铺天盖地的声音,没有别的声音,也没有别的人。
听得久了,就会渐渐泛起了一种,近似于困意般的悲伤。
年轻的公爵隔着窗玻璃,望着这摧枯拉朽的暴雨,慢慢地想。
北境很少下雨,总是在下雪。
一年好像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冰天雪地之中,一到下雪天,寸步难行,许多人便不再出门,将自己锁在家里,躲在小小的堡垒里,小心翼翼地窥视这严寒而危险的世界。
那是如此寂静的天地,白色的雪,黑色的树枝,以及尖尖的利剑一般刺入灰色天空的城堡的塔尖,年少的他坐在窗边,望着外面无穷无尽的大雪,总觉得也许这个世界的尽头就是一片茫茫的雪原,那里无声无息,落雪纷纷扬扬永不停息,足以把时间都冻结。
从厚厚的大门的缝隙里,隐隐约约传来走廊尽头的声音,父亲和那些女人肆无忌惮嬉闹玩耍,又尖利又刺耳,那些女人对那沉溺于酒色的北境主人毫无恭敬之意,她们甚至可以哄那醉醺醺的男人跪下舔她们的脚趾头,玩尽一切愚蠢又放荡的游戏。
她们胆大妄为,跋扈自恣,在这城堡里敢于对任何人颐指气使,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要将这古老寒冷的城堡化成灰烬。
唯独一个人,让她们畏惧不已。
年少的海因里希。俊美非凡,又冷漠异常的海因里希。
当他淡淡地望过来,眉目中的厌恶一闪而过时,她们无一例外的,都一瞬间升起被孤狼咬住脖子的窒息惊慌。
她们总觉得,那年少的主人厌恶她们的下—贱与愚蠢,痛恨她们勾引他的父亲堕落荒—淫,迟早有一天会将她们一个接一个杀死,丢到雪地上,被群狼分食,亲手清洗家族的污点。
她们为此日夜忧惧,难以安寝。
可是这其实完全是她们的妄想,让她们胆战心惊的年幼少主甚至不记得她们的脸,他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她们,对她们的印象只有浓郁的无孔不入的香水味,甜腻又糜烂,像烂透了的水果,出现在这冰天雪地的城堡里,格格不入,让他厌恶不已。
所有人都很怕他,甚至连父亲也是,据说他的长相很像早死的祖父,那位残暴又勇猛的老战士,如今这位北境之主至今都会在深夜里痛哭醒来,大叫着“父亲原谅我我会用好剑的……不要打我!”,而当他看见被他惊醒而来到他房门前的儿子时,往往会尖叫着往女人的怀里钻去,咆哮着“把他带走!”
海因里希不作一言,安静地转身离去,一片昏黄而寒冷的走廊上,依稀有父亲的哭泣和咒骂追在身后,他慢慢地走,踩在烛火的微弱光晕里,面无表情。
有时候他会有种不可思议的错觉,这个城堡也许只有他一个活人,他会在窗边,从白天坐到夜晚,看着大雪纷飞,天地一遍遍被白雪掩盖,所有的东西都失去形状,直到亚历克斯出现,将他从窗台上抱下来,说,少爷,到了该休息的时候,小孩子不应该晚睡,会长不高的。
而如今,他离那冰雪的世界有千里万里之远,他置身这样一场磅礴的大雨之中,像是怒涛翻卷的大海上栖身一艘独木小舟,而离他最近的人只有他的未婚妻,她的手掌覆盖在玻璃上,眼眸映着夜色中的暴雨,那暴雨轰轰,下在窗外,也像是下在她的眼睛里,潇潇不歇。
那么全神贯注,又什么都没有看着的,迷惘的眼睛。
“真是个让人不安的夜晚啊。”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黑色长袍的莱因神父缓缓走到窗边,凝视着暴雨鱼,英俊的脸庞中闪过一丝忧虑。
“这让我想起诸神决战的那一夜。”
“众神再也无法忍受黑暗神的残暴,他们祈求光明神带领他们,讨伐黑暗的逆臣,整个天地都笼罩着黑夜里,雷声大作,风雨交加,支撑起天地的世界树战栗不已,几乎被拦腰折断。”
神父低声说:“……那样的场景,一定和今夜一样可怕。”
年轻的公爵轻轻挑了挑眉,他见惯了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仓皇地低下头去,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他面前仍然滔滔不绝。
莱因神父对他温和地笑了笑,这个虔诚的信徒在任何场合都喜欢以神作为话题的开端:“很多人都认为这是创世圣经里最好的一节,我却并不这么想。您呢?”
公爵并没有回答,神父也毫不在意,微笑着说了下去:“我更喜欢创世圣经的开篇,在那一节里,神创造了世界,这世间原本一片空茫,唯有光充塞一切,神独自在这光中,一千年,一万年,忽然之间,某个瞬间,他察觉出这天地间只有他一人,于是他落了眼泪,这一滴泪里诞生了众神,诞生了世界,诞生了世间的一切。”
“多么神圣和伟大啊,不是吗?”
“……真是悲伤。”轻轻的,微不可闻的声音响起。
神父有些惊愕地循声望去,看见黑发的少女一只手按在玻璃上,静静望着夜雨。
他微微一怔:“你是觉得,神在这光中孤独地活过漫长的岁月,十分令人悲伤吗?”
“不,”少女说:“在孤独地活了一万年,才发觉自己如此孤独,才为此感到悲伤……这是个悲哀的故事。”
她的口吻却非常平静,并不是像为此真的发自肺腑感到悲伤,仅仅是认为这个故事,应当以悲伤来评价。
神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我的老师也曾经这样说过。”
“他说这其实是个悲伤的故事啊,我们的神那么的强大,那么的爱我们,爱这世界,可是他自己是如此的孤独,孤独到甚至连自己的孤身一人都要很久很久后才能察觉到……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这更悲伤的故事了。”
提起自己的老师,神父一直温柔儒雅的脸上露出少见的灿烂微笑。
“没想到还能见到和我的老师想法近似的人啊。”
“红衣主教玻瓦尔……你的老师。”海因里希淡淡地说。
莱因笑着说:“是的,他是个稍微有些特别的人,即使在七位红衣主教中,也十分与众不同,如果您见到他的话,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一位教皇,一位圣女,和七位红衣主教。
这三者,便是教廷枢机的构成。
这一任教皇据说是个深居简出的老人,他并不喜爱世俗的权利,只潜心于书房之中,埋首浩如烟海的典籍,寻求神之教诲。
教廷的诸多权力,更多的旁落在七位红衣主教的手中。
也许为了压制住今夜心中隐隐的不安,又也许是这一年来,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了老师的名字,莱因很想继续说些什么,他望着暴雨,笑着道:
“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第一次听老师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甚至还哭了呢。我对老师说,我会好好学习的,会顺从神的教导,会变得虔诚恭敬,会每天都祈祷,一遍又一遍地念诵□□字……只有一点点也好,如果能够减轻神的悲伤,不管什么,我都会去做的。”
海因里希看了他一眼。
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崭露头角,前途无量的年轻神父,在权利斗争错综复杂的教廷里举足轻重,拥有无数不必言明的特权与超然地位,被许多人默认红衣主教玻瓦尔的接班人,竟然会是如此天真的人。
莱因神父善于言谈,并且相貌英俊,身边总是热热闹闹,围满了向他寻求答案的人,然而,今夜,他身边并没有迷途的信徒,只有一对未婚的夫妻,他们看上去并不相爱,却冷淡的像是一面镜子的两侧,不需要他给出任何答案。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安静与冷待,却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安心,好似……故友重逢。
也许是今夜暴雨呼啸,空气潮湿,这本就是个应当于灯下思念过往,无声怀念过去的夜晚啊。
于是,他也不再开口了,和两位今夜初识的朋友一起,静静站在落地窗前,望着大雨滂沱,仿佛有巨大的野兽在夜色里愤怒地咆哮,于漆黑的夜色里,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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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散去时,天色已经微微发泛出淡紫色,暴雨已然停歇,地上到处都是落花和积水,许多人还未从宴会里的狂热里抽身,依然脸色发红,眼睛闪烁,有些人却已经困倦的走路都艰难,要仆人将他架起来,才能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
长长的台阶边,一丛白色花树的阴影里,立着一个银色头发的男人,脚下是满地被昨夜暴雨打落的白色落花。
冷幽幽的,潮湿的香气。
英俊非凡的,见了一面就永远不会忘记的男人。
他仰起头,眼帘微微一抬。
他等待的少女却已经走下了几截台阶,然后停步,向他伸出手。
他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会儿,将按剑的手抬起,掌心向上。
少女将手放进他的掌心,借助他的搀扶,轻轻地跃过台阶下的积水,水洼里漂浮着的白色的花瓣,被紫色的裙摆微微拂过,像是小船地晃了晃,微微打着旋儿。
玛丽在路边等候着,熟练地从阿诺德手里接过女主人,目光往后一扫,轻轻哎呀了一声。
伊斯特回头望过去,高高的白色台阶之上,有一双若有所思的烟灰色眼睛。
她和他的目光在半空中无声的相撞。
也是只是一瞬间,她收回视线,转过头,平静地对玛丽说。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