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轻快而活泼,说完还很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玛丽从女主人的态度里看出了许可的意思,咽了咽唾沫,贴着墙壁,战战兢兢地从茶几上取过一柄小刀,刀柄上镶嵌着秘银的外壳,精细的手工花纹,蔷薇缠枝,鸟雀振翅欲飞。
“你真好心,亲爱的,多谢。”女人抛了个媚眼,接过小刀,指尖在刀锋上轻轻划过,仿佛是在评估锋利程度一样。
下一刻,银光一闪。
“啊——!”玛丽尖叫一声。
魔女握紧刀柄,刀尖直直捅穿手掌心,鲜血四溅。
女人脸色煞白,似乎因为疼痛而面容扭曲,然而只是一瞬间,她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地拔出鲜血淋漓的小刀,还有余裕对女仆做了个噤声的口型。
含笑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
“嘘。只是代价而已,不要惊慌嘛。”
“代,代价?”
女人却并不再回答惊慌失措的女仆,她用完好的手拎起裙摆,看向房间里女主人的位置,明明之前还是一副轻佻放荡的模样,行礼的仪态却出乎意料的端庄优雅:
“非常抱歉,尊贵的小姐,还没有正式和你打招呼,请您不要怪罪。我是塔兰,变形魔女,如果您有圣殿骑士团的朋友,或许可以在七十三号净血密令上找到我的名字。”
“不过。”
还没有严肃到一分钟,她又俏皮起来,眼睫毛底下的蓝眼睛往上瞧,欢快地眨了眨,“我本人可比画像好看多了。”
良久之后,女主人的声音轻轻响起。
这还是她在魔女走进房间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可是却不像玛丽想象的那样,在询问那个听上去就很可怕的净血密令,而是问了一句她不太听得懂的话。
她说:“魔女,都要这样吗。”
“怎么会呢。”变形魔女却显然听懂了,她向女主人展示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背,口吻轻快地说,“这只是我自己的代价而已。”
于是伊斯特点点头。
“代价不一样。”
热情开朗的魔女理所应当地说:“当然不一样呀,世界上不会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不会有两种相同的代价了。又不是人类的魔法师,还能念出相同的咒语。”
“不能使用魔法咒语?”
变形魔女忽然噗嗤笑了一声:“小姐,您还是不明白啊,教廷不是告诉过你们吗,魔女不是人类,绝对不是。”
“这可不是谎话哦。”
伊斯特平静地看着她。
变形魔女眼睛明亮,没有受伤的手高高举起,说:“小姐,您知道什么是魔法吗?”
“是术,法,和权。”
一根手指竖起。
“无穷无尽,不可见,不可知,光明神赐予人类的魔网,越是理解魔网,就越是接近神的恩典,这是法。”
第二根手指竖起。
“魔法阵与咒语的正确,会在人类与魔网间建立通道,这是术。”
第三根手指摇了摇。
“而掌握了术与法的魔术师,就拥有权,能够支配人类无法支配的力量,得到近似于神的权能。”
“但是。”
变形魔女将攥成拳的手指打开,向舒展的掌心吹了口气,笑眯眯地说:
“那是人类的规则。”
“魔女是不需要术,不需要法,却能够行使权的生物。既然魔女不是人类,那么又怎么会使用魔法咒语呢,即使我们需要使用咒语,和人类也不是同一个体系的。”
“魔女,是天然就拥有权的生物。”
魔女的口吻平静,从容,却又从那从容里,听得出一种并不刻意的骄傲。
“但是,权是唯一的。”
房间中央的少女却并没有为这波澜壮阔的话语而蛊惑,她始终带着一种漠然的冷静,好像在听取一场与学术有关的报告,她很安静地,轻轻地,对魔女的发言下了结论。
“权是唯一的,却并不是无偿的。对吗。”
变形魔女安静片刻,蓝色眼睛闪了闪。
“……小姐,您的聪慧,使我几乎都要怀疑您是不是圣殿骑士□□来的了。”
“不过,这只是个玩笑,哪儿会有这么英俊的圣殿骑士啊。”
变形魔女说到这里,向一直默不作声的阿诺德抛了个媚眼,她其实并不是个生的十分貌美的女人,五官至多称得上清秀,头发枯草一般的黄,但是她言谈举止之中,又自有一种引人注意的风情妩媚,叫人印象深刻。
“更何况,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狼人呢。”变形魔女笑嘻嘻地说。
玛丽这次很有先见之明的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能看出来?”伊斯特轻轻问。
“当然啦,不是人的生物,总会对彼此有点感觉吧,就像阴沟里的老鼠,隔着半条街都能闻到彼此身上的味道。”
变形魔女笑着摊开手,伤痕累累的一双手,如今这个房间里没有人不明白这些伤到底来自何处:“小姐知道我为什么敢来这里吗?”
“如果不是这位狼人先生的话,我是绝不会离开地下街,乖乖前来的。”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这么体面的同胞呢——大家都不是人,姑且算同胞吧——穿着整整齐齐的漂亮衣服,表情像冰一样冷漠至极,明明有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却一点被觊觎侮辱的迹象都没有。”
“他把我身上的男人拉开,丢出去的时候,我几乎惊呆了,怎么会有人类这么善待阴沟里的老鼠呢……啊,对不起,我似乎不应该在一个尊贵的小姐面前说这个,不过,既然您认识阿丝忒尔,那我应该也不必隐瞒。就像您知道的,我在地下街做暗女昌,用的假名叫凯瑟琳。我的生意还不错。”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魔女是没有身份的,没有人会雇佣我们,而出卖我们,则会得到很大一笔钱。不像阴沟里的老鼠躲在地下街里,隔绝天空的视察,悄悄咀嚼残羹剩饭,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小姐您知道魔女审判吗,那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前几天,我听说大教堂那里又在举行处刑魔女,怕的要命,生怕那是阿丝忒尔,如果您们不来找我,我过两天也要冒着危险从地下街上来,去大教堂看一看的。”
“幸好不是她。她长着一副聪明相,但其实是个傻姑娘,不瞒您说,她实在个脑子不太灵光的蠢货,真不知道是怎么有幸认识了您这样的贵人,如果她有什么言语冲撞,请您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如果您还有什么感兴趣的事情,我很愿意讲给您听,今夜还很漫长,不是吗,但是还请您先告诉我,阿丝忒尔在哪里,她会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和暂住地,一定是很信任你们……可以让我见见她吗?”
一直气定神闲言笑晏晏,随手刺穿自己手掌,面不改色地称呼自己是阴沟里的老鼠,并且始终从容不迫的的魔女,在这一瞬间,蓝色眼睛里终于流淌出忧虑和紧张。
玛丽忽然有些心酸。
她不太能听懂小姐和这个魔女在说什么,你来我往,好像在说什么很了不起的话,可是至少也终于听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人一进来就那么热情高兴,滔滔不绝地说话,说的那么多,那么急,都的他们谁也没有听过的事情,好像很快乐,很自信,好整以暇,不慌不忙。
可是实际上,她那么着急,那么忧虑,才拼命地和小姐说话,用许多许多的秘密,向小姐表达自己的友好。
她太想见失踪很久的同伴了,才冒着巨大的风险从阴暗的地下街里走出来,来到天空底下。
地下街。
一想到那个地方,玛丽就感到有种恶心的呕吐感涌上喉咙。她不能想象一个女人怎么能够轻描淡写地谈论起这样的生活,那绝对是比死更加痛苦的地狱。
能够忍受这种侮辱,也要活下来的人,一定是有着一个更大的,值得忍受这种屈辱的,艰苦至极的理想。
也许是因为小姐的态度太过平静,好像魔女不是什么特别的人似的,以至于她也模模糊糊的觉得,这个眼前看似聪明轻快,实际上却忐忑不安的女人,好像真的有点可怜。
因为,已经见不到了啊。已经死掉的人,怎么能够再见呢。在她在地下街苟延残喘,忍受屈辱的时候,她的同伴正在广场的欢呼声里,被火焰烧成灰烬。
这也许就是命运吧。
……是小姐也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
变形魔女立在房间中,忍住心里的焦急与不安,咬住嘴唇,避免自己忍不住出言催促。
烛火静谧的燃烧,隐约的噼啪响声,晃动的橘黄色光晕里,黑发的贵族少女终于有所动作,她安静地抬手,纤细白皙的手指直直指向前方。
在变形魔女茫然的表情里,她轻轻地说:“在那里。”
“什么……?”
变形魔女迅速转过头去,然后她身后依然空无一人,只有一片虚幻的光影,水波般荡漾不定。
黑发的贵族少女似乎很隐约地眯了一下眼睛,像是在努力辨认什么似的。
然后,她说:“在说话。”
口吻很平淡的,没有任何起伏和情绪。
“在说,‘塔兰,为什么要全部都说出来啊,还说我蠢,你才是个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