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青的海面, 水天相接。
今日的阳光不甚耀眼,如杯中琥珀酒,微醺。碧蓝的海面载着淡金的日光, 微风轻抚, 沉静的海面荡开波浪, 破碎的金色日光散落,宛如黯淡的星子沉没。
白色的桌脚, 白色的木椅脚, 浸没在海水中。坐在白色木椅上的人, 也光脚没进水面,踏着底下柔软的海砂。
“小心着凉。”
不合时宜的出声提醒。
手肘放在桌上虚靠, 一截洁白的手腕如藤花般垂落, 在微风的托举下懒洋洋晃动了下, 动作轻柔而优雅。
随后,那双灰蓝眼眸轻飘飘地望过来, 弧度优美的嘴唇旋出笑来:“怎么, 你关心我吗,景光?”
读到最后的名字, 他的咬字略紧, 像是享受此时肆意的玩---弄。
诸伏景光愣了愣,猫一般的琥珀眼里, 微微一眨, 水光潋滟。然后, 他垂下眼眸, 遮住这本不该的恍神。
旋即抬起头, 微笑着抱怨道:“真是的, 应该要跟从前一样叫景光哥吧。”
半真半假的话, 得来的只是一声哼笑。
手肘从桌上撤走,奇峰整个人瘫倒在白色木椅上。重心的转移让椅子倾斜,若非一只脚勾着桌脚,身穿白色西服的青年连人带椅即将坠进水中。
维持着微妙的平衡,青年眼睛望着天,懒懒地眯着眼,抬手用一根手指挑起旁边一段垂着的银链。
银链闪闪,顺着青年那慵懒散漫地挑指,一线流光往前,追溯到诸伏景光的手腕。原来,他手腕上叩着一副银色手铐,正是那手铐的银链。
修长白皙的手指慢行滑来,像是滑行在黑白琴键上的从容。
他手指一转,将银链绕在指尖,猛地探指过去戳脸,诸伏景光忽然偏了偏脸,躲避以后,轻咳两声缓解尴尬。
“景、光、哥。”奇峰一字一顿地喊道。
更加引来诸伏景光一阵咳嗽,呛咳得激烈,仿佛真被吓到了。只是他始终低垂着眼,不肯看眼前的青年。
然后,那根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挑起男人的下颌,动作轻慢。
琥珀眼霍然睁大,像是震惊着晃动瞳孔的猫咪。
这副惊吓至极的模样,俨然取悦到青年,他仰面大笑起来,笑得倾斜的木椅摇摇欲坠。
在肆意的大笑中,诸伏景光再次确认,这个叫奇峰的青年,的确是抓到他们的人。
他甚至不惜利用过去的身份优势,将他和阵平等人一网打尽。他喜欢这种猫玩老鼠的掌控感。
笑完以后,奇峰坐正,左手手肘搁在桌面上,右手两根手指轻敲桌面,犹带笑意:“别生气,刚才只是一点吸引你注意的小玩笑。”
诸伏景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他。
“你比阵平,多一点耐心。”奇峰称赞道。
猝不及防地提及好友,诸伏景光先是愣了愣,再听懂其中的言下之意,忍不住出声替好友辩解道:“阵平他只是……”
撞上青年饶有兴趣的目光,诸伏景光意识到,又是恶意的玩---弄。
他长长吁了口气,微微扭脸,躲开那目光。
解释什么?
解释阵平他是因为太喜欢弓奏,所以才痛恨现在的奇峰吗?
难道自己……不是吗?
然而,消灭掉那些现在看来多余的情感,现在的虚与委蛇,只是为了那唯一的希望,自己的挚友降谷零。可是,如果让零逮捕奇峰……
禁锢在银色手铐的双手,痛苦地握紧。
一览无余的晴空,不远处,有什么从下方蹿上。
眼角余光瞥见,诸伏景光心生疑窦,表面还得装作浑不在意。心内正乱糟糟的,猜测那是什么,便听见身边人揭露了答案。
“别担心,那只是烟花。”说着话的青年,正坐起来,胳膊靠在桌面,手撑着脸望着天。
烟花再浓烈,在白晃晃的天际,也恍若轻描淡写的一点透明句号。
支颐看着不远处的烟花,奇峰满脸兴趣缺缺,忽然说道:“在车祸的时候,他已经快不行了。整个车子翻转过来,像只濒死的甲壳虫,而在里面的他,像是虫子那可怜的被挤压的心肺。”
诸伏景光怔了怔,很快意识到,他再说三年前,弓奏遭遇的那场车祸。
那场车祸,改变了所有的一切。
双拳骤然攥紧,连平静面容也无法伪装,琥珀眼的男人深锁起眉头。下一秒,他疑心是陷阱——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强制自己舒展起眉,假装若无其事。
仿佛没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奇峰托着下巴,继续说道:“那个时候,他很害怕,也很孤独。一个人要死了,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吧?可是,他害怕得很厉害,想要嚎啕大哭。虽然车祸重伤的身体,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想起过去的弓奏,那个眼神亮晶晶的小孩,笑容宛如整个春天的樱花盛放的少年,濒死那样的无力,诸伏景光心脏与胃都紧紧揪成一团,有种随时要呕出来的错觉。
灰蓝的眼眸扫了强作镇定的诸伏景光一眼,奇峰拿着这把回忆的刀持续凌迟他的灵魂:“在那种痛苦无助的时候,即将死去的他,脑海里停驻的,除却父母的身影,还有那住在对面的那几个哥哥。
“那一刻,他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于是,他微笑起来。
“现在想想,快死的时候,想到身边的人,然后就笑起来,不再恐惧死亡与疼痛,不是很奇怪吗?”
奇峰客观地批判道,眼风扫过去,却在那双潋滟的琥珀眼中,察觉到自己面部的变化。
那一缕残留在嘴角的微笑,出现在他的面容上。
仿佛那个逝去的亡灵,再次复活,降临在他的体内。
啊那时候,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其实清楚地记得。灭顶般的死亡痛楚,清晰地刻在脑海,但内心还是如隔着层透明薄膜,无比明白,那来自另一个人。
一个死去的人,而不是现在的奇峰。
想到这,他伸出手,用大拇指按压住翘起的嘴角。再抬眼,看见坐在身边的诸伏景光面如死灰。
那双溢着潋滟水光的琥珀猫眼,也凝成化石般的死寂。
“弓奏他……”诸伏景光喃喃道,张了张嘴,没有说下去。
诸伏景光想,自己并不比好友阵平聪明几分。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弓奏真的死了。
手上银色手铐“哐”的一下磕座椅上,猫眼男人也没有心力再管,他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看着眼前男人彻底丧失意志,奇峰觉得诧异。
大拇指指腹摩挲着弯起的唇角,弧度略略突兀。青年想到的,却是那回忆的温暖。
正是那温暖,才有了濒死前的微笑。
奇怪的体验。
“我不就是他吗?”摩挲着勾起的唇角,奇峰冷不丁地说道。
诸伏景光没有回答。
过了许久,他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向身边的青年。灰蓝的半长头发,同色的眼眸,唇角的嘲弄笑意,增添了一份魔魅之气。
“奇峰先生,你与他并不相像。”
“他已经死了,不在了,接纳现在的我。”
潋滟的琥珀眼缓缓睁大。
“哐!”
银色手铐重重砸向桌面,诸伏景光厉声道:“你这种人,死了只会无数包括我在内人叫好!这辈子你都不会是他,不要妄想了!还请你不要侮辱他了!”
拥有一双琥珀猫眼的男人,首次抛却自己适时的温柔伪装。他真正的温柔,从来不给敌手。
面对男人的怒火,奇峰颇感无趣。
他缓缓地抹去嘴角弯起的弧度,宛如唇边的一道血迹般,彻底地将它抹净。
魔魅之气顿消,取代而来的,是青年平静到肃杀的面容。
海风吹过。他站起身来,撩起一丝被吹乱的半长鬓发,眼睛望向不远处的某座小岛。
灰蓝的眼睛折射着光,像冷锐的刀刃。
诸伏景光很难说后悔,也很难说不后悔。如果再有一次,他清楚自己还会这么做。
奇峰他想要替代弓奏,他怎么敢!
海潮哗哗地拍打岸边,白色碎沫堆叠,海岸线层层铺展,深浅不一。
海风腥咸,失却这气味,周遭安静到失去言语,只听见某种念头成形的轨迹。
“这烟火,果然在白日燃烧不起来诶。”奇峰忽然道,语气轻快。
“下次。”他扭过脸,郑重道,“下次,我会给你看一场白日焰火,景光哥。”
骤然的亲昵称呼,让诸伏景光微微皱眉。
他意识到青年没有死心,还是想要成为……弓奏。
……也许,这是个可以突破的心理防线?
这个想法,是基于诸伏景光公安精英的理性思维。虽然现在他最痛恨的,也是这一点。
他……做不到。或者说,是不想做到。
很快,奇峰给予他的,是沉重的打击。
[成灰也扑火。]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