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奏从梦中醒来。
正午的阳光透窗洒进来, 轻梳着少年浓密的睫毛,再悄悄探进那双睁开的灰蓝眼睛。
被光晃到,弓奏嘤唔一声, 抬起胳膊盖在脸上。坐在床边的诸伏景光看见,连忙起身, 到窗边拢住帘子。
“现在好点了吗?”说着,猫眼青年俯身望着躺病床上的少年。
遮眼睛的胳膊往上抬, 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脑袋,触感不是柔软的头发,而是层层缠绕的绷带。
弓奏这才回想起之前的事。当时机车党当众纵车, 要碾压弓奏与女孩, 一旁的诸伏景光来不及阻止, 正跑过来时——
嗖的一声, 带头纵车的机车党人突然轮胎爆裂, 整个人往后仰倒,彻底摔在地上。
接下来的局面,便有在职警察诸伏景光控制住。
摸着现在隐隐作痛的脑袋,少年回想起那声音,极为细微,但是早已经有所猜测。
是……零哥吗?
想到这, 少年骤然起身, 急急抓住景光的胳膊问道:“景光哥,零哥、零哥他……”
景光低头, 看见少年抓着自己的胳膊,轻轻摇晃。这个疑似撒娇的动作, 让他眼睛漾出笑影, 转念一想, 是不适时宜的,便很快回答:“零没有事。他正在公安厅加班。”
一听零哥还在,少年心上一松。梦境带来所有的阴影,一扫而空。
“关于这次机车党事件,”诸伏景光字斟句酌,“待你伤好,需要去公安厅作证,可以吗?”
“嗯!”弓奏乖乖点头。
只要不像梦境那样凄惨,零哥不会突然消失,只是作证一件小事,这算什么!
狂点头的少年突然涌上头晕恶心,忍不住扶住脑袋,虚弱道:“景光哥,我有点想吐……”
“忘了说,你保护女孩脑袋磕到地上,有轻微脑震荡呢。”诸伏景光温柔地提醒道,“需要一段时间的静养。”
“好哦。”弓奏再次乖乖点头。
再讲几句,医生来检查无碍,说几日后便能出院回家。在病房门口,诸伏景光跟医生详细询问少年最近如何休养身体,聊了半小时,待悄声推门回去,发现弓奏已经闭眼假寐。
景光轻轻笑一声,轻轻关上门,不再打扰。想着他醒来会饿,抬脚去便利店买点食物。
弓奏再次沉进方才的梦里。
梦里,他是一株玫瑰花,是玫瑰园里上千成万的玫瑰之一,泯然众人。
所有的玫瑰花都是美丽精致,宛如一个轮廓而出,也扼杀掉一切的不同。
仿佛有这样的时刻,在生命里。
舞台之下,灯光背面,无数的欢呼声簇拥着,用所谓的赞赏给予少年那纤巧精致的花环,戴上他头顶——脆弱又美丽的王冠。
可身边的,投来各异的目光。起初是钦羡、鼓励、认可,却逐渐变嫉妒、不满、嘲笑,阴暗的黑色目光将他包围,处于那些黑暗的视线中,弓奏再也分不清楚,什么是善意,什么是恶意。
头顶美丽鲜艳的花环,悄然凋谢,几瓣玫瑰灰的花瓣落下,遮蔽他的眼睛。再看清时,不仅仅是身边。
舞台之下,欢呼声也变了,变成黑色的。黑色的浪潮,宛如淤泥般,扑向少年。
而他呆立着,不能动。
头顶那枯萎的花环露出狰狞本貌,凋零的花叶之后,唯剩那干枯尖锐的花刺。它们,深深扎向少年。
少年洁白的额头沁出血来,鲜红的血迹顺额而下,冲刷着他,宛如婴儿在教堂所受到的祝福洗礼。
在传说里,耶稣才能让枯萎的荆棘花环重新绽放。只有圣人,才能享受万千磨难以后独有的完美奇迹。
弓奏他,只能一瞬不瞬地看着那黑暗的浪潮,和着沿额角流下的血泪,将整个人淹没。
归于平静。
他成了玫瑰园里的一株玫瑰花,与上千成万的玫瑰花,无一不同。
不、不不,不——!
少年从心底呐喊。
他有宠爱自己的开明父母,有独一份的事业,有着众人相赞的音乐天赋!又怎么会跟他人相同!
呵。
一声蔑笑,极为轻微。弓奏猛然回首,却只见美至绚丽的玫瑰花丛,一样层层叠叠的鲜红花瓣,一样肥美翠青的嫩叶,一样妆点自身的尖刺,忽然就辨不清了。
……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同?
心底陡然滑过这一声疑问。他不敢追究是谁的声音。
花叶随风而动,发出轻轻的哗哗声,似在笑,似在嘲。
可是,没有什么声音回答那心底的疑问。
弓奏沉默。
渐渐地,他真的变成了玫瑰园里的一株普通玫瑰花,呆立在玫瑰园边缘,与前排或后排的玫瑰花,并无二致。
某一天,匆匆路过的行人里,有一双腿停住。
那双腿的主人蹲身,望着眼前的这一株玫瑰。他有着黑色卷发,明亮的黑眸。
他大大咧咧地蹲着,撑手托腮望着眼前的玫瑰,似乎没有看到其他株。黑色卷发的青年蹙着眉,像在思索,又像是在生气,然后鼻子里重重喷出一口气。
炙热的气息吹得眼前的玫瑰偏了偏,往后仰倒。
而这时,黑卷发青年伸出手,轻轻扶住玫瑰的花枝,茎秆的尖刺扎进他的手指,等他抽出手,很快沁出血滴来。
被扶起的玫瑰枝叶颤抖,像是在害怕,像是在后悔。
而黑卷发青年吮了吮指腹的血滴,毫不在意,再次托腮呆望着眼前的玫瑰,忽然一拍大腿,骤然起身,“好,你有个名字。”
说着,他弯下腰,温热的呼吸拂过玫瑰的花心。
“——弓奏。”
玫瑰花颤抖着,抖得越发厉害。
这只是最开始的奇遇。后来,还有更多。
有着双圆圆猫眼的青年来过。他蹲身,伸出手,用手指轻轻点了点玫瑰花的花叶,仿佛在打招呼。
然后,他用洁白的绢巾,轻轻地拂去枝叶上的灰尘。
动作温柔至极。
“我知道你的名字。”他低头擦拭着叶上灰尘,语气恰如动作般柔和,又有一丝他人无法撼动的坚定,“你是弓奏。”
在那坚定之中,玫瑰花慢慢想起真实的自己。
弓、奏。
……是有谁始终这样叫着吗?
玫瑰花疑心着,然后看到闯进玫瑰园里的人。他一头金发,皮肤深色,却是高鼻深目,长相优越俊秀。
成千上万的玫瑰花,金发青年都只是匆匆路过。来到玫瑰园边缘,他扫视一眼,驻足。
“弓奏。”金发青年语气平静,“我要离开了。”
本该是初次相遇,这句话却让玫瑰花抖得枝叶凋落,抖得不成样。
不、不不、不!
不可以!
如果没有这些人,没有这个人,没有在这成千上万的玫瑰园里一眼便识别,或者说在茫茫人海里彼此的眼神、乃至于心的接纳与确认,自己与其他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弓奏呐喊着,颤抖着伸出手,却只是脆弱柔嫩的花叶在抖动。
他抖得更厉害了,因为知道自己压根留不住他。
“……零、哥……”字眼呢喃着,最终因那头也不回的身影,满心失去的恐惧触底反弹,将从前那沉甸甸黑压压的多余期待彻底粉碎。
唯有那个名字,破口而出。
“零!”
恍然间,弓奏又恢复意识,想起这是个梦。梦外景光说过,零在公安厅加班。
可是之前那些离别的征兆,弓奏内心不是不知道。
梦里那身影越来越远,少年大喊出声。
“你是为了什么才留下来,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