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在那张小小的沙发上, 亚露嘉和奇犽先后合上了眼。
一个是普通小孩的身体素质，扛不住情绪的大起大落，哭累了；一个则是在受到刺激的情况下, 硬生生拔出念钉后，身体发出警告信号, 急需休息。
季黎被两个人夹在中间, 手指、胳膊、衣角就不说了，连散开的长发都让他们抓得紧紧的，睡着了也不肯松开。
她怕吵醒他们，只能放轻呼吸, 一动不动地跟着躺下来。
但季黎怀里的孩子却忽然抬起了手。
【季黎。季黎。季黎。】
银蓝色的眼睛化作漆黑, 拿尼加伸手, 小心翼翼地触碰季黎的眼周。
温热的, 柔软的, 完好无损的, 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作为诞生自黑暗大陆的生物，拿尼加眼中的世界与任何人都不同。
即便席巴和糜稽等人会相信“绯红眼只是念能力的产物”的说辞, 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那是属于季黎的一部分。
从血肉中被剜出来的, 饱含生命力量的真物。
像是不知道该如何用复杂的人类语言去描述此刻的心情, 拿尼加只能像学语的雏鸟那样，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对方的名字。
【眼睛。亚露嘉说……很痛。季黎，很痛？】
不明白什么是痛苦, 拿尼加只知道，这是亚露嘉很讨厌的、非常非常不好的东西。
——不好的东西, 不希望季黎有。
于是她冲季黎张开手。
【命令！拿尼加, 厉害。季黎, 不痛。】
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拿尼加突然直起腰，看着季黎的眼睛，很认真地补充。
【愿望。拿尼加，没有，听别人的。拿尼加，有，自己的！】
…………
六年前。
最后的“命令”。
“拿尼加，从现在开始，不论任何人跟你‘请求’，都只可以对我和奇犽撒娇。”
【就算没有请求，没有命令，不去做个有求必应的乖孩子，我们也会继续夸奖你。】
“所以，不要再去听你不喜欢的‘请求’了。”
【去实现自己的愿望吧。】
“明白了吗？”
【可以吗？】
“——好。”
…………
拿尼加现在的愿望是季黎不会痛。
是她自己的愿望，所以没有破坏和季黎的约定。
确认自己并没有不小心做坏事后，拿尼加便乖乖地仰起头，等待季黎“命令”自己。
除非触发“命令”或者“请求”的规则，她无法自行使用自己的力量。
季黎伸手将拿尼加拥在怀里。
【拿尼加遵守了我们之间的约定。真棒！拿尼加是和亚露嘉一起，并列世界第二的好孩子！】
【不过，已经不痛了哦。没关系。你看，眼睛都好好地待在这里呢。】
拿尼加闻言，困惑地歪了歪头。
视线扫过旁边装在容器里的绯红眼，又看向季黎漂亮的、一点伤痕都没有的黑眼睛，她陷入纠结。
【……季黎，不痛？】拿尼加犹豫地问。
于是季黎用笑容回应她。
笑，是开心的意思。
拿尼加喜欢季黎笑起来的样子，非常非常喜欢，和喜欢奇犽一样喜欢。最喜欢！
于是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她开心地钻进季黎怀里，把耳朵贴到季黎的心口处，听着心脏一下下跳动的旋律。
拿尼加也喜欢季黎的心跳声。
季黎便就着这个姿势，轻轻用手指梳理拿尼加（亚露嘉）的那头黑发。
过了一会儿，等拿尼加昏昏欲睡的时候，她才迟疑着开口。
【这个是我的秘密。可以拜托拿尼加不和别人说吗？】
【秘密？】拿尼加不太明白，【亚露嘉？奇犽？】
季黎苦笑：【嗯，最好也不要说啦……说了的话，亚露嘉可能又会哭了。奇犽的话，会很生气很生气地教训我吧。】
拿尼加不喜欢亚露嘉哭，也不喜欢奇犽生气。
一听季黎这么说，她想都不想地就用力点了点头，保证自己谁都不说。
季黎松了口气。
把拿尼加哄睡之后，将近三天三夜没合眼的她，也终于不必再保持戒备，能够喘口气，安心休息片刻。
在平缓的呼吸声中，季黎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这是一个是由鲜花、阳光、巧克力和亚露嘉组成的美梦。
………………
…………
……
这个梦做得很长。
第二天，是梧桐来叫醒他们的。
席巴没有违背赌约的意思，梧桐代为正式宣布了，奇犽和亚露嘉（拿尼加）可以随季黎一同离开的指令。
二人被女仆领去洗漱和享用早餐，季黎却在简单清理后，被梧桐引至另一间会客厅。
凯特在那里等着她。
虽然酷拉皮卡在求助（借用一星猎人权限）的时候，并没有提及季黎的事情，但凯特觉得事有蹊跷，又联系不上季黎，便直接去找了豆面人。
在尼特罗的授意下，豆面人告知了他猎人考试所发生的一切，并提及了会长这里还有一份等待寄出的“奖品”。
凯特自愿成为信使，从委托中临时抽身，快马加鞭地走了这一趟，孤身擅闯枯枯戮山，力挡几十名揍敌客精英管家的围杀。
“……很好，你不愧是具现化系的幻兽猎人。”
最后，季黎只能干巴巴挤出这么一句。
不管是约厄斯达·森旺，还是酷拉皮卡，抑或凯特。“具现化系”这四个字，在她这里，都快风评被害了。
总之发起疯来都很狂。
一些没有用的刻板印象。
凯特不置可否。
他将随身携带的“奖品”搬上桌——来自豆面人整理好的，一份薄薄的加密文件档案袋。
季黎伸手准备接过，可拽了一下，竟然没拽动。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对方故意没有松手。
她茫然地抬起眼，正对上凯特藏在帽檐下的眼睛。
“我还在生气。在履行信使的委托之前，季黎，我认为你应该有话要对我说。”
季黎：“……你当时人还在另一片大陆做生物调查呢。”
“我可以赶回来。”凯特平静地纠正，“事实上，我及时赶到了。”
“这不是，那个时候还没想到，会发展成后面那个事态嘛。而且你是备受期待的一星猎人，又组建了自己的调查团，前途一片光明，没事跟揍敌客打什么交道啦。难道你也想当冤大头吗？”
停顿了一会儿，凯特用温和中带着些不解的表情，提出疑问：“你确定要让我更生气吗？”
季黎不敢确定。
“……对不起。擅自瞒着你，让你担心了。其实知道你来了，我很开心。谢谢。”
她心虚地将视线落到脚边，又小小声地说。
“别生气啦，凯特。都好久没见了，至少对我笑一笑嘛！”
眼见旅伴就快把自己团成一团，凯特叹了口气，还是松开了手。
手腕翻转间，圈在手腕上、略微泛着旧色的皮筋从袖口露出一角，又很快收了回去。
“下不为例。”他言简意赅，生硬地转移话题，“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从尼特罗会长那里赢到的奖品，恐怕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东西吧。”
——年轻的具现化系一星幻兽猎人，令人民群众尊敬的凯特先生，是个对朋友容易心软的好人。
季黎很荣幸位列其中之一。
危机解除，雨过天晴，她把文件档案袋抱在怀里，笑眯眯地晃起了小腿。
“嘛，一些我很好奇的情报而已。不过暂时还不急。我可是肩负着两家监护人的信任呢。先带小杰、奇犽和亚露嘉他们，把念给学了吧。他们还差得远呢。”
凯特迟疑了一会儿：“你教他们？”
“哪能啊！我自己都一知半解的，还是别误人子弟了……反正他们两个通过了猎人考试，猎人协会应该也有给他们安排老师吧？我做个陪读就行了。”
凯特当即点头。
“……虽然有自知之明是一回事，但你这一脸庆幸的表情也太过分了！凯特！你好歹当着我面也演一下吧！”
季黎震怒，并原话奉还。
“这次换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哦！快点！你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吧，凯特！”
凯特却忽然耸着肩，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
季黎捏紧拳头，召唤出疯狂小丑，面无表情地冲过去——
然后拿凯特的飘逸长发打起了麻花辫，在线欣赏疯狂小丑（对美女凯特）的极致输出。
久违的固定节目。
辫子扎到最后，季黎理所当然地冲凯特一伸手，泛旧的皮筋便落在她手心里。
是她在鲸鱼岛道别时，送给凯特的。
季黎纳闷地问：“这个太旧啦。我之前送你的新皮筋呢？没收到？”
“收到了。”
“那就记得换啊！皮筋用旧了就没弹性了，容易松。你们这些幻兽猎人，真的是，除了做饭的手艺还行，怎么都活得那么糙！这一点你可就别跟你师父还有约厄斯达学了。”
一边吐槽，季黎一边狠狠地把皮筋多缠了几圈，将过于柔顺的长发束缚起来。
凯特微笑着却不回答。
“什么时候走？”她又问。
“现在。”凯特已经拎着行李起身。
他原本正处于委托状态，是听到豆面人那边的消息后，临时抛下生物调查团的同伴，赶赴枯枯戮山。
作为领队，当然要尽快赶回同伴身边。
“史提克和史苹娜（小嘴天鹅事件的青梅竹马）要我代他们向你问好。他们也很担心你。”
凯特重新蹲下来，与季黎平视，向她伸出手。
“等你休息够了，想继续旅行的时候。随时欢迎。季黎，别忘了，你是最好的旅伴。”
季黎却抬手给了他一个轻松的拥抱。
“那当然！毕竟，我可是迅速晋升为一星幻兽猎人、备受各方期待的‘凯特先生’的朋友。”
“一路平安。”她笑着松开手。
凯特没有再同其他人道别，静悄悄地离开了枯枯戮山。
走之前，他照例给季黎喂食了大量的血液。
早餐后，季黎、奇犽、亚露嘉（拿尼加），与小杰、雷欧力、酷拉皮卡和其他窟卢塔族等人汇合。
他们决定立刻离开。
有糜稽几乎算是作弊的指挥，四十七名窟卢塔族人一起来的，也是四十七人一起离开。
而除了糜稽，揍敌客并未有其他家庭成员出面。
“因为这件事情，妈妈她很不开心，在跟爸爸吵呢。爷爷倒是光明正大，跑得比谁都快……”
把季黎抓去角落里，糜稽叽里咕噜地嘟囔着，大吐苦水。
季黎看他这鼻青脸肿的惨相，竟然比惨遭围殴的小杰还严重，就猜到是大概率是基裘不让他用药。
趁左右没有管家看着，季黎默默唤出了拇指的治愈之链，给糜稽疗伤。
“辛苦啦，糜稽。你——”
话说到一半，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满脸震惊地看着彩色沙包变成一米八的利威尔（兵长）。
在此之前，他们的交流都是通过快递小狗完成的，看不见脸。
“帅哥你谁？”季黎脱口而出。
随后她被恼羞成怒的糜稽追杀了半座山。
但终究还是要说再见。
糜稽把自己做的通讯器塞给季黎，让她趁早把那个街边买的破烂扔掉，可不是每个黑客都会对她心慈手软的。
“再敢失联你就死定了！”糜稽举起拳头。
季黎故作柔弱地求饶，随后却拜托糜稽帮自己给柯特传话。
“‘我们应该会在天空竞技场待一段时间。手机号也没变。有空的话，来找我们一起玩吧’……哈？”
糜稽表情古怪地重复了一遍，想敲敲季黎的脑壳，听一下里面晃了多少水。
“你就真的一点都不生气？那小子背刺你耶！”
“算不上背刺吧？只是中立而已。不然伊尔迷早就认出我了。”季黎笑笑，“柯特还小啊。没必要对他太苛刻啦。”
糜稽：“……你倒是给我稍微小气一点啊！你这种家伙，就算被卖了也会帮忙数钱吧！”
不过说起大哥，糜稽的视线不由往酷拉皮卡那边飘去。
——昨天，酷拉皮卡用伊尔迷做筹码，跟揍敌客做了个交易。
他要求揍敌客回收那七对绯红眼，并保守窟卢塔族仍存于世的秘密，不允许任何形式的泄密。
至于绯红眼，他指名的签收人是季黎。
这些条件对揍敌客来说，无关痛痒，并不困难。
席巴曾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不提及“禁止揍敌客事后报复”，毕竟这才是大多数交易的前提。
酷拉皮卡却微笑着说不需要。
“既然席巴先生称揍敌客也是一种‘商人’，那么我认为，在不触犯到彼此底线时，商人是不会去做明知要亏本的买卖的。”
“——窟卢塔族热爱和平与美好，但并不是怀抱珍宝、任人宰割的羔羊。”
“所以，我相信您，也相信伊尔迷·揍敌客的选择。”
糜稽直到现在也清晰地记得，那个清秀得面若好女的金发少年，比火焰更灼热的赤红的眼睛。
明明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半毫的血腥味，显然是个没杀过人的小子，却表现出近乎迫人的气势。
……爷爷会没有直接把人杀了，大概也是看中了这一点吧。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也好，让被家里众星捧月的天才小奇犽，也尝尝社会的毒打吧！
移开视线，糜稽哼哼唧唧地应下，放季黎离开。
下了山，雷欧力便长松一口气，说要回去读书备考。
按照之前的约定，季黎将大学推荐信的联系人方式给了他。
那还是她和凯特在旅行途中，偶然救下的一位教授，任职于哈涅卡林思医学院。
有救命之恩在，一封推荐信并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慈善基金会的的10亿戒尼，季黎打算等忙完手头的事，也给雷欧力一点考虑时间，再交给他。
酷拉皮卡也与季黎道别。
“既然揍敌客那边愿意保密，信息都锁死在枯枯戮山内部，那大家也没有一定要留在外面的必要……我和约厄斯达叔叔会去和GI们协商。”
唯独这种时候，他才长松一口气，露出了一丝被重担压肩、稍显疲倦的模样。
“因为我自己的任性，把族人们都卷进来了。不好好处理可不行。”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负面情绪。
非要说的话，倒更像是卸下防备之后，与朋友略带亲昵的撒娇吧。
所以季黎抱了抱他。
“可是，我们已经达到最好的结局了啊。都多亏了你，酷拉皮卡。谢谢。”她轻声说，“快带大家一起回家吧。”
回家——酷拉皮卡很喜欢这个词。
“我会尽快解决的，不用担心。”
他俯身拥抱季黎，眉眼柔和，不再是面对揍敌客那种无懈可击的笑，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
“说起来，萨茨先生还跟我发了邮件，邀请我一起参与遗迹挖掘。要是时间赶得上就好了。应该会很有趣吧。”
酷拉皮卡的语气中，充满对未来的期待。
他是笑着与窟卢塔族人一起离开的。
很快，试炼之门前，就只剩下了季黎、小杰、奇犽和亚露嘉（拿尼加）四人，一下子变得很空。
小杰却活力十足地蹦起来，打破了寂静。
“真好啊！大家都有自己的目标！我们也不能落下！”他把脑袋凑过来追问，“季黎、奇犽，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呀？”
亚露嘉也举手：“只要和哥哥姐姐一起，亚露嘉和拿尼加去哪里都很开心！”
奇犽摸摸亚露嘉的头，视线却落到季黎身上。
“啊。这个嘛，我倒是已经想好了。”
季黎回头冲三人笑了笑，拿出了自己拜托梧桐提前买好的，足有四人份的飞艇船票。
“——天空竞技场，怎么样？”
*** ***
诚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
旅行即是不断地相逢，不断地分别，一直向未来与未知前行，变成比昨天更好的自己。
并期待着与故人重逢。
